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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晏清独自一人走到水榭外,倚在那汉白玉石的栏杆上,远处水光月色相映,从前她哪里有心思留意过这些景色,只觉得仿佛一转眼,小半生都要过去了,算起来这都是她入宫的第五个年头了。  夜风徐来,揉碎了水面的银光,月明如许,不知何年初照人。  站得久了,倒真有些冷,尤其是她在重璧台上本饮了酒,起初不觉,如今酒气一散,就被风给吹透了。  扶缨这丫头走了一会儿了,却还不见回来,她想了想方才自己吩咐的话,许是那丫头以为自己是直接到绛玉轩前头等着了。  左右也离得近,她便起了身,出了那水榭,前头不远处被草木掩映着一道由山石围成的拱门,可进去之后绕了几绕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这西苑是仿着江南那些园林来建的,园中山石都是从太湖运来,砌成各种假山,曲折回环,曲径通幽,一不小心便容易在其中迷失方向。  这大半晚的,她要是走丢了,惊动了宫人,闹出去那可就真是个笑话了。  她抬头去看山石草木之后的楼阁,远远能看到烛光亮着,她看了看,便朝着那绛玉轩的正院方向走去。  雁池边上建有多处阁馆,多是用来赏景的,如今宫里的主子就只有皇帝赵元和两位太后,至多还有几位太妃,寻常也都不常来西苑里走动,这些馆阁都闲置着,平日里由直殿监负责洒扫廊庑。  这会儿点着灯,那肯定是直殿监当值的内监了,她想着先循着灯光往正院那边去,那的内监自然能领她出去了。  她沿着假山围成的小径一路终于绕进了正院里,又穿过了被枝藤缠绕的回廊,四周静静的,院子里花架子上也是藤蔓纠缠,将月光也遮蔽起来,莫名有些瘆人。  晏清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快要行到正屋前头时,忽然听到了里头传来了声响,像是男子的声音。  她想着里头肯定是直殿监的人了,只是那声音却不似寻常太监一般的尖细,倒显得有些低沉暗哑,还带着些莫名的熟悉。  正当她走到窗下时,却闻里面还传来了一个女子柔媚的声音。  “别担心,那些人都叫我打发得远远的,什么都听不到的……”  这声音压得低,听着有些模糊,却更显缠绵婉转,晏清一惊,她忽然明白过来,这屋里在发生什么。  这深宫如牢笼一般,进来的人虚掷一生,年华付尽,便是底下的宫女内监也会觉得寂寞。她也知道,有些耐不住寂寞的宫女和内监便私底下结成一对。  宫里管这个叫对食,颇为忌讳。  这绛玉轩在西苑内,偏僻又幽静,自然是他们相会的好去处,她哪里料到今日自己会撞见这么个事。  这虽然是被宫规严禁的事,可晏清却不想去管,只想着赶紧避开,紧忙转身,谁知一不小心绊倒了身后石阶下的那排小花盆,其中一个滚下台阶,轱辘转了几圈,便也惊动了此时屋内的人。  “谁?”屋内女子的声音传来。  晏清想,既然避无可避,她堂堂太后,不至于还为个内监宫女吓得仓皇跑了,便沉了脸,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门。  那门倒没有锁紧,被晏清一推便推开了,里头灯烛朦胧,可还是叫她将里头的人看清楚了。  这一眼,让她彻底愣住了。  难怪了,她方才就觉得那男子的声音既不似内监,也有些熟悉,此刻声音的主人背光而立,也正与她双目相对。  五官看得不大清楚,可便是那颀长清瘦的身形于她也是万分熟悉,他此刻宽衣博袖,前襟微散,露出里头的素白中单和中单下突出的两段锁骨,衬着那修长的脖颈,倒是好一番浑然天成的风流姿态。  至于他身前的女子,那便更是熟悉了,慈懿太后的懿容,晏清还不至于认错。  屋内灯烛暗淡,还有淡淡酒香,氤氲着暧昧的气息,倒显得是晏清格格不入。  她是被吓坏了,却仍撑着镇定的模样,只不由地往后退了几步。  江惟仁抿着唇,眼里浓重如墨,眉峰微皱,眼中闪过一丝懊恼,他大步上前,走到门边。  门边此刻正有月光投进来,也照亮了他的面庞,他的颊上带着残留的绯红,眼中还留有一丝迷离。  他生了一副好模样,此刻站在清冷的月色里,清隽的五官却因为颊上的绯色而变得柔软,月光照进他深邃的眼眸里,倒真是风姿卓然。  他大约是想开口,晏清却没有犹豫,转身跑进了她来时所走得那段回廊里,转眼间,青莲色的衣裙就彻底消失在了夜色里。    扶缨从重璧台回到那水榭里,却怎么也没看到晏清,正有些着急,刚从水榭里头出来,就看见不远处正往这边疾步走来的熟悉身影。  晏清是按着原路赶回来的,江惟仁试图追上她,可假山曲折,他哪有她熟悉。  扶缨就着月光仔细打量着晏清的神色,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她的脸色阴沉沉的。晏清平日里性子虽冷,可几乎很少会发脾气,神色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这会儿双眸却是深重低沉,像是在压抑着怒气。  晏清不开口,扶缨也不敢问,只上前去搀扶,碰到她的手,凉得扶缨一惊。  她赶紧将取来的斗篷披到晏清的身上,心疼地道,“主子,他们已经抬着肩舆去绛玉轩那边了,咱们过去吧。”  晏清皱着眉,带着厌恶的神色,低低道,“不去那边,回重璧台。”  扶缨不知道自己离去的这段时间里主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猜想,盂兰盆节刚过,这夜里到处阴森森的,莫不是被什么吓到了。  她扶着晏清回了重璧台,又从重璧台直接回了仁寿宫。  从绛玉轩里疾奔出来时,晏清出了一身薄汗,回来的路上被风一吹,回了仁寿宫便让扶缨传水来要洗漱,却又将所有伺候的宫人赶了出去。  扶缨守在外头,许久都不见里头有响动,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实在担心得紧,斗胆推门进去,就见晏清坐在那浴桶里,眼中直愣愣地,被唤了一声后双眸才重新有了神采。  可扶缨探手去那水里一试,发觉水都已经冷了,而晏清竟然也恍然未觉。  经了这样一番折腾,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子又病倒了,文德殿议事晏清自然是推病不再去了,反正有慈懿太后与首辅大人,她向来是不起什么作用的。  她就一心在仁寿宫里养病,殿门也不出一步,最后连薛时英也闻讯想来探望她了,晏清自然不想见她。  福宁宫那边,慈懿太后虽没有亲自来,却不停遣人过来探问,又把太医叫过去问话,晏清知道曹定真的做派,她此时来见自己多尴尬,但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  于是她也让扶缨亲自去回话,说自己的病并无大碍,让慈懿太后不必担忧,一来一往,倒像是那晚的事不曾发生过,只不过是她一场幻觉而已。  可还能怎么样,不该看到的她也看到了,曹定真还能灭口不成,晏清又不是傻子,这样的事,帮着遮掩还来不及,怎么会泄露出去。  只是往常两宫和睦,倒是真的没有什么大的嫌隙,可如今,这和睦不过是装给外人看的罢了。  唯一日日都到仁寿宫的就是赵元了,起初晏清也宽慰他说自己并无大碍,可赵元还是心疼她,再忙也一定会过来问安。  “便是娘娘凤体无虞,做儿子的还不该过来问安么,便是能陪着娘娘解解闷儿也好啊。”  “我家阿元真是乖……”她笑着答道,本还想如小时候那样,亲昵地摸摸他的头,抬了手才忽然惊觉,这小子仿佛是一夜间,竟及她肩头了。  开年过去,他就满十岁了,倒真不能再算是小孩子了,可日日在眼跟前儿这么看着,还总是觉得他依旧是从前那个玉团子小人儿,这会儿再仔细去看,他的眉眼却似乎依旧开始长开了。  “阿元可不可以慢些长大啊……”她忽然感叹道。  “娘娘为什么这样说?”他偏头问。  晏清笑了笑,眼中却带着难察的黯淡,声音也难掩低沉,“因为长大了,就会很累。”  她怜爱地看着他,轻声叹道,“娘娘还怕啊,往后阿元孤单了却无人陪……”  那时的赵元,愣愣地看着晏清,并不懂得她话中的含义,等到多年后他终于懂得了,才明白她那一刻眼中为何弥漫着浓雾般的哀伤。    赵元不光心疼晏清,他总觉得,娘娘病后,连带着他母后和江先生也怪怪的。  听闻他日日去福宁宫给晏清问安,母后倒是夸他懂事,可那神情却有些复杂,倒不像是真为他的懂事感到欣慰,不过是在敷衍而已。  江先生在日常经筵授课时,倒是如往常一样认真,却好像……没那么严厉了。  可平常江先生冷静克制的目光里,总是带着无尽的智慧,让赵元觉得这天下应该不会有任何事能难倒他,如今无所不知的江先生,有时候竟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一样,眼里藏着一点惆怅。  有一次,他答上了江先生的问题,江先生和颜悦色地夸奖了他。  “这是慈懿太后告诉朕的。”他对着江先生道。  赵元惊讶地发现江先生的神情好像不由自主的变了,他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色,想了想,他觉得那里头应该是带着一丝紧张。可赵元又觉得不对,因为连北契兵临城下的时候,他都没见过江先生有这样类似紧张的情绪。  “陛下日日都去探望慈懿太后么?”江惟仁状似无意地开口问,又赞赏道,“我朝以孝治天下,陛下为天下人做了表率。”  可赵元觉得江先生看自己的目光却不似语气里那样轻松坦然,赵元无心去探究,在他眼中,江先生是天底下最睿智的人,他一定能替自己解答任何难题。  “慈懿太后在朕心中,本就是最至亲之人,可朕总觉得,她很不快乐,先生,”他对着江惟仁开口道,“先生有没有办法,能够帮朕让慈懿太后能欢喜一些呢?”  他发觉江惟仁仿佛被问住了,良久地沉默着,不发一语。  那是第一次,他提出的问题,江先生没能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