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虚堂不是个纪律严明的组织。 它有时候,甚至显得有些太过散漫。 早晨起床,随你睡到几点钟,日上三竿皆能容忍;会厅的晨会隔天进行,但不要求所有人都立刻到场,来不来都无所谓;接任务更是没有强制要求,和门口的门卫说一声你去做什么,传送阵立刻就能给你设置好。 然而在这样的氛围下,盈虚堂居然极为不可思议的,成了四陆最负盛名的除魔组织。 “这都是颜大人的功劳。” 在卓满棣的房内,梁不周被她师傅逼着过来探望可怜的棠华公子,顺便陪着用个晚膳。 “人家为了你又是吐血又是晕厥,你于情于理也该去看看。” 无名刀客语重心长,下定决心要教教梁不周人情世故。 虽然卓满棣看起来更喜欢一个人呆着。 “五十年前,颜大人突然出现在支离破碎的天意人家族面前,告知妖魔将复苏,大家本来不信,在快来不及时才发现都是真的。” 卓满棣喝口粥,娓娓道来。 “所谓通古今,晓未来的漂亮话,原本我以为是夸张,然而在颜大人身上,那些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长处而已。” 无规则无纪律的盈虚堂靠的是什么? 靠的是信仰,和正迫近的那个可怕的未来。 颜邀河是盈虚堂的领袖。他不会犯错,预知未来,精确地卜卦出四陆每一个需要他们前往的战场,他似命运,可敬又可怕。 “三年内,将有凡人之亡机。” 他的话,没人不敢信。 那张嘴吐出的每一个字,是催促着万千天意人狂热工作的根源。 “我们那未曾随着血脉消逝的天意,大约便是为了这场战役而存在的。” 卓满棣略带羡慕地看着吞下肉干的梁不周,别过头道。 梁不周嘎吱嘎吱地啃去一整条不知是什么肉的肉干,另一只手手规规矩矩地摆在膝盖上。 她想觉醒天意,想要增强自己的力量。 只有如此,她才能去完成师傅的愿望。 听起来倒是可笑,可她的生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纵使师傅百般不赞同,这便是她梁不周认定的道理。 “吃完了。” 她喜欢肉,啃了一整盘肉干,晚膳也差不多如此。 卓满棣还在对着他那碗淡出鸟味的清粥挣扎,他也本是卓家享着福的公子,如今虽习惯了盈虚堂的生活,吃食上还是有点儿不大适应。 若不是颜大人,盈虚堂根本就不可能拥有这么多来自天意大家的精英战力。 梁不周直直地盯着卓满棣喝粥,直到那碗里的浊丝一寸不留。 “好好休息,我走了。” 她起身,相比平时还算柔和地道。 卓满棣把碗递给她。 “后天见。” 他对她说。 *** 在新环境里,似乎时间过得总是格外快。 这条规律只合适普通人。于梁不周来说,盈虚堂的日子和山上无甚区别。 一年,弹指一挥。 日出未满,梁不周早起练刀,到了太阳挂上院内最矮的那棵青松时,便去完成颜邀河给她交代的任务。 包括刺探情报,营救村民,退治妖魔等等在内的一系列任务,大部分都由她一个人独自完成,惟有如此,才能在艰难的境地里最大限度地提升她的能力。 近几年,四陆越来越不太平。 从地底喷出妖魔之潮,甚至不需要借助费地灵之力的大地震,代替地灵存在的刑柁仅仅需要硬是从自己身上撕开口子,让那无智的疯癫的士兵源源不绝地爬出来,就能在瞬息间毁灭大量人类的村庄土地。 时间越来越紧迫,那名为命运的臂膀压着盈虚堂每一个人的脖颈子,逼着他们日夜不停地工作。 “好了。” 刀刃穿过妖魔那厚实的皮肉,泥浆一样浓稠的暗红色血液从妖魔的脖颈溅身寸出来,梁不周的木刀上早已是斑驳的痕迹,涂满这一年来不为人知的光辉战绩。 “小梁真是厉害。” 卓满棣随手提着个妖魔的大脑袋,那怪物死的满目狰狞,一口獠牙却被花毒所伤,烂了个精光,模样很是滑稽。 青年顾盼间桃花目熠熠生辉,虽一身干练劲装,但难掩风流之色。 他步履轻快,散步似的踱到梁不周身旁,伸出指头弹弹她额间滑落的几缕碎发。 梁不周轻轻别开头。 师傅总担心她一个人应付不来,老想跟着上来,却碍于盈虚堂给他的任务实在艰难繁重,因此只能叫卓满棣多关照关照她。 梁不周不太情愿,但还是接受了师傅老父亲般的关怀,所以这一年,她和卓满棣有时也搭个伙儿。 “小梁啊,可别为了减肥就苛待自己……我们去打两只兔子呗,我带了孜然。” 卓满棣和她熟络不少,说话间也随意许多。 梁不周摇摇头:“我不想减肥,你打吧,我回去复命。” 卓满棣瞧瞧那片欲沉的暧昧日落,又瞧瞧少女镀着层金光的侧脸。 “得了,你现在回去,是想大晚上把刘厨子从床板上拖起来给你做饭吗?别饿着自己,走吧。” 卓满棣话音未落,伸手过来揽她肩膀。 梁不周浑身一僵。 她知道他们现在是一种称作“朋友”的关系,可总觉得哪儿怪怪的,不大舒坦。 卓满棣感受到她硬邦邦的肌肉,手一垂,转又自然而然地放开了。 “就前面那个山头吧,好歹总会有点儿野肉。” 他状似随意,好像没看见梁不周的抗拒一样道。 她有些莫名而生的内疚,提腿跟上了他。 *** 此山郁郁,看着从前是没人住的。因为无论是再怎么荒芜,那些逃跑的离开的或是死在原地的痕迹,总归会留下那么一星半点儿,或是断梁横木,或是孤坟枯骨。 然而这山也是奇怪,明明荒山是荒山,可在梁不周和卓满棣面前的这片地,却不似那些个郁郁葱葱的林山,反倒秃得稀里糊涂,乌七八糟,一大片老人皮肤似的土地裸露在外,几支干扁废枝失了依靠,横落在地上,丑的惊人。若要给这种现象归个原因,也只能勉勉强强说“大约是妖魔的影响”。 卓满棣一路行在梁不周前头,那双孕育着力气的纤瘦手臂时不时挡在她的背或身侧,可他如星的目光却散漫地飘来飘去,那护崽的动作倒是显得像发自内心的无心之举了。 梁不周暗想他是否有些不必要的同情心,这么久的相处下来,她能应付到什么程度,卓满棣还不了解? 青年领着姑娘在这秃地上兜兜转转,可连根鸡毛也没瞧见。 “奇了怪哉。” “根据我多年荒野求生的经验,方才外头那地势,分明该是块有几个滋味的宝地,怎的到了里头就换了个壳似的?” 卓满棣摸摸下巴,桃花眼郁闷地弯了弯。 “经验不一定是准的。” 梁不周淡淡道。 她的心里倒是久违地浮起一股不太妙的预感,这情绪来的突然,然而仿佛在和这情景呼应一样,总好像得有什么事发生。 卓满棣伸了个懒腰,脚下步子慢了几分: “哎,到头来还是得回去麻烦麻烦刘厨子……” 可话音未落,青年怠懒的脚步猛地一扭,一身回还转龙之势,左手快如闪电地拍出一道暗光,抵住突如其来的攻击。 他体内的花毒解放: “梁不周!” 卓满棣低吼。 梁不周早就抽出那柄斑驳木刀,狠狠地捅向朝着卓满棣袭来的那个影子。 一声闷响,佝偻的身形被捅了个对穿,一股液体从刀身没入处小股小股地喷涌而出。 一击致命。 那副躯体软软地垂下来。 这一来一回,周遭却一点儿响动也无,只有二人的喊声和刺破肉体的闷响,怪憋屈。 卓满棣被梁不周环着,低声道: “这地方不早就被清道了么,怎的还会有妖魔……不对!” 卓满棣话锋一转,眼神一厉,反手握住梁不周冰凉的手腕,猛地拔出刀柄—— 暗红色的血液随着动作溅了卓满棣一身,梁不周被护在身后,一时间只闻到满鼻子的血腥味——那可不是属于妖魔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