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娘突然沉默下来,和蔼的眸心流溢出点点疼惜:“说来硕歆这孩子也是可怜,这么些年居在山里着实委屈她了。雨墨儿为人冷淡,鲜少和人交流,她小小年纪便只能自己找点事打发时间,如此年复一年,很多时候还要想方设法逗小姐开心,是我们亏欠她太多。”
墨白沉吟道:“硕歆姑娘心不存事,自有福气,是个无忧之人。”
莫娘含笑摇头:“真的无忧倒也罢了,这丫头看起来没心没肺,其实是极懂事的,只不过她的心思不被外人所知而已。”
墨白称是,莫娘聊至兴头上,忽而问道:“有一事一直我不解,谢族兴旺至此,应是极注重嫡系子弟的培养,谢三公子如此才俊,贵府怎舍得让他云游万里,孤身一人在外漂泊?”
墨白一愕,说道:“公子少年博学,览阅天下群书,一直以攥写山河志为己任。人各有志,家中长辈自是乐见其成,断不会自缚羽翼,阻他展翅高翔。”
莫娘目光扫向那清雅俊秀的人影:“我一向钦佩读书人的胸怀与气度,谢公子尤为甚之,你主仆二人一文一武,可见谢族福地洞天名不虚传。”
“晚辈蒲姿陋质岂敢与公子相提并论,有幸追随公子乃此生修来的福气。”墨白不动声色地往主子脸上贴金。
……
月上中天,一轮银辉淡洒,如玉的莹光照见院内花枝摇曳、竹影绰约,无比的清宁安祥。硕歆蹑手蹑脚阖上屋门,端着盛药的空盏回到房里。
“睡了?”
“嗯。”
“下了一天的棋指定累坏了,这几日哪见她睡过这么早。”莫娘斟上一杯茶,见硕歆满脸怏怏不快,诧异道:“怎么了这是,谁惹你不高兴,又跟小姐置气了?”
硕歆松松懒懒地趴在桌上,指头绞着小辫闷闷道:“莫娘,我好像做错事了。”
莫娘眼皮一跳:“歆丫头,你在外面闯祸了?”
“才没有,别老是把我想的那么幼稚。”硕歆翻个白眼,懒洋洋道:“我以为小姐喜欢下棋,自作主张央她陪了谢鸳哥哥一整日,她却好像并不开心,睡前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
莫娘暗笑这丫头何时变得这样敏感:“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小姐素来如此,何必放在心上。”
硕歆眸光轻轻一垂,纤密可爱的睫下印出两抹剪影,落寞说道:“可我还是觉得她生我气了,莫娘,明天你去问问小姐吧。”
“问什么?”
“问她……”硕歆吞吞吐吐,忽然不知如何说下去,莫娘敲她额头笑道:“你这小脑袋里什么时候开始装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雨墨儿最是疼你,以往惹再大的祸她都没有恼过你,莫要胡思乱想。”
“这次不一样嘛……”硕歆讷讷嘟囔,莫娘道:“什么不一样?”
硕歆摇摇头,无精打采道:“没有啦,我去睡觉。”
这孩子心思浅,把所有情绪都清楚地写在脸上,莫娘感觉若由她自己瞎想,只怕今夜会辗转难眠,拉住她道:“歆丫头你先坐下。”
硕歆狐疑地看她,莫娘柔声道:“有些话我从前没有对你讲过,是因为觉得你懂。我知你一心为小姐着想,她那个样子,换了谁也未必有你做得好。雨墨儿聪慧,却因慧极所伤,终日郁郁寡欢,她善于静处但未必喜欢孤独,只因习惯了才不予回应,说到底谁又真的喜欢孤零零一个人呢。”
硕歆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莫娘……”
莫娘微笑道:“丫头,不要妄自菲薄,其实你缠她闹她,莫娘都知道原由,小姐也未必不是欢喜的。你们一个喜静一个善动,雨墨儿可制约你胡搅蛮缠,你也一直在努力地将她从黑暗拉向光明。所以说,小姐可少了莫娘却不能没有硕歆相伴,而今你明白了吗?”
一番话柔声细语,切切实实说进女孩的心坎里去了,硕歆不免感动,垂着头委屈道:“我以为你们都是怪我的。”
莫娘摸着她的脑袋笑:“傻丫头,莫娘活了几十年,还能看不透你那点小心思,否则的话为何还一再纵容你至今,不单是我,小姐和两位主上都心知肚明。以主人御下之严厉,你误烧草庐、擅取丹药,换作旁人必是死罪难逃,岂能容你成日逍遥。”
硕歆小声辩道:“那老头是要拿剑杀我来着,不过被小姐给阻下来了……”
莫娘觉得有点跑题:“好了,不说这个了,聊了这么多只是想让你别有压力,往后缚手缚脚。有些心结一旦生根便会愈演愈烈,甚至能改变人的心性与品格,雨墨儿前车之鉴,我不愿让你变成她那样才同你说这些。今后你想做什么便大胆去做,莫娘不会怪你,小姐更不会生你的气。”
硕歆得此激励,已然将先前的顾虑抛到九霄云外,兀自想着有人知有人懂的感觉真好。莫娘为她倒上一杯茶,见女孩沉浸于沾沾自喜当中不禁发笑,抿口茶道:“过两日便到了月中,青平镇有赏灯的习俗,我今日出门见街上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届时一定很热闹。歆丫头,你带她去逛逛吧。”
硕歆深以为然,想了想却苦脸道:“小姐未必肯愿意,而且灯花再好看,小姐她……”
莫娘眼神一暗,道:“出去走走就好,人多热闹,也能沾沾烟火气,她闷得够久了。”
……
雍水浩荡,奔流不息,控制此处贯穿青平镇的雍江入境口,便等同扼守住了进镇的水路。
江水边上有桃林百顷,林中桃花尽谢,铺盈在这片肥沃的土地。彼时日头正中,高挂于头顶的天空,明艳艳有些灼人,树上休憩的男子以一面玉骨折扇遮阳,扇上所绘惟妙惟肖的美貌仕女全然不及他仅露的一片下颌来得清晰完美。
美人如画,秀色可餐,这样的言辞用于修饰男子明显不太合适,但观其闲卧的身形风华颀长,金丝玉锦的长衣宛若出岫云彩加身,端的是妖红紫艳、绚烂不羁,墨发如缎迤逦披下,更兼神秘与优雅的风情。
那人轻轻翻个身,柔韧的枝条摇摇欲坠,他曲肘支颐,视线落向树下盘膝打坐的玄衣少年,当先一声笑,慵懒说道:“瞧你入定这么久,不知道的还以为圆寂了呢,在想什么?”
墨白眸子一开,旋即重新阖上,并没有回答。男子又是一笑:“不说的话我可要拿桃枝打你了,本公子近来手痒,正愁无人切磋解闷。”
阳光洒在少年脸上一片温沉平静,浅闭的眼睛复又睁开,眸底却有精芒倏地划过:“公子日前指点我三式剑招,乃秋封山的成名绝学,我正在参悟。”
“秋封山?便是那个折剑葬妻、名列兵器谱上天下第二的家伙?传闻他可是一位出了名的痴情之人哪。”柔情万种的桃花凤眸掠过一抹惊讶,男子笑道:“叶湘那小子倒是待你不薄,亲手调教不说,连这等神兵绝技都可传你……”话音一顿,树上衣袂转过飘洒俊逸的风流媚色,他已旋身下地:“独自参悟岂有进益,燕哥哥来为你试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