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九月雨特别多。
天气预报罕见地持续准确,每天都是雨、雨、雨,而且还是大范围持续降雨,唯一的区别就是程度不同:中到大雨、大雨、暴雨,或者局部特大暴雨。
连着几天都不想出门,我和关露窝在家里,随手打开电视,播放的基本是同样的内容,大雨导致泥石流和山体塌方,冲毁了民房和高速公路街道变成了河流,汽车像盒子一样在水面上漂来漂去底层公路已经封闭,上层的轻轨列车还在来回穿梭洪水冲上堤岸,裹挟着沿途的垃圾,淹没了临街一楼消防官兵背着老人和小孩,艰难地在激流中跋涉洪水冲进了小学和医院,新学期的课本就浮在浑浊的水面上,护士站在齐大腿深的水里,给躺在床上的病人输液……
小学和医院的画面被转播的次数最多,大概这一幕最能体现持续暴雨的肆虐和无情吧。说也奇怪,现在的资讯这么发达,电视一打开随随便便都是几十个频道,但是一遇到这种突发的状况,翻来覆去竟然大都是同样的视频画面。据说这就是“注意力经济”的结果,因为资讯太发达,获取信息太容易,所以播放点击率、传播率最高的视频,成了媒体不约而同的最佳选择。
“你们这儿以前到这个季节,都会持续下大雨吗?”我问关露。
“从来没有过”,她百无聊赖地把电视机遥控器按来按去,“以前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是这个城市最美的季节,夏天已经过去,冬天还没来,秋高气爽,天空蓝得发亮,满大街的梧桐树都变成了金黄色,柿子树也变红了,空气清新凉爽,在外面随便逛着心情都会变好。哪儿像现在,天天都是大雨,门都出不了。”她像小女孩似的嘟着嘴,让我不禁暗暗想笑。
“也不知道今年是怎么回事,还没完呢,听说还有台风”。
“台风?”我有点惊奇。
“是啊,说是未来半个月会有三场台风影响本市天气,天呐,居然还接连三场,到底有完没完了?”
内陆城市居然会受到台风影响,而且是接连三场?“你这个消息准确吗?”
“谁知道呢?但是物业都发通知了,让我们做好准备,家里储备一些米面和蔬菜,没事尽量别出门。”她很不满地提高了声音,“见都没见过台风,让我们怎么做准备嘛?”
这确实有些反常。我坐在沙发上想了一阵,离开客厅走进书房,接通了奥巴。
我把最近持续大雨还有台风要来的消息给他简单讲了讲,“这些天气变化与那块黑布有关吗?”
“说不清楚”,他用手抹了一把脸,看上去有些疲惫,“天气变化是最混沌难测的科学之一,我们几乎不对此进行分析预测,当然,蓝星上一年到头都是好天气,空间和大气环境比这里要简单地多。”
“你们运气可真好”,我笑了笑,“现在它有多大了?”
他回头看了眼,报出了一个数字,“653096,平方米。”
“才这么大点?”我有些失望,还没有我现在住的地方大,而且远隔万里,很难把它与这个城市近期的剧烈天气变化联系起来。
“也不一定”,奥巴沉吟着,“有句话你肯定听说过,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是的,你以前讲过,我还记得。”
“是吗?”他笑呵呵地看着我,“或许这就是当老师最大的乐趣吧。多年之后,你曾经的学生还记得你说过的一些话。”
这句话说得我心里也暖洋洋的。
“原话属于上世纪60年代美国一位气象史学家,他在一篇论文中阐述了这个效应一只海鸥扇动翅膀足以永远改变天气变化,这个理论很难被证明为正确,同样,也很难被证明为不正确”,他像是又回到了课堂上,“在以后的公开演讲和论文中,他把海鸥换成了更富有诗意的蝴蝶。因为这位气象学家制作了一个电脑程序,这个程序可以模拟气候的变化,并用图像来表示。最后他发现,图像是混沌的,而且十分像一只张开双翅的蝴蝶。后来这个理论也被简称为蝴蝶效应,并应用到除天气之外的一些难以预测的复杂系统中,比如股市,地球人伟大的发明,还有历史上著名的战役分析。”
“对不起,扯远了”,他抱歉地笑了笑,“话说回来,那块黑布现在的面积,可比一只蝴蝶的翅膀要大得多。假如蝴蝶扇动翅膀的运动,能够导致其身边的空气系统发生变化,并产生微弱的气流,而微弱的气流的产生又会引起四周空气或其他系统产生相应的变化,由此引起一个连锁反应,最终导致其他系统的极大变化。那么那块黑布同样会引发这种效应,甚至威力要大得多。
“其实最近不仅是你所在的城市,地球上其他地方也都在遭受极端天气的影响,向来湿润的地区遭受百年不遇的干旱、温带城市遭遇高温和酷暑、沙尘暴比往年来得更早更频繁……太多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他苦笑了一下,“抓紧去做啊,赶快行动起来。那块黑布可能造成的危害,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凶猛,来得也更加早,留给地球人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他那恳切的语气让我有点惭愧,因为下雨,好几天都没出门了,马克跟我说今天会发射一枚重载火箭,并且诚挚邀请我莅临现场参观,我也懒得去。
“你最近一直都在忙着筹备特别委员会?”我换了个话题。
“是啊,奔走于各国高层之间,当一个孜孜不倦的说客”,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你还别说,经过最近的密集实践,我发现自己的口才还挺不错的。”
“这么说还挺顺利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怎么说呢,加入特别委员会,也就意味着各国要让渡一部分权力出来,这对于那些当权者,简直是骨子里就难以接受。但是没办法,谁让我们现在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共同危机呢?在我的尽力游说之下,绝大部分人还是勉强同意签字了,少数人还心存侥幸,但现实情况就摆在那里,没有人能抗拒得了。按照我的估计,再要差不多一个月,特别委员会就能正式成立,甚至更快。”
“太好了!”我情不自禁地轻轻鼓了鼓掌,“祝贺你!”
“谢谢”,他笑得两个眼睛都眯起来,“凡事都有变数,也不能太乐观。对了,马克那边的末日堡垒,还要请你密切跟进。特别委员后成立后,第一件事就是推动各国大规模修建堡垒。”
“知道知道”,我有点心虚地点点头。
“那么,加油吧!”他在屏幕里朝我挥了挥拳头,结束了通话。
这个举动在我看来多少有些孩子气。
“可以进来吗?”关露在外面轻轻敲了敲门。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起身拉开门,“请进”。她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
“发生了一件怪事”。
“什么?”
“这个人”,她把手机递给我,“刚才一直在加我好友,我拒绝了了很多次,他还是在不停地申请,关键是最后一次,他的备注里说我要找那个蓝雪孩子。”
哦?我接过手机,对方在一个小时内发来了20条加好友申请,之前的都没有留言。关露的手机被我用特殊方式屏蔽过,她手机里所有app的个人资料、聊天记录、浏览记录、地理定位包括支付记录都是被锁定在“小黑盒”里的,甚至那些互联网大公司也无法获得这些信息,这个人居然还能搜到她,而且指名要找“那个蓝雪孩子”?
我点开对方的个人信息,很普通的卡通头像,男性,名字只有一个字:松。除了这些有限的资料,其他都是空白。
“怎么办?”她瞪大眼睛看着我。
“加上,看他要干嘛”,我按下“同意”键。
几乎就在同时,“松”的头像开始闪动。
“你好”。
“你好”。
“我要找那个蓝雪孩子”。
“我就是。有事吗?”
“松”沉默片刻,紧接着一段段的回复出现在屏幕上:
“抱歉以这种方式联系你
我们应该谈谈
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与那块黑布有关
最好能够见一面,当面谈
事关重大,请不要拒绝
我把时间和地址发给你,我们当面谈
在见面之前,务必要保密,这对你我都非常重要”
对方打字的速度异乎寻常地快,一句接着一句,几乎都是丝毫没有延迟地发送出来。等他停顿下来,我才能回复:
“你到底是谁?想干吗?”
“见面你就知道了”。
我以为他还要接着不停地往下说,但这句话之后,他就只发了一个位置信息和时间,再也没有继续。
他好像肯定我会去?我把手机还给关露。
“你会去吗?”
“去啊”,我笑了笑,靠回椅背上,左手按住右肩,来回甩动着手臂,“为什么不呢?”
“我帮你揉揉吧”,她走到我身后,双手搭在我两边肩膀上开始揉捏。她的手劲还挺大。
“他说务必要保密?”
“嗯”。
“那你会告诉奥巴吗?”
“你觉得呢?”
“要不”,她迟疑了一下,但手上仍没有停,“要不就先别说,等弄清楚对方的目的再做决定?”
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为是对她按摩手法的赞赏。刚才有个念头曾经一闪而过这个“松”是和关露串通好的,这又是一个针对我的陷阱……但也只是一闪而过,我没有抓住它,也没有任由它延伸。自从搬过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窥探过关露的内心。我觉得如果这样做,不仅是对她的不尊重,更是对绍伊夫的不敬。
“好了,舒服多了,谢谢你”,我拍了拍关露的手。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手在我的手掌下停留了一秒钟,然后悄悄地滑开了。
她站在我后面默不作声,过了一会之后,我没有回头,低声问:“怎么啦?”
“没什么”,她带着哭腔回答,突然俯身紧紧抱住我,她的脸就搁在我的肩膀上,同样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上面的一片冰凉。
“没事,放心吧,没事的”,我轻轻拍着她的手臂,就像哄小孩似的。
“让这一切尽快结束吧!”她的脸深深埋在我的脑后,那话语就像是从身体内部发出来的。
见面的地点约在另外一个城市,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第二天下午,我提前15分钟位移到那里。
街对面是个咖啡馆,装修得既不突兀也不光鲜,看上去很平实,临街的一面全是落地窗,玻璃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贴。顶上的墨绿色遮阳棚已经有些旧了,但洗得很干净,阳光绕过遮阳棚投洒在人行道上,隐约有咖啡的香气从大门内飘出来。我喜欢这样咖啡店,它带着某种能很快让人放松的惬意,想必店里的咖啡的味道应该很不错。
我看了看周围,穿过街道走进大门,室内的灯还没有全部打开,那些金属和玻璃器皿在幽暗的背景中泛着微光,咖啡的香味更加浓郁了。服务员在吧台后面点头致意,笑容就像一位老朋友。
“这里,晓宇,这里”,我把视线转过去,角落里坐着个年轻男人,正懒洋洋地挥着手。
店内这时候没有几个客人,他刚才的招呼声就像一粒小石子落在了安静的池塘里。我朝他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你认识我?”
“很快就认识了”,他咧嘴一笑,“请坐下说吧,别站在那儿。”
我拉开沙发椅坐下,认真打量着他。他确实显得很年轻,可能比我的年龄还小,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很像三石,但比三石看上去却要精明得多。这椅子坐上去还挺舒服。
“喝点什么?”
“柠檬水。”
“和我预计的一样”,他又咧嘴笑了下,扬手示意服务员。
他的笑容让人感觉很不好,怎么说呢?嘴咧得很开,眉毛和眼睛却全部都皱在一起。仔细看,笑的时候鼻梁上居然还有细细的皱纹。一张脸上能同时显示出两种截然相反的表情,他内心到底在想什么呢?我忍不住开始悄悄窥探。
结果让我大吃一惊,他的大脑就像被一个屏蔽罩住了,表面无比光滑,把我发出的探波全都反射了回来。
“没想到?”他又轻轻地笑了下,这次的笑容虽然有些矜持或者说自负,但总算真诚了一些。
“你到底是谁?”我在沙发椅上坐正,盯着他。
“放心,我是不折不扣的地球人”,他伸出食指,在自己脑袋周围晃了晃,“只是在这里做了一些改动。”
“谁给你做的改动?”我仍然紧紧盯着他。
“既不是蓝星人,也不是白星人,我们没有借助任何外星人的帮助,都是人类自己的研发成果。”
说话的时候,他拿起桌上的咖啡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又把杯子轻轻放下,然后抬眼看着我,“怎么,吓到你了?”
“不可思议”,我摇了摇头。
“怎么?你转化为绍伊夫也不过才短短一年时间,就这么不相信曾经同类的能力了?”他俯身靠过来,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两眼像手电筒似的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嗯,转化得还挺成功,外表根本看不出来。”
我强压住起身就走的冲动,默默从一数到三,然后尽量平静地问:“你到底想干吗?”
他叹了口气,重新靠回到沙发背上,食指敲击着扶手,像是在自言自语,“说来话长,我先做个自我介绍吧。你知道、或者说白色圣灵吧?”
我点点头,奥巴曾经给我说过,包括他收到的那些传单和小册子,还有戴将军的部门追查到的那些人。
“我就是这个活动的东亚区联络人,组织的十二门徒之一。”
我不禁笑起来,“门徒?白色圣灵、降临人间、地球重启、大道回环。是不是这一套?”
他晃了晃食指,“你错了。”
“错了?”我仍然保持着笑容,“是我把口号记错了吗?还是你们又把口号修改过了?又或者说,你们的主子、白星人把你们抛弃啦?难道不是白色圣灵在暗中操纵?或者说你们现在已经控制不住它了?12门徒?听起来还挺耳熟的,几乎都有种神圣感了。”
我很少这样为了激怒谁而咄咄逼人,这让我多少有些不适应。说话同时,我又暗暗发出了探波,但对面那道无形的光滑屏障丝毫没起波澜,和上次的结果一样。
“口号没有错”,他平静地看着我,“但那些只不过都是宣传工具,糊弄人的,白色圣灵也没错,但我们和白星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或者说,只是借用了他们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