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 同样的地点,同样幽暗狭长的甬道,同样催人欲吐的腐朽气味。却是不同的姿态,不同的立场,不同的心境。 赵飞燕不紧不慢地向最深处的一间牢房走去。 这间牢房处于半隔绝状态,环境较之外面简直天差地别。榻上有手笼和棉被,桌上有热茶和暖炉,地上还铺了一层薄薄的绒毯,干净而温暖。 “阿深。”朱唇轻启,声音柔美如昔。 陆深坐在榻上没动,睨她一眼,不咸不淡道:“如今该称你一声贵妃娘娘了吧,贵妃娘娘纡尊降贵,来天牢这般腌渍之地,是专程来看我笑话的么。” 赵飞燕在他面前坐下,“我没有嫁给陆演。” 陆深咬牙切齿道:“是么,你敢发誓你跟陆演毫无瓜葛?起初我还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可算是想通了,你与陆演早已勾搭成奸,那日你以龙袍作为贺礼,根本是故意设套给我钻,我说夏言怎么掐准了时间赶过来,恐怕也是你一早安排好的吧。你处心积虑谋划这一切,为的正是除掉我,好让陆演取而代之,是不是?” 赵飞燕抚掌,“一个字都没错。” 陆深猛地站起身,砸烂了桌上的茶壶,指着她怒道:“夏歌,我究竟哪一点亏待了你,你要这样算计我!” 赵飞燕平静地看他,微笑道:“陆深,你爱夏歌吗?” 陆深一怔,冷笑道:“你觉得我不爱你?若我不爱你,又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在金銮殿外跪整整三天,只为光明正大地将你接回东宫!” 赵飞燕缓缓摇头,“你这个人呀,装模作样了一辈子,到现在还要给自己找借口。好,那我来告诉你原因。你与我复婚,是因为我弟弟是位高权重,手握重兵。因为我成了一品诰命夫人,身份尊贵。因为你发现我与陆演交好,心有不甘。或许还有很多个因为,却唯独没有——因为爱。能让你付出爱的人,永远只有你自己。” “你胡说!”陆深恼羞成怒,劈手将桌案掀翻在地。 暖炉和茶具被打碎,落得满地狼藉。 “陆深,一年前我被你诬陷入狱,你命人对我严刑拷打,那时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我是卑贱的阶下囚,不配直呼你的名讳。你说杜影年轻美丽,你着实喜欢她,我头上的绿草都长成一片青青大草原了。难道这些——”赵飞燕起身走到他跟前,毫不掩饰讥讽的笑,“都是因为爱我?你方才理直气壮的话,说起来不觉得脸疼么?” 陆深身形微颤,眸中涟漪不绝,隐有细碎的恨意,“所以,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报复我?” 赵飞燕冷哼,“你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费心思报复你?陆深,我最后有两句话要送给你,你且听仔细了。第一,你沾过我的血,此生必将无病无痛,长命百岁。你从前作孽太多,余生漫长的时光,你都要在这里冰冷的铁窗内接受惩罚。” “贱人!”恨意暴涨,陆深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她,几近咆哮道:“成王败寇,输了我认栽,你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为什么不一刀杀了我!你杀了我啊!” “死,太便宜你了。”赵飞燕环视四周,闲闲道:“这间牢房布置得如此舒适,比起一年前我的遭遇好太多了。你在这里呆一辈子,才不枉费陆演的一番善心呀。” 陆深气极,身子不停地颤抖,仿佛抖糠一般。 赵飞燕又走近几步,“还有第二句,你曾对我说过的话,我原封不动的还给你——”她踮起脚尖,附在他耳畔,呵气如兰,“有一点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将陆演推上帝位,才与你虚与委蛇这些日子。如今想来,我只觉得——” 她笑了笑,极尽娇媚,极尽冰冷,说出那两个字。 “恶心。” 回到夏府,赵飞燕惬意地泡了个澡,逗了会夜莺,躺在床上思考着最合适的离开方式。秋雨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道:“姑娘,宫里派人来通传,说皇上得了急病,即刻宣您入宫。” 昭阳殿。 两名太医正立在门外守候,神色甚是凝重。 殿内灯火通明,茜纱窗上人影晃动。一声声急咳透窗而出,在寂静幽深的夜里显得分外扎耳。 赵飞燕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顿时扑鼻而来。 陆演闭目倚在床头,俊脸惨白一片,浅色的锦被和雪白的中衣上到处都是眼红斑驳的血迹,一名太医正为他施针。 赵飞燕拉住一名侍女,“这是怎么回事?” 侍女泣诉,“皇上今日用过早膳后便开始吐血不止,廷尉抓了御膳房的几名掌勺,其中一人承认自己是废太子余孽,为报复皇上而在膳食中投毒,之后便咬舌自尽了。太医诊断不出皇上究竟所中何毒,照此下去,恐怕……” 陆演勉力睁开眼,望着赵飞燕,气若游丝道:“你们都下去吧,朕想跟夏姑娘单独呆一会儿……” 太医为难地看了看赵飞燕,终究是转身离开。 偌大的昭阳殿只剩下他们两人,分外寂静。 赵飞燕走到床畔坐下,“你才当了几天皇上,怎么就搞成这样了。” 陆演伸出颤抖的手紧紧握着她,薄唇勾起一丝浅淡的笑容,“你来了……真好啊,有你在我身边,就算是死,我也没有遗憾了。” 他的手寒若冰霜,赵飞燕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我费尽心思把你扶上帝位,可不是为了让你英年早逝的。” 陆演仿佛没有听出她话里的嗔意,“能陪我一会儿吗?” “璇公主呢?” “她在这呆了一整天,方才我让她回去歇息了。” 赵飞燕道:“凭心而论,你仁善有余而狠厉不足,实在不是块当帝王的好材料。不过,仁君总比暴君强。往后明枪暗箭只会越来越多,我不在,你可要学会保护自己。” 陆演躺下,摇曳的烛火映着他憔悴的侧颜,面色惨淡。他仰起头,看着她,眸中渐渐泛出黯淡不明的水色,仿若珠宝蒙尘,光华不再。 “太医说我已毒入骨髓,纵然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对不起,不能成为传颂千古的仁君贤主,终究是要让你失望了。只是还有些话一直藏在心里,藏了好多年,现在不说,此生便再也没机会说了。” “你说吧,我听着呢。” “十年前的春宴,太液池边我初次见你,你身着一袭火红长裙,明眸巧笑,满园的春色都不及你万分之一。那时候我便想,若是这姑娘能成为我的妻子,我一定要用尽一生一世好好照顾她,爱护她。 “那日我跟在你身后,想要找机会与你说话,可最终还是被三哥捷足先登。你可知道,我后悔了整整十年,十年来,魂牵梦萦的是你,念念不忘的也是你。 “后来,你从天牢出来,要我与三哥争夺皇储之位。其实皇位么,我虽渴望,却不至于汲汲营求,比起江山霸业,我还是更想和你在一起。你要我向璇公主示好,我也照做,因为我想,若是我能登上帝位,届时再册封你为贵妃,好像也不错。 “而今……即便登临帝位,可高处不胜寒,没有你在身边,还是一场百年孤独……” 赵飞燕微微笑道:“陆演,你很好,若是夏歌知道你爱她至此,想必定会感到欣慰,也定会后悔十年前做错了选择。” 陆演面色发青,呼吸陡然急促起来,额间的冷汗如泉涌一般簌簌滑下。下一刻,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落得一地触目惊心的殷红。 他竭力平复气息,扯了扯唇角,笑容显得虚无缥缈。 “好多想说的话没来得及说,好多想做的事没来得及做……现在却来不及了,后悔也来不及了……从前我总是瞻前顾后,怕这怕那,到底是拂了自己的心意……如果能回到从前,我一定会告诉自己,不要遮掩自己的心意,不要总想着以后,不要到死才知道后悔……很多事,错过了便只能遗憾终身,毕竟时间不等人的……” 赵飞燕说:“你不会死的。” 陆演摇头,只是笑。 赵飞燕笑了笑,“我去给你倒杯水吧。”她斟了一杯热水,背过身咬破手指,将血滴入杯中,然后回到床边喂陆演喝下。 赵飞燕替他盖好被子,柔声道:“睡吧。” “我不想睡,我怕一睡下去,便再也醒不过来,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向你保证,等你醒来,一定会是新的一天。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不是吗。”赵飞燕握着他的手,趴在床边,“今晚我在这陪你。” 陆演满足地点点头,终于闭眼沉沉睡去。 赵飞燕看了看他平静而苍白的睡颜,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等彼此醒来时,秋阳暖亮,落叶满地归寂寥,寒冬即将来临。你将会有新的一天,而我,也将有我新的使命。 陆演,我替夏歌谢谢你。 * 中原新帝元年,一品诰命夫人夏氏病逝,享年廿七。 帝大恸,绰朝十日,举国哀悼,追封为“光烈仁宣诚宪恭懿至德纯徽翊天启圣文皇后”,史称光烈皇后。 * 赵飞燕醒来时,身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白色,却并不刺目,仿若羽毛般柔和温暖,似有度化一切的力量。 玉蝶簪奇怪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的灵力好像增强了许多?” 赵飞燕伸了个懒腰,不怎么在意道:“六界之外的虚空世界。” “难道这便是传说中西天胜境,我佛虚空世界?”玉蝶簪惊喜万分,“这可是修行胜地呀,在此修行一日,可抵六界修炼一年,我得赶紧练练……”稍顿,又好奇道:“哎不对呀,不是说只有诸佛菩萨和上古神祗才能进入虚空世界吗,我们是怎么进来的?” 赵飞燕面无表情,继续闭目养神。 玉蝶簪暗自思忖,凭它自己的力量肯定进不来的,难道是……宿主? 它好歹是个拥有八百年道行的灵器,普通仙人奈何它不得,通常可自由选定宿主。但那日,它却无法抗拒地与她绑定在了一起。再回想第一个世界里她的种种表现,不论是金光涌动的元神,还是足以起死回生的血,都昭示着她大有来头。 赵飞燕感知到它的心思,笑道:“你想问我是谁么?我记得我告诉过你呀,我是一棵草。” 玉蝶簪:“……?” 她慢慢睁开眼睛,眉梢眼角浮起笑意,却是无比自嘲,“我是父神亲手种下的神芝草。” 玉蝶簪震惊,恰在此时,女子柔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略带几分焦急。 “碧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