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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在这封建古代,无论男女,人人皆迷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因此那些得了娘子病的妇人,纵是被父母、夫君、子女抛弃,也依然秉信此理,不愿死后被人剖尸。

周桃萼深知,或许从今往后,她再也遇不到下一个如此有牺牲精神的檀仪了。

即如檀仪所言,为了这世上的万千女子,纵是她不忍、不愿,她也必须要亲手执刀,解剖檀仪的尸体。

是夜,霜冷花寒,残月朦胧。

橘井药局的偏室之中,周桃萼默然无言,抬袖掌上灯烛,接着缓步回身,手执从庖厨盗来的尖刀,独身孤立于红纱帐下。

四下寂寂,房中唯余二人,一生而一死。

生者宛若那笼中鸟雀,原也是鸣啼青云,逍遥自在,而如今却被豺狼强掳,受困樊笼,余下亲眷或是背叛而去,或是生死茫茫,也不知待到何日,方可脱却尘笼,重归自由。

至于逝者,虽已珠沉玉殒,但生时种种,也逃不过一个苦字!

她身为女子,嫁娶由人不由己。媒妁言出,父母令下,她便要嫁与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从此之后,她的人生,便仅剩下四个大字——以夫为纲!

她身为女子,空有悬壶行医之志,可却一生困囿深闺,谨遵“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之道,只被允许瞧些妇人疾病,一生光景,尽成蹉跎。

她身为女子,一生恪守妇德,好似春蚕作茧自缚,可最后又落得了甚么好处?她以之为纲的夫君,到底是个寡恩绝情之辈,她一朝罹患绝症,他便弃之不顾,决然而去,唯余她独自一人,残喘待死,久沦长夜。

檀仪这一生,无疑是个悲剧。只是这悲剧,又是缘何而起呢?难不成,仅仅因为她是个女人,且是个生在封建古代的女人,所以活该要遭如此灾祸?

周桃萼忍泪无言,忆起檀小娘子生前模样,巧笑倩兮,灵动可爱,不由更是悲从中来。她缓缓抬袖,为檀仪合上那一双惊惧大张的眼眸,接着紧紧攥住手中刀柄,由表及里,愈渐深入,解剖起了自己的这位金兰姊妹。

剖尸之余,她目不转睛,全神贯注,用肉眼仔细观察着檀仪身体内的各处异状,并掏出怀中炭笔纸张,一一详细记述下来。

但凡女病死者,皆有七窍流血之症状,若论病因,周桃萼一直猜测是“弥漫性血管内凝血”。而如今她执刀解剖,细细观察着凝血状况,发觉檀仪体内确有多部分出血,毛细血管等处亦有许多透明血栓,足以印证她的猜想准确无误。

按照她前生学得的知识,弥漫性血管内凝血,往往也伴随着各脏器严重受损,譬如肝肾,皆是重点灾区。如此一来,女病患者的少尿、血尿、面色发黄、形容憔悴等症状,也都一一得到了解释。

少尿血尿,这是肾功能受损,面色发黄、形容憔悴,则是由于肝功能障碍。

而若想印证此理,就必须解剖腹部。

周桃萼立于红烛影中,眉眼之间,满是认真凝重。她挽起衫袖,将那刀刃沿着檀仪腹部,缓缓向下,接着腕上骤一用力,但见刀刃直直入肉,顷刻之间,肝肠显露,鲜血迸溅。

此般景象,于常人而言,自是分外悚然可怖。可周桃萼当了两辈子医生,成日与生死打交道,早已见惯如此血污,此时自是眉眼沉冷,不见丝毫惊惧,只顾着手上利落切割,视线巡睃,来回仔细观察。

只可惜,她这番全神贯注,沉浸其中,却不知药局之外,有那穷凶极虐的饥狼饿鼠,觊觎着她这一块香甜美肉,此时正执鞭飞马而来,愈渐逼近。

袁骠骑飞身下马,步入药局,一路穿廊过道,来了这周桃萼的小院。男人身披黑氅,才一掀帘入内,立时便觉有腥风扑面,腐臭不堪,惊得他这酒意都略略去了三分。幸而他征战多年,刀下之鬼难计其数,对于此等腥秽尸臭,倒也见怪不怪,稍稍一缓,便面色如常。

这骠骑大将军,醉中抬眼,噙着冷笑望去,便见金烛光里,鸳鸯帐下,正立着一个娇娇美人。淡淡金光,笼着她的那副珠唇桃靥,衬得她姝丽艳冶之余,更显出几分往日没有的庄重。

倒好似一尊玉菩萨,救苦救难,妙相庄严,浑教人不敢侵犯。

啧,可惜落到了他手里头,他偏要蹂踏作践,教她堕入红尘,沦为他靴下一头母畜!

袁骠骑半眯着眼儿,眸中兴味十足,薄唇勾起,缓步上前。他隔着轻纱帘幕,隐隐便见这女人手中攥着刀,腕子起起落落,弄得刀上也是血,榻上也是血,便连美人那纤细的腕儿上,也沾染了点点殷红,恍若小朵小朵的梅蕊初绽,与这十月寒天,倒是极为相衬。

也不知为何,这美人剖尸之景,分明血腥可怖,却反倒令他兴致颇浓。

他虽是久经风月,看腻了千娇百媚,但眼前这个陶二,着实与一众庸脂俗粉不同。这小娘子不恋他的才貌,不贪他的权势,不稀罕他给的名分,不渴求他赐的宠爱,反倒勾起了他的疑心,令他忍不住寻思:

她到底所恋何人,所贪何物?她是会被鞭子打得服气、妥协、乖顺,还是会一犟到底,似那竹虫咬断竹根,拼它个同归于尽?

男人勾唇轻哂,负袖而立,又缓缓走近了些,便见周桃萼面色凝重,骤然搁下尖刀,双手直直伸入女尸腹内,竟从那秽污之中,掏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肉团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