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理解,但也没有再问,又指向他脸上的伤,苏云开笑着摆摆手,却被强拉着到小木屋上了药。烛光融融,两人不觉聊了起来,她破天荒地开口说了许多,苏云开看上去似乎很是欣喜,但言谈间从不逾矩,让人莫名安心。
待他走后,她竟一口气喝完了整整一壶茶。
“铛。”
她在灶上折腾了一个上午,苏云开匆忙寻至后厨,误以为她出事了,见她怯生生地守着一锅糊掉的米汤,才终于松了口气。
“你是在……煮粥?”
她没答话。
苏云开也不计较,从头教了起来,她终于尝到了初来时的味道,便学着又煮了一碗,递给苏云开。
“多谢恩公。”
两人忽而都不敢看彼此了。
“铛。”
苏云开闲暇时爱在半月坡上抚琴,她默默数着音律,之后,琴舞相伴,相得益彰。抚琴人总是冲她笑得灿烂,可在人前却极为克制,总是彬彬有礼,逼着自己不夹杂任何喜怒。
她每日为他煮粥,学会了察言观色,见他闷闷不乐,便要苏云开教她练剑,如此也能让他不再一直困于那些烦心事。
她对苏云开挂在嘴边那些文绉绉的话感到好奇,苏云开便替她从藏书阁里取了些经典古籍,她一边翻看,一边听他在面前谈天说地,兴致盎然。
往后的日子,她学会了争辩,常常同他争个一二,有时争到两人都负气不理,隔了几个时辰才又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铛。”
灵荡峰散了旧人,迎了新人。苏云开收了一帮徒弟,少不经事,整日聒噪,可他却乐在其中,她也依旧在旁相依相伴。苏云开曾让她早日下山去过自己的生活,可她却坚持要留在灵荡峰报恩,苏云开拿她没办法,起身离去。
不知哪一日,她经过苍穹殿时,偷偷听见那帮没大没小的徒弟们调侃说:“掌门你真是块木头!还不懂‘报恩’是何意么!”
她听得云里雾里,却看见苏云开红了脸,坐在台阶上止不住叹气,之后便再也没有向她问起今后打算的事,相处时的心思似乎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如此,年复一年,岁月无痕。
二十年不过须臾,眨眼之间,残片就已稳稳地落在了长阶尽头。
苏云开不动声色地迈了过去,远离身后一切纷扰,回到属于自己的净土。
灵荡峰山门前,云清净和陈清风守在此处,朝远处不断张望着,终于盼回了熟悉的身影,暮色深重,长影寂寥。
“掌门!”陈清风率先迎上前,看着苏云开将白姑娘抱在怀里,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云清净一眼瞧见折断的倚泽剑,当即震惶:“这剑——?”
陈清风慢了一步,却也跟着揪紧了心,苏云开放下白姑娘,转手将倚泽收回了剑鞘,神色一如往常,并没有解释什么。
“门中如何了?”他问。
陈清风瞪向云清净,云清净觉得他莫名其妙,只好答:“黛湖那边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清水师弟在照顾四师弟,其余同门也都在苍穹殿歇息。”陈清风接着他的话说。
苏云开点点头:“好,随我过去看看吧。”
他堪堪走出一步,转眼停下,回头看向白姑娘:“你养好伤之后,就可以走了。”
两个后辈在旁不敢吱声,白姑娘沉下脸:“我还不能走。”
苏云开紧盯着她,而后叹了口气,将藏书阁钥匙递给她:“不就想要这个么?拿去。”
白姑娘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你这人一贯不擅长掩饰自己,”苏云开将钥匙塞给她,“不过今后也不用掩饰了,你来灵荡峰这么多年,总拿报恩当借口,我知你心中另有所图,只是没想到……总之是灵荡峰受不起的,你还是早日离开吧。”
云清净见苏云开竟将视若珍宝的藏书阁钥匙送了出去,顿觉不是滋味,陈清风念及今日这场大祸,更是痛苦不堪,没想到掌门竟连师母也要赶走了。
“不是借口!”白姑娘紧紧攥着钥匙,眸中泛出光亮,苏云开沉寂片刻,却是头也不回地离去了,两个后辈也只好闷头跟在他身后,留得门外孤身一人。
.
夜深。
陈清风还在为白天的事与云清净闹脾气,云清净也不想挤在苍穹殿里彼此看不顺眼,只好出来找别的事做。
他去禁地巡视了一圈,又到各处捡着杂事做了一遍,这些都是平日众人分着做的,偶尔一日犯懒也没什么。
可如今已无人犯懒了。
当他重新回到禁地的木灵阵前,脑海里却止不住地翻涌起过去的回忆,他和师弟们——当时还是他和师兄们,在此地收拾了一帮逃窜的妖怪。
那日,他终于寻回了部分记忆,也会开口说话了……
云清净甚至能记起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比如当时还是烈日当空,炎热难耐,可他却越想越感到刺骨的冷,像是树林里的寒风变强了,吹得他头痛,于是云清净匆匆逃离此地。
从禁地回来已是入睡时分,灵荡峰的灯火都灭了,云清净遥遥望去,与往日并无不同,似乎只要一觉醒来,他还能再听见苍穹殿外晨练的喧闹。
他出神地绕到后厨,提起一桶水朝苍穹殿去,他想,晨练总是会用到的,因为他时常在屋顶上翻个身,就看见有师弟笨拙地提着水过来,众人趁机停下练剑,土匪似的将其劫走,然后满场疯跑嬉戏,光明正大地在晨练中摸鱼。
虽然与他无关,但他喜欢凑这个热闹。——“你根本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过灵荡峰的人!”
云清净瞬间怔住,在漆黑的石板路上陡然一绊,“啪!”,他茫然摔在地上,又被木桶硌了一下,冰凉的水很快浸透了全身。
他在想什么?
他又在做什么?
云清净终于绷不住了,狠狠地用拳头砸在这滩水里,自顾自憎恨着——救不了人,眼下连提个水也不会,他到底还能干什么?
他不是自诩天生满灵,也已经将封印破得七七八八了么??
可他都做了些什么!!!
云清净痛苦万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寒风刮来几乎能透过沾湿的衣裳,将他吹个对穿,原来中秋过后就已经这么冷了啊……
他忿然一脚将木桶踢开,赶回寝屋换衣裳,奈何当他满身颓丧地推开房门,三个师弟正围坐在大通铺里,齐齐抬头望着他——
陈清风最先挪开视线,王清水急匆匆抹去眼角的泪,唯有刚苏醒不久的清诚终于与他重逢,热切地唤了他一声:“云师兄……”
“清诚?你醒了?”云清净感到颊边有水残余,他兴冲冲往前几步,却怕自己的湿衣裳弄脏了被褥,便赶紧克制住情绪,到一旁宽下湿衣。
然而低头那瞬,他看见了锁骨下印着的吻痕,只一刹那,他破碎的思绪尽皆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