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他强忍着痛楚,端正地应允。
桌上烛火跃动,晃花了眼前一切,朦胧浮闪,恍如一梦。
杨明顺走了。
一身青色衣袍,一个薄薄的包裹,一步一步走出这片浩瀚宫城,去向寂寥苍凉的皇陵。
江怀越站在宫城之上,目送这个跟了他近十年的伙伴离开,远方晨曦微白,成群鸟雀飞向云端。
他回到后宫的时候,阳光已明媚。正巧望见荣贵妃和小穗去御花园,乳母抱着小皇子跟在后边,一派和乐融融。
他握了握袖中的铜钱,没有上前,而是转身悄然离去。
又过了半个多月,小穗那边传话叫他过去,他才又一次见到了她。
她先是寒暄几句,随后便谨慎小心地问起杨明顺,说是很久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过得怎样。
江怀越迟疑了一下,道:“他跟着我在外面处理西厂事务,因此不常常回宫了,娘娘不用担心。”
“是吗?他……真的还好吗?”小穗眉间含愁地问。
“嗯,挺好的。”江怀越认真点头。
她还想问下去,外面响起了话语,说是万岁等会儿要来这里看小皇子。江怀越躬身道:“娘娘,您珍重自己,就是他最大的心愿。”
小穗忍着泪水,起身道谢。
小皇子一天天健壮成长,慈宁宫那边却传来消息,太后病体不支,已经回天乏术。
承景帝得到这个讯息后,没有说什么,甚至没让太医再想办法,只是望向了远天。
十多天之后,太后病故,据说临终前还喊着先帝和辽王,眼睛都没有合上。
辽王在得知太后死讯以后,情绪激动,砸断了承景帝登基时赏赐的白玉如意。这件事不知被谁告发,承景帝当时并未有任何表示。
只不过在那之后,朝野间开始悄流传谣言,竟然说先帝暴毙,事出有因,矛头直指当今君王。
承景帝愠怒不已,夜间也难以安睡,几天下来更为瘦削。江怀越奉命查办此事,虽也抓捕不少散布流言的民众,然而这些人都交代不出到底受了何人指使。
尽管如此,承景帝还是下令让辽王入京,打算当面质问。
江怀越听闻此事后,沉默退下。
两天后,他带着一个赤红锦缎包裹的匣子进了乾清宫。
当着承景帝的面,他缓缓解开锦缎。将牢牢锁住的匣子高举过头顶,呈送到君王近前。
“这是?”承景帝皱眉道。
“臣先前去辽东时候,曾在无意间救了一个落魄文人。这人疾病缠身,感激臣出手搭救,在得知臣身份后,将此物交给臣保管。”江怀越道,“他说自己多年前曾在辽王手下当幕僚,后来因为犯了事急着用钱,便偷了一些东西逃出辽王府邸。其中,便包含这个上了锁的匣子。经过多年辗转,他始终没能打开匣子,但想到辽王当时将此物珍藏,后来又到处派人追捕于他,便觉得这匣子定是十分宝贵。因此在时日无多之际,将此物交给了臣。”
承景帝托着匣子皱眉不语,许久才道:“你为什么当时不说,现在却拿出来?”
江怀越叩头道:“万岁请恕罪,臣当时去了辽东行军,回来后被调去南京,因事情太多转变太快而有些措手不及,因此也没来得及说起……原本臣只以为匣子里可能装着某些珍宝,然而最近流言甚嚣尘上,臣觉得若是辽王暗中指使,他也太过放肆。这才想到此物,赶紧拿出来交于万岁,不知是否能制约辽王?”
承景帝紧抿着唇,过了许久才道:“行了,你做得好,退下吧。”
江怀越躬身退出,空荡荡的宫室内,承景帝抚着冰凉的匣子,思绪渺远。
辽王并未听从皇命进京受审,而是选择了最后一条不归路,起兵讨伐。
一时间关于承景帝毒杀先帝的指责如尖刀出鞘,激起万千波澜。朝堂之上,众臣震惊惶惑,虽也有人站出来力陈辽王所言皆是恶意中伤,但很多人心里还是存留了不小的疑问。
承景帝怒斥谣言,派出大将出兵征讨。江怀越站在一旁,心里早已有了定数。
不出所料,手中并无多少兵力的辽王虽然义愤填膺,气势难挡,但终究还是敌不过多方围剿,没能坚持多久就兵败如山倒。
承景帝在得到辽王被俘的战报后,霍然起身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脸色煞白,跌坐下去。
多年的心病早已使得他如强弩之末,一旦潜藏的危机即将解除,这绷紧的弦被重重拨动,自然行将断裂。
辽王被押解入京,承景帝甚至没有再召见他,就在病榻上下令将其处死,后代皆废为庶人。
辽王已死,承景帝的病情却反复不休。他变得异常惜命,每次都要三名太医一起诊断,并派出多名内侍在旁监督抓药。每一碗药,都由余德广和江怀越在他面前亲自尝过,才能被君王饮下。
荣贵妃倒是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淡,经常会陪在他身边,趁着承景帝精神好的时候,也会将那只曾经维系两人感情的猫咪抱来,对着它说些过往的回忆。
那些在冷清的东宫的记忆,年轻的太子徒有其名却成日受到先帝的斥责,安静看书是错,骑马射箭是错,就连亲手奉上浓郁的美酒,也被一掌打翻,说是酒乃穿肠毒药,最能误事。
没有谁知道,太子有许多次都是酒后跪在地上,抱着她压抑哭泣。
从那个时候起,她便习惯了站直身子,低下头,看着他脆弱的样子,在心里给他无言的承诺。
尽管后来他也曾负气远离,然而徘徊于昭德宫外的身影,是她梦中也难以忘记的痕迹。
“朕这辈子,最有幸的,还是遇到了你。”承景帝看着荣贵妃,替她掩去发髻间露出的一丝白发。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转过脸去。“万岁什么时候又变得这样多愁善感了呢?叫人听了浑身不自在。”
“只是可惜了,要是当初,我们的孩子能活下来,如今也早已成人立业了……”承景帝望向轻轻飘动的帘幔,喟然道,“朕有时候会想,他要是长大了,该是怎样的性情,又是怎样的模样。朕也曾在梦里见过他,他站在乾清宫外,抬起头看着朕,却不说话……”
“那你见过他长什么样?”荣贵妃幽幽道。
他摇了摇头:“看不清啊……或许,只是有些眼熟。”
荣贵妃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万岁大概是想到了怀越,从小到大,他一直跟着你我。”
承景帝有些疲惫地笑问:“你不正是因为他小时候长得像我们那个孩子,所以哪怕后来有传言说他来历不明,还是执意将他留在了昭德宫吗?”
“万岁当时难道不喜欢他吗?”荣贵妃瞥了他一眼,缓缓道,“本来就只是个十岁都不足的小孩子,就算他父辈再怎么犯过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承景帝淡淡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这大概是朕唯一大度的一次。”
雪白的猫咪跃上床榻,懒懒散散卧在了他的身畔,随后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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