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周桃萼当了两辈子的大美人,男人只消一个眼神,她就能看穿对方心思。
此时她轻轻一扫,便知这一文一武,皆是见美心喜,精虫上脑。只不过相较之下,那车焜达达要更坦荡些,眸光炽热如火,丝毫也不遮掩,而这所谓的江祭酒,却是喜怒不形于色,匆匆不过一瞬,便又恢复如常。
周桃萼扯了扯唇,移开视线,接着步子一转,便朝着药局后院走了过去。
车焜见状,先痴痴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提刀跟上,而那江栾,虽面色不悦,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缓缓抬靴,跟随其后。
在这橘井药局的后院,尚还住着五名女子,皆是身患女病,无处投奔,为周桃萼所收治。
其中四名,早先皆已嫁做人妇,却在发病之后,被夫君无情抛弃;余下还有一人,乃是归义县中莺花楼里弹琵琶的妓子,早年容貌姣好,恩客众多,日子也算红火,而如今罹患绝症,也只得孤苦伶仃,犹自等死。
周桃萼给众人一一诊视脉息,心中则暗暗思忖道:无论是陈大娘、檀仪,还是如今院中这几位女子,年龄大多集中于二十到五十之间。若说五十往上,她倒也寥寥见过几位染病老妇,十几岁的也曾见过几个,至于更年幼的,却是完全不曾见过了。
周桃萼上一辈子,当的是皮肤性病科的副主任医师,此时便忍不住,朝着老本行猜想起来:或许这发病年龄,与这女病的传染途径,背后暗暗藏着某种关联。从患者的年龄分布、社会特征来看,再结合檀仪腹中的死胎来推断,这个女病,很有可能是以性接触、血液等为传播媒介。
只是猜想归猜想,到底还是需要实证分析。
可惜她身处封建古代,又被人强掳为妾,受着百般桎梏,若想似前生那般,收集病例、观察记录、投稿论文,自然是毫无可能,就连给得了娘子病的妇人看病,也不知日后是否还有机会。
周桃萼垂眸把脉,思及此处,不由轻轻一叹。相较之下,那几个小娘子凑作一堆,反倒精神得很,好似鸟雀群聚,叽叽喳喳,笑骂不休。
那琵琶娘子自幼流落烟花之所,最通人情世故。她眼儿扫了周桃萼一番,便在心里猜了个大概,含笑一叹,低低说起前几日的事来,道:
“前些日子,陶娘子出门在外。那个姓范的,先是急急遣散了一众药童,接着连奴几个的汤药也不给熬了。檀小娘子是个有脾气的,登时便提着扫帚,去院子里闹,可那范郎中推聋作哑,窝在屋头,一声不吭。幸而他那婆姨,还算有几分良心,熬了几回汤药,只是后来也被那姓范的给搅和了,骂他婆姨是花钱买死马——尽干蠢事。”
此番经过,倒是正合了周桃萼的猜测。
她垂眸冷笑,又听得琵琶娘子轻轻一叹,含笑说道:“娘子生得貌美,多半是遭了奸人觊觎。若是换作旁人,奴定要劝她顾上两处,一处脸儿,一处肚皮。世间男子最是浅薄,他待你好不好,只看你这皮囊美不美,身子娇不娇,肚子争不争气。至于甚么家世、才情、脾性,成亲之后,全不打紧!”
琵琶娘子言及此处,话锋一转,骤然抬头,深深望向桃萼:“但你不同,你是陶神仙!奴只劝你,顾住真心与风骨。若连你也只顾着脸儿俏不俏,相公宠不宠,肚子能不能生个娃,那这世间女子,迟早都要被这娘子病害了性命,何其可悲!”
周桃萼闻言,心上一震。
她抬起头来,与琵琶娘子两相对视,神色肃正道:“你放心。我既担了个神仙虚名,定不会辜负这神仙标格!”
琵琶娘子闻言,泪眼朦胧,欣慰不已,竟又哭又笑。
周桃萼缓缓拉起她的手儿,细细抚摩着她那因弹琵琶而生出的薄茧,心下亦是酸涩难言。
这娘子病,着实来得古怪。她心知,纵是她留下千百药方,纵是她雇来药童看顾,多半也是毫无用处。她这一走,这些女子,便注定难逃一死。可若是带上她们,且不说那姓袁的是否应允,就说这行军路上,舟车劳顿,又无药材供给,只怕反使众女病情加重。
去也难,留也难。今日相会,多半即是最后一面。
人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又为何生为古代女子,便是如此艰险!
众女紧紧围拥,虽哭成了一个个泪人儿,但却也并不颓丧。毕竟,得了这娘子病,迟早都是个死字。临死之前,不但有姊妹相伴,且又多活了好些时日,总好过孤苦伶仃,横尸街头,无人收骨。
周桃萼纵是当了两辈子医生,见惯生死,此时也不由悲从中来,泪落涟涟。
一众女子围在一块儿,哭了半晌过后,好似又觉得太过沉痛了些,便又你一言、我一语,讲起了平生的快活事儿来,听着听着,倒是令人忍不住发笑,心中些微释怀。
周桃萼正边提笔写着药方,边听那琵琶娘子叙述恩客的趣事儿,忽见车焜倚在门侧,用剑柄敲了两下门板,挑眉说道:“陶二,前堂有人来寻你看病。”
周桃萼稍稍一思,取来搭耳小帽,又用巾布遮住口鼻,这便由江栾引着,步往前堂。
及至堂前,她掀了帘子,撩起眼皮子一瞧,却见这一来就来了一对儿,且还都是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