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里的姑娘有一多半都是新近的,几乎没有见过元皞真容,纷纷起了念头,随着笙歌卖力舞了起来。
忆之笑望着元皞,说道:“你瞧瞧这些女孩,都是一等一的绝色,偏你不知趣,白放着虚耗春华。”
元皞伸手搂住忆之,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臂,疼地她蹙眉,才说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和别的女人亲近,你才高兴。”
忆之愁颦,扬着嫩脸望他,说道:“这是醋话,越不想你与她们亲近,才越拿话刺你。”说着,往他怀里靠去,元皞笑着将她搂紧。
忆之又轻声笑着问道:“我好看吗?”
元皞凝视着忆之,笑道:“好看。”说着,又低声补充道:“非常好看。”
忆之开怀地笑着,又去看殿内欢歌鼓舞。她看了一阵,偷偷扫了吴皞一眼,只见他跪坐在下首,垂着头听候,不知如何作想,心中渐渐有些不安,遂靠着元皞,打了个哈欠,朦朦胧胧就要睡去。
元皞见她沉酣,鼻息进出皆是酒气,将她打横抱起,送回秘阁。
却说忆之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后,曲折手臂作枕,在绣衾里出了半日神,复又起身,麦提亚进殿服侍,忆之瞅了她一眼,貌似无意,问道:“方才可有人来谒见兀卒?”
麦提亚道:“有。”
忆之还想再问,麦提亚打断道:“姑娘太心急了。”
忆之不觉怔住了,一时无言以对,讪笑道:“什么?”
麦提亚道:“姑娘太心急了,容易露出马脚。”说着,两只眼睛射着忆之。
忆之心内一惊,问道:“你到底是谁?”
麦提亚腔调一变,不再带着回鹘的口音,说道:“姑娘不必惊慌,我是赏金猎人,富良弼提刑官任间直用的密探,后来,富先生高升,将我转托给了韩玉祁韩先生。”
忆之瞅着麦提亚,不敢掉以轻心。
麦提亚见忆之疑心,又轻声说道:“我跟了富先生三年,一直在暗处,姑娘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姑娘。姑娘下落不明时,富先生托人相告,请我助他寻你,我却发现背后有人要害他,是我助他脱身,也是我助他潜入地下城,只可惜,慢了一步,没能救到姑娘,还险些害他命丧黄泉。”
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姑娘知道实情了吧,一切的起因,只是为了那张并没有烧毁的脱籍文书。”
忆之不觉红了眼眶。
麦提亚道:“苏缈缈利用桐儿,当桐儿发觉落入她的圈套时,已是在劫难逃,故而如此虐待姑娘。至于苏缈缈,我们在地下城见着她的时候,也已经没了人样。”她蓦然冷笑了一声,说道:“什么奇案,要案能难住富先生,偏偏在这桩公案上,他却转不过弯来。苏缈缈质问富先生,为何晏大官人烧文书时,他不上前去夺,又指责他实则,内心也瞧不起她她得知了你那日出门的目的,疯笑了一阵,就自刎了。”
忆之呆了半日,又问道:“你们,你们是如何逃出地下城的。”
麦提亚道:“你曾助一个女子从暗道逃离地下城,虽然被他们发现,封死了,又不知怎么被几个小铺兵发现了痕迹,他们带了人马闯进来。城主决定弃车保帅,放了富先生和我,又留了许多被拐带的女子和孩子。
富先生无法离开汴京,那日后,托付我到延州来与韩先生,石先生会合,再寻你的下落。我付了银子,搭那支回鹘商队的便车,本是可以逃脱的,却又一眼看见了你,遂留了下来。先时,我只当你真的失忆,故一直没有表露。”
麦提亚见忆之不说话,又道:“对了,还有你那位情郎,文家二哥。”
忆之不觉望向了她。
麦提亚淡漠道:“你下落不明,他极力寻找你,只是在将要潜入地下城时,跟在他身边的那老翁把他敲昏,口里念着说道你外祖,母亲培养你不容易,你不能冒这个险,该做的我们也都做了我到底还是吃着他们赏的饭,我也无法。然后就把他扛走了。”
她又望着忆之道:“先时,我还感慨,你们这样的人,平日虽富贵,关键时候到底不能为自己做主。如今看来,对他而言,反倒是件好事。”
忆之只觉犹如万箭攒心,一时眼眶里盛满了眼泪,她笑着眨下两滴泪珠,说道:“如此才好,上天果然还在眷顾着我。”她垂着泪,千愁万苦涌上心头,忙又强按了下去,不去多想。
麦提亚叹了一声,说道:“人啊,是不能想太多的,譬如苏缈缈,她就是想得太多,太细,才横生出的怨念,又非要让你们都不好过,可最终,她真正毁掉的是自己,你不好了,旁人不好了,与她什么干系,她难道就好了?她还是不好的,并且只会越来越坏。”
她又问道:“我却不懂你,你明明可以趁机逃走,又委曲求全,是为了什么?”
忆之缄默了半日,说道:“我曾听我父亲提起,夏军攻打角厮罗,侵占祁连山,为的是阻断宋国收购战马的途径,近年来,又频频在边界试探宋军,恐怕早存了侵犯之意。自从先皇与辽国签订澶渊之盟,宋军享三十年太平,又恐前朝之祸,使文官制约武官,岗位频繁轮换,致使将不知兵,兵不知战。夏州人天性骁勇,且驰且射。
况且我昨日冷眼看来,群臣之中,不乏中州人、回鹘人及吐蕃人。他们在大宋卧底多年,又有中州文臣相助,偏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倘若真的打起来,岂不如那砧板上的肉儿,任人宰割。”
麦提亚嗯了一声,又问道:“可凭你一己之力,又能做什么?”
忆之呆了半日,坚定道:“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麦提亚笑了笑,说道:“从前我瞧不上你们这些仕女,如今,你倒让我佩服。”
忆之只觉信念波涛汹涌,再不会有任何邪念能够动摇。她又问道:“你是如何发现我已经恢复记忆的?”
麦提亚道:“昨日,你在许多西夏文与汉文双语的书籍上悄悄做了标记,再是今日,你不留神唱了你父亲的词。”
忆之轻叹了一声,说道:“可见我做的还不够圆满,说起来,今日实在是疏忽,只怕不止被你发现了痕迹。”
麦提亚忖度着说道:“可是那位吴先生?”
忆之点了点头,说道:“你能查到他的来历,秉性吗?”麦提亚道:“你今日也见到了,那支回鹘商队里的女子都留在了教乐坊,或许通过她们能打问到一二。”
忆之蹙眉道:“她们是否可信,倘若走漏风声可就”
麦提亚说道:“姑娘可还曾记得否,在那村庄里,姑娘问我为何不离开,我同姑娘说的那席话。”
忆之一面回想,一面点了点头,麦提亚笑道:“那是她们姐几个的故事。”
忆之只得苦笑,又问道:“今日殿里来了哪些人?”
麦提亚道:“来了不少人,只是听不清在说什么,唯有野利氏的两位将军,还有殿前指挥使苏努尔和右厢监军使嵬名山予,兀卒同他们争吵时,听了一耳朵。”
忆之问道:“都说了些什么?”
麦提亚道:“野利氏的两位与苏奴尔都是劝谏兀卒不能留你,监军使则是劝兀卒不能打宋国。”
忆之沉吟了半日,说道:“那位监军使,倒是值得冒险交涉一番。”忽听衣袂簌簌,又伴有铜铃作响,忆之与麦提亚对望了一眼,麦提亚站起身来。
左右各有一名宫人拨开垂幔,钩挂到绣柱上,元皞阔步而来,身后跟着两列宫人,托着衣裳,妆奁匣子,金银钗钿,花儿朵儿,香薰一应事物。
忆之对元暤笑道:“往后我还能去教乐坊玩吗?”
元暤踏着台叽上来,背身在床边坐下,侧过脸对忆之说道:“我以为你不喜欢那样的地方?”
忆之纳罕道:“为何不喜欢?”
元暤呆了半日,说道:“闲时你倒可以去玩一玩,不过有些时候你不能去。”
忆之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道:“吴先生常常会在那吗?”
元暤蹙眉道:“你问他做什么?”
忆之道:“这个人无趣,今日他若不出现,我才玩地高兴呢!我巴不得他别来。”
元暤说道:“那也好办,你往那儿去时,就叫他避开。”
忆之见探不着端倪,也不敢再问,只能作罢。
元暤又道:“这几个宫人,留下给你使唤。”
忆之呆了半日,问道:“到底供我使唤,还是看着我?”
元暤溜了忆之一眼,朝宫人摆了摆手,宫人们会意,将饰物留下,退了下去。
元暤见众人退去,这才说道:“先时在小村庄里,你也说了自己朝不保夕,这一会怎么又不怕了,还要四处乱跑。”
忆之轻哼了一声,蜷着身子侧躺在床上,手臂曲折作枕头,微眯着眼睛,说道:“生死有命,阎王爷要来收我时,可不看我怕就饶了我。”
元暤挪了挪位置,低下头,正要薄责,忆之蓦然狡黠一笑,凑到他的面前,说道:“你回来找不见我,是不是吓坏了!”说罢,又咬着下嘴唇皮儿,瞅着他。
元暤用鼻息叹了一声,沉着脸不说话。
忆之笑着去搂他,又在他的唇上轻啄了一口,说道:“只要你好好的,我也会好好的。”
元暤沉声道:“野利一族四处奔走,结党群起,逼着我杀你。”
忆之心内一沉,讪笑了笑,说道:“没事,实在不成,就杀呗。最好是一杯毒酒,不疼不痒,安详地睡去,还能留个全尸。还要记得将我的尸首放在一叶小舟上,顺着额济纳河向东流,我就能回家了。”
题外话
写教坊司前半段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姨母笑,有人和我一样,非常喜欢看一群漂亮的小姐姐追逐嬉闹吗。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