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静默了几秒,随即响起一道压抑的哭声,像一直紧绷的弦突然断掉,再也支撑不住了。
那旖满心惶恐,大眼睛里盛满了害怕。
她听见了奶奶的哭声,她形容不上来的哭声,像天塌了,地陷了,一直以来的支撑轰然坍塌了,那是永远不可能出现在奶奶身上的哭声。
那旖害怕得浑身发抖,五感好像瞬间离她而去,她听不见妈妈说了什么,也听不到园长说了什么,她只看见老师进教室拿来了她的书包,她被园长抱上了一辆车。
两旁街道急速后退,那是开往新区的路。
她曾无数次坐在爸爸的副驾驶,从充满历史感的老城区去往繁华欣荣的新区。
这段路程,往返千百遍,即便那旖年纪尚小,也把两侧的风景牢记在了脑海。
那时,那大勇握着方向盘,高大的身体缩在并不宽敞的驾驶座,对她讲世界的繁华。那因为生活压迫而弯曲的背脊,背着她,抱着重重的箱子徒步爬上高楼,对她讲登高望远。
他身上流淌下来的汗水,浸透了她的衣服。
那是温热的,独属于爸爸的温度。
不是现在这个,躺在病床上,已经看不出人形的,冰冷的尸体。
五感回笼,面前的黑白再次被赋予颜色。
一群陌生或熟悉的人站在急诊室前。
赵春花哭得撕心裂肺,纪兰跪坐在地,双目无神地看着病床。
白色的床单被鲜血浸透,躺在上面的男人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
陌生的一家三口站在休息椅旁。
男人西装革履,女人穿着贵气,她怀里还抱着一个男孩儿,看见园长怀里的那旖,那个小男孩下意识低下了头。
那旖恍若未闻,她的视线穿过母亲,愣愣地落在染血的病床上。
那大勇的尸体盖着白布,可即便如此,也能看见胳膊处的凹陷,和那半张血肉模糊的脸。
她挣扎着从园长身上下来,跌跌撞撞扑到纪兰怀里。
这一扑,把已经失去感知的纪兰惊醒,她看见那旖,无神的双眼渐渐清明,双唇蠕动,好半晌,扯出一个痛到极致的笑,声音沙哑,温柔道:“那那,你来了啊。”
那旖把脑袋埋在她肩窝,点点头,轻声叫道:“妈妈。”
纪兰手臂收紧,抱得那旖身体疼。
半晌后,纪兰带着压抑的哭腔说:“那那别害怕,看看爸爸好吗?”
那旖的小手紧紧抓住她两侧的衣服,埋着脑袋,轻轻摇头。
纪兰死死抱着她,泪水横流:“爸爸一定很想看看那那,很想很想。那那乖,看看爸爸,别害怕爸爸,满足爸爸最后一个,一个心愿好吗?”话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那旖疯了般摇头,挣扎着逃离了纪兰的怀抱。
一扭头,看到那三张陌生的面孔。
小男孩对上她的目光,一脸惊慌害怕,他的妈妈紧紧把他抱在怀里。
“爸爸……”小男孩小声叫着那个陌生的叔叔。
这一声叫喊,像是打开那旖泪腺的开关,那双大眼睛瞬间溢满了泪水,滚大的泪珠从眼眶坠落。
她转过身,看着那大勇那张再也不会对她展露笑颜的脸,嘶声痛哭。
这是那旖长这么大从未有过的哭泣。
那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悲戚和绝望,像被抛弃的幼兽,守着至亲的尸体,哭着对以后再也看不见父亲的惊恐害怕。
那旖的脑海里只有妈妈说的那句“看看爸爸”。
她那双溢满泪水的眼死死睁着,透过朦胧水雾,不眨眼地看着爸爸的脸。
那张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一开始无论如何也不愿去看、不相信是爸爸的脸。
每当看不清了,她就抬起小手抹掉眼泪,但眼泪像是从大海而来,源源不断盈满双眼。
擦一次,又擦一次,怎么也擦不完。
早上爸爸明明答应了要来接她放学,她明明有乖乖等着爸爸来接她。
他明明答应过,保证过,说他不会说谎的。
爸爸为什么要说谎,爸爸答应过要来接她的。
那旖胡乱抹掉流不尽的眼泪,最后越抹越多,越多越擦不掉,越来越看不清爸爸的脸。
她哭声嘶哑,两只手背已经被泪水打湿。
抓着病床轻轻摇晃,她不眨眼地看着那张血色尽失的脸。
“爸爸。”
“爸爸……”
“爸爸——”
稚儿悲鸣,闻者心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