天地云开雨霁。人间雨凑云集。
打早一醒眼,各大书院儒生们的眼球就被张贴在院内院外的“悬书”吸引,语言简典内容丰腴,不足一刻,便令攒拥的青衿儒修们一个个怒火中烧发指眦裂。
要知道,大明王朝疆域万里天高地阔,两京十三省开设的小书院大书馆足有千余座,这些书院学派的经费开支除民商捐款,和官方恩赐学田外,再一大主源就是“举国花捐税”。且不说人之自私,利益面前无亲情,单就近年来民业凋瘵、税赋繁复、天灾人祸又绵连不断、再加上一日一贬的版模宝钞,平头百姓的日子可谓是苦不堪言。如此劣势下,寒门子弟微薄的举贡补贴还要被鲸寇鲸吞,必然一石激起千层浪!何况是一独步六宫的堂堂“皇贵妃”,奢侈靡费极尽荣华,却仍不满足,顶雷作案简直难恕!
矛头直逼春林班。
一场无组织有纪律的浩浩荡荡的“陈情”,自京郊各大书院纷纷汇入永定门,过城门沿朝天街由贫南向富北橐橐橐地直达相公堂子销魂地。人头如雨后春笋,一路走来一路激增。
人群里不乏昨日一传十十传百的、在群芳园被廉某人长舌无当挑唆导引的儒生,当他们阔嗓子喊出“十里秦淮尽皆姓‘皇’名‘贵妃’”,群情再次鼎沸;当他们提议“齐聚大明门,公车上书万名帖”,原本星聚于春林班门外的襕衫儒巾们,又直接辐辏于大明门外,堪堪峰拥蚁聚。
这些日日“仰仗经典”的背背背,却又十分匮乏“手脚并用”的念念念,当真也是些热血青衿,但因天真无邪阅历浅薄,未能行万里路,又欠缺独立思考的能动性,以是才极易被廉某人这号“有心人”煽动。因而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读死书和死读书,终究是沙上建塔,一无所得。
在柳心掩藏下,匿身抱月楼的施步正,望着朝天北街呜呜洋洋的峰拥蚁聚,油然发怵。但怵归怵,他还是依小鬼叮咛,前半天撒春林班,后半日再上抱月楼。他蒙着面,缩身抱月楼一扇窗户后,将悄悄运来的几大猪尿包、指控着春林班、秦淮河畔教坊司以及摘控抱月楼偷税漏税的书笺,就这样飘飘扬扬洒了好几包撒了一整天。堪堪火上浇油!
原本立于窗前,心宽意适观摩着闹泱泱围攻春林班的儒修们的肖弥意肖大老板,断然拦住长随的提议,拒绝活捉正在抱月楼里射撒纸笺的贼人,他呢只想静静看戏。人呢,总是这样,恨不得别人一夜凋零而自己花红百日,他看不惯春林班梁维昌很久了,平素总想与自己比肩,今日且看其如何落魄!可这位大老板忘了什么是唇亡齿寒!
当肖弭意肖二老板,后半日忽气喘吁吁捏着张摘控抱月楼的纸笺跑他面前,他才面色立沉粗眉直拧,忙不迭地带着人马一间一间搜查着散播纸笺的贼人匿身处,然而此时,施步正早已飞到了一里之外的大明门外的一座“望楼”上:一箭刚出一箭紧追,被五分力道的前箭携于空中的那“腹内满满”的猪尿包,方方飞至人群上头,草莽八分力道的后剑便风驰电掣的追上它,“嘭”一声天女散花,再“铮”两声箭矢几乎同时钉到了大明门的高墙上。
仇富心理,亘古有之。
登天揽月、镀金鎏银的抱月楼,竟也在偷税漏赋,是可忍孰不可忍!群情再沸!
方才还隔岸观火的抱月楼肖大肖二俩老板,一时火烧眉头。却不知火由谁点,又该如何灭火,几经犹豫方急急书信,不得不惊扰他们背后那位仙游四方的皇贵。
而春林班梁维昌梁班主自昨夜就如坐针毡,今日更是烈火烹心。可惜他不会知道,自昨日就派出的耳目,不是正绑藏在酒窖中就是被宫卫拦停,更不会知他的皇贵妃一夜之间已谪降为妃。焦头烂额间,他自然将一腔怒火尽数归罪于作为对手的群芳园、金凤楼背后的“敖党”。
左等右等等不来消息时,他只能去信汪忠贤。当然,这回自然是无人阻拦。以是当大内这位阉帮帮主,时隔半天一夜,辗转之下才获悉了此事“原委”时,将一早从赵自培那里没发泄出的火气,尽皆化成对敖党一众的戾气。裂眦嚼齿下这位公公也就未再避党同之嫌,直接奔赴储秀宫商议对策。
对策自然是“你死我亡”。
大明门外,顺天府丞在府尹胡惟仁授意下,默坐轿里面含微笑远观不动。
而五城兵马司的东、南、中三城指挥亦皆是敖党爪牙,春林班落难他们自然要学着顺天府丞,好好隔岸观火。
北城兵马司随了溜儿。
独独赵英的西城兵马司,竭力平定游众。赵自培原本点拨他,象征性维护,保持中立谁都不惹,日后好落跑。但赵英焉用象征性,抱月楼这一头肥狼,甫一裹挟进洪流中后,人群的激增就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设定,他就是有心想管,也管不动。
日近黄昏,汪善眸甫一看到沦陷了抱月楼的纸笺,就敏锐嗅出这背后操盘手,目的根本不是皇贵妃更非抱月楼,而是要打破长年维系的平衡,而是更深更广的牵五挂四的群歼。当他急急奔于敖府,言明深意和担忧时:熊韬略大胳膊一挥说他危言耸听,抱月楼沦陷指不定是因那背后金主亦是皇贵妃;纪盈难得见挡他财路的不可一世的春林班犹如困兽,便只淡淡说了句明日相机行事;至于早就察觉了风向标的周邦仪,从始至终缄默未言;而敖广及敖放,还未从杜坊主私密带来的“活账本”所告禀的群芳园有“四套账”的怒火中缓解,便只恨恨来了句谁的屁股底没几本烂账,三本账四本账,你们难道就忠君事主了?!在坐几人一听话音不对,也就各怀心事没再哼哼。内乱的气息渐渐萌生。汪善眸环眼众人顾自摇头,几番慨叹。
是夜,数百名儒修默坐大明门外。
次日。
明皇突然取消了早朝。
但儒生闹腾依旧,而飘散空中的纸笺,挞伐地仍是春林班和抱月楼。除汪善眸一人显得隐忧难消外,敖党余众尽皆乘势大悦,只当“天道好轮回”,便再次上疏弹劾储秀宫,顺便捎带弹劾了抱月楼。分羹的人越少,分到各自碗里的就越多!
日正时分,接到太后懿旨的唐夫人乘一暖小轿,途经大明门入宫谒见。青灯古佛的她,对世俗一贯不闻不问冷冷冰冰,可她再是冷冷清清不温不暖,为娘究竟是用来给孩子撑腰的!唐敬德平素衣食无忧,明胤明晟又给足他照应,加之唐卧仙国舅之身外亦荣进武阶一品右柱国,等闲二品部堂就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得对这位逛逛游游的散仙礼敬有加。按唐夫人话说,未曾受过一零丁欺侮的游神在她这得不到多少温暖也就罢了,但,绝轮到外人对其冷讥热讽妄加嘲噱。以是在经过大明门时,她难得令人停下暖轿,撩起轿帘瞥了眼呜呜泱泱的人群,捏紧侍女递来的漫天飞舞的书笺,冷冷落下轿帘,就望大内去了。
已于昨日收到明胤来信的德妃,在唐夫人抵达太后佛堂一个时辰后,才缓缓出门。临走时,规默守静的随嫁女史,垂眸谨慎道:“娘娘,世子殿下以前从未叨扰过您,如今娘娘沾手,以后可就再难抽身而退。”
德妃温缓一笑:“我无所出,又寡雨露,何德享受这妃位之荣,还不是他不动声色保来的。”
女史再道:“可是娘娘向来清静无为,更非贪慕虚荣之人。”
德妃:“你无需过忧。上次,我不过是在御花园,同淑妃几人闲聊,在她们热热闹闹议论捐募时提了句后宫不妨效仿,只此一句,又能勾起谁的嫉妒呢。此番,我亦不过是陪太后礼佛之际,提句‘用香税钱修葺被烧败的宝相楼’而已,以愿还愿本就很好,何况这宝相楼一直是太后心结,亦是陛下心结,当年若非那把火,洛姐姐也不至出逃宫外。”
女史:“可,若叫皇后或蔺贵妃……”
德妃拦道:“我同洛妃交情至深,明胤又一向尊我为母,年年新岁,他都来此向我敬茶,这份心意你也应当明白。陛下宠他,才看在他的面上将我位份提高,如今我能在这后宫给他些荫护,也算对得起姐姐当年照拂。”
女史躬身道:“奴婢明白了。”
唐夫人眼眶微红却形容冷淡,太后再是体念她体念唐敬德,却也总是鞭长莫及。德妃进来后,她同唐夫人互视一眼,颔首微微礼笑便心意互通。陪太后抄经诵佛之后,便双双扶着她老人家于花园中散步,不觉禀退左右宫娥,你一言我一语缓缓如流水,就将挪用近百万两灾银用以新建佛堂之事,给改化成了用两年香税钱修葺扩建宝相楼。宝相楼这三个字甫一提叙,这位仁慈无双的老祖宗,率先想到的,就是明胤。然此时此刻,正在弘文馆攻读经书的廉某人,断断不知重新修缮这座废旧的宝相楼,于亡故的洛妃来说,意味着什么。
乾清宫暖阁外,汪忠贤迎面碰上正要进去通禀明皇“大明门外儒生聚众上书”一事详情的谭宓,他将尘拂缓缓搭手上,不阴不晴地问:“干什么去呀?!”
谭宓:“翔禀陛下,大明门外儒巾聚众陈情一事。”
“有什么,说给咱家,咱家替你秉明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