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员外家吃饭吃的早,梁春生一早就吃完出了门;但他要带上几个不同家里的小弟壮胆,人多行事便拖拉,是以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周睿和几个侄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苏月说着梁春生的糗事,直到人走近才看清他的身影,忍不住大声嘲笑:“哟!梁癞子!你终于舍得来啦?说好酉时正的,这都多早晚了?迟到这许多,还以为你们怕死不敢来了呢!” “你、你才癞子!不过迟到一会,有什么打紧?以为人都是你啊,去乱坟岗还那么着急,你不如留那过年吧!” 梁春生本来觉得有些理亏,一照面就听到周睿挤兑,顿时恼羞成怒,忍不住气哼哼驳了几句。周睿闻言却丝毫不以为意,嘿嘿一笑:“谁留那过年还不一定呢!”说着伸出食指一个个数过去:“一二三四五六……长生今儿没来,跟着他大姐在家守房子,不过换了我妹妹,所以我家还是六个;你那边除了你还有五个,一共也是六个,没错吧?”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他还特意点出来?梁春生撇了撇嘴,有些不耐:“你问我?你不识数嘛?” “啧!怎么说话呢?”周睿抱怨了一句,但脸上还是笑眯眯的,“不过是好心提醒你,乱坟岗那种地方可不干净,仔细着记着点人,别到时候少了一个你都不知道。” “呵!”梁春生冷笑一声,不甘示弱:“放心儿!少了别人我可能还抡不清,要少了你……我一准儿能知道!”说着根本不屑看他一般,直接转身朝黑漆漆的田野地里走去。 他身后一群跟班也照例扔了周睿几句狠话,然后趾高气扬地转身跟了上去。周睿笑呵呵地看着他们的背影,静默一会,突然幽幽道:“那要是多了一个呢?” 梁春生心里猛地一突,脚步踉跄差点没摔了,气不过回头吼他:“你有毛病吧周睿!一直叨叨逼个没完,你是不是不敢走了啊?” 周睿耸耸肩,漫不经心说着跟上去:“提醒你罢了,着急什么?别不爱听我告诉你,免得到时候拎不清带些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吓出毛病来倒反过来怪我。” “戚!”梁春生回应他的是一声不屑的哼气声,但私下里却忍不住把身后跟来的几个跟班的名字在心里悄悄过了一遍。然后,越向着东边的乱坟岗走去,越觉着一路上阴风呼号,鬼气森森,惹得他心中打鼓,身上打颤。 不过,少年们自有自己的骄傲,任是再怎么害怕,在别人,尤其是对头的面前,必是不会表现出来的。只是,那迈动的脚步却随着离镇子越来越远而愈来愈慢。 *** 中秋的月亮又圆又大,斜斜挂在山头,洒下一片如水的月光。 虽是田间小径,在月色下也清晰可辨。只是随着越走越偏,镇上热闹的喧嚣声也越来越远,只剩下了流水潺潺与众人或轻或众的脚步声。 行至鸳鸯桥,已经可见奇峰镇的界碑。再往外,便出镇子了。 放眼望去,平整整的田地里只有收割后的麦梗和间或几个肥田未收的草垛。夜风阵阵,伴着草叶间露水的潮气,扑在脸上微有些凉,莫名吹得人心里渗的发慌。 明珠扑闪着眼睛,指着旁边一条小路小声问周睿:“小叔,那条路过去好像能到太爷的坟吧?” 周睿还没说话,明玉抢先答道:“嗯嗯!没错儿!我记得,去年清明前我跟爹去城里了,回来没走镇上,就是直接从这边去祭的。” 周睿笑了笑,点头:“嗯。听说爷当年埋的时候就是走的这边,这条路当初还没那么大,是为了埋爷专门修的。” 长林眯了眯眼,歪着头一脸纯真地问:“小叔,我听奶说过节的时候家里的祖宗们都会回来吃饭,他们回来应该就是走这条路吧?” “啊?那这会刚吃饱,太爷是不是该回棺材去了?”明珠害怕地看了看身后,往旁边挪了两步凑近旁边的苏月紧张兮兮地抓着她的衣袖:“小姑,奶说过小孩子容易看到死了的人,你说……咱会不会真的看到太爷哪?” 苏月打了个抖,心里也有些害怕,伸手碰了碰前面周睿的手臂:“听说……你爷脾气不是很好……他要是看到我们大过节的闲着没事去乱坟岗,会不会一生气就现出原型了?” 周睿愣了一下:“啥原型?” “废话!你爷都死了恁多年了!肯定早成了一堆骨头了嘛!” “嘶~”苏月话出,周围响起几道抽气声。几人走着走着竟不自觉都停在桥头,再不敢往前了。 话音未落,一阵风过,河边槐树枝叶哗哗,隐约间,竟似有人轻笑,众人齐齐起了一堆鸡皮疙瘩。 明珠咬着牙关,声音都带了几分抖:“小姑!你、你别吓我啊!” 长林的目光四下乱飘,突然一下跳了起来:“啊!有鬼!” “啊!哪里哪里?”明玉尖叫跳脚,一下跳到了长富身后。 “那里!河边!是个女鬼!呜哇!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不好吃的不要吃我……”明珠也吓的屁滚尿流,带着哭腔往周睿身上扑。 周睿似乎也被吓了一跳,但他毕竟是一群人的主心骨,不能拔腿就跑,于是壮着胆子探头看了看,忍不住啪啪啪,打了他们三人一人一巴掌:“哪有鬼了?仔细着看清楚!没事瞎咋呼啥呢!” “咦!”明珠试探着伸出半个脑袋,看清来人,不禁松了口气:“呼!原来是梁癞子回来了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桥上过来个鬼呢!” 梁春生几人本来已经走过了桥,远远听到他们的话本来就心里怦怦跳,又见他们半天不跟上,索性直接返了回来。 还未走近,听到明珠的话,梁春生气不打一处来:“胆子小不敢走了就直说,是人是鬼都分不清,莫不是你眼瞎?还有,周睿!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许叫我梁癞子!老子头发早长出来了!” 周睿扬了扬头,看着他凉凉地说:“你哪只耳朵听到是我叫的?” “你……”他们家的人,和他有什么区别吗?明明就是他纵容的! “唔,非也非也!”周睿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一本正经道:“我家的人,和我自然是有不同的!难不成你哥的媳妇也是你媳妇?” “噗!”梁春生气的要死,长林却很不给面子地笑了:“哈哈!小叔,你太坏了!” 说着直接抱着肚子笑弯了腰,似乎真的很好笑……然笑着笑着,表情却突然僵住了,眼睛一动不动看着河面,仿佛中了邪似的:“看!那是谁?” “嗯?谁?”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什么也没有啊!再看看他仿佛跟真的见了鬼似的的表情,不由齐齐打了个寒战。 周睿小心翼翼地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长林,你、你看到什么了?” 长林眼珠一动不动,答非所问:“唔,好像是隔壁镇子的牛大爷?不是说去年夏天就淹死了吗?咋还跑咱镇来了?” 苏月本来还一脸狐疑,闻言差点吓得魂飞魄散:“长、长林,你别吓我!你你你你……你真看到人了?” 周睿悄悄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小声道:“别怕!有哥在呢!” 梁春生回头,仔仔细细往桥上看了好几回,又壮胆往白惨惨泛着鳞光的河面看了看,指着长林声音发颤:“你……你、别、别胡说!哪有、哪有什么人啊!” 长林不理他,一步步走上桥,身子从桥栏杆上往外探了探,吓得苏月急忙要去拉,却见他身子又缩了回来,自言自语道:“唔,牛大爷说他家里的人没给他吃饱,所以顺着河过来,想到咱们镇上讨点吃的。” “……” 全场寂静,无人敢答话。 长林又突然指着来时的路:“咦,那不是两个月前刚死的王太爷吗?他好像不是埋在这边的吧?吃饱了不回坟地往这边过来干嘛?” “……” 继续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咦?还有个女鬼?听说这里叫鸳鸯桥是因为以前淹死过两个人,原来是真的……” “够了!别说了!” 长林直直望着桥那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实在受不了的梁春生大叫一声打断:“不想去乱坟岗就直说,这般作些乌七八糟的,有意思吗周睿!” 梁春生瞪了周睿一眼,似乎说服自己长林都是周睿授意装的,不信邪地回头看向身后的鸳鸯桥:“哪有什么鬼,根本就是你装神弄鬼!不然我怎么看……” “不到”两个字还卡在嘴边,朦胧月色间,那桥栏杆上似乎海真的坐了个女子,一身白衣,头发披散,见他回头,还扬手朝他打了个招呼…… “啊啊啊啊啊!鬼啊!”梁春生一声尖叫,转过身撒腿就跑,连一众跟班都不记得了。 众跟班:“……”说好的一起来壮胆呢,老大? 三秒后,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啊啊啊有鬼啊”,也跟着拔腿跑了。 “唉!别跑啊!等等我哪——” 桥那头,女子跳下栏杆,伸着手大声喊。 一时间,各种鬼哭狼嚎此起彼伏。 “哇啊!娘啊——有鬼哪!” “救命啊——” “别吃我别吃我!我肉厚,不好吃!呜哇娘啊……” 不到十秒,梁春生一行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一个个跑的比兔子还快,似乎身后真的有什么在追。 *** 苏月本来也下意识吓得想跑,但才迈了一步就被周睿拽住了。明珠明玉只管“啊啊啊有鬼啊!快跑快跑啊”乱叫,脚下却根本没挪步;周睿也死死抓着她的手,拼命忍着笑。 她愣了一下,便反应过来了。果然,桥头女子走过来,撩起头发,爆出一串长笑:“噗哈哈哈哈哈……小叔你看他们,太好玩了哈哈哈哈……” 秀儿还没笑完,长林也忍不住了,“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小叔!跑得跟个孙子似的,哈哈哈……” 然后,除了不明所以的苏月,其他人俱发出了一连串爆笑。 苏月:“……”总感觉在去祭山神的时候她不小心错过了什么天大的事。 周睿一边笑一边抬手放在完全不在状态的苏月头上揉了揉:“怎么样?咱们的计划如何?是不是你那小菜花有意思多了?” “……” 苏月眨着眼睛,慢慢转头看了看梁癞子等人消失的方向,又慢慢转头看向周睿,一脸震惊加无语:见鬼不算,竟然还装鬼!你们也太过分了吧!不过……不得不承认,这还真是周睿的风格! 而且,对比起小菜花,竟然莫名有些暗爽是怎么回事?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苏月默念了几声佛,无奈地叹口气,对身边的秀儿道:“秀儿,你真是……好好一个姑娘,怎么也跟着你小叔胡闹?” “哈哈哈!”周睿大笑,不以为意:“胡闹怎么了?姑娘家就得天天关家里蹲着?你没见秀儿难得玩那么开心吗?是吧,秀儿?” 说着,周睿朝秀儿挑了挑眉,却见秀儿抬起头对他阴阴一笑,就着月光,露出一口白惨惨的牙:“是啊!真开心呢!就是……我和你王太爷有些不高兴了……” “呃?” 周睿愣住,刚想说“梁癞子都跑了你还装什么”,秀儿继续鬼上身:“既然你们恁好玩,不如下去陪牛大爷我吧!”说着双手举起向他的脖子伸去。 “呜啊!”周睿一步跳开三尺。 然而秀儿却只是做做样子,手才抬了一半就忍不住笑弯了腰。 这回,轮到苏月和其余众人嘲笑他了:“哈哈哈!夜路走多了,撞见鬼了吧?哈哈哈哈……” “……” 周睿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哭笑不得地给了最近的长林一个爆栗:“小兔崽子!敢笑你叔?信不信我打死你!” “嘿嘿!你过来啊!”长林闪身躲开,隔着苏月跟他做了个鬼脸,然后转身撒腿往回跑。 “臭小子!有种你别跑!”周睿也迈开腿跟上去,留下身后众人乐得更加开怀。 少年们不知愁滋味,纵是装了鬼亦浑不在意。只有苏月笑着,心里却默默祈祷:唔,牛大爷,王太爷,还有各位路过的大爷太爷奶奶大婶大姑娘大小伙们,你们要是看到了可千万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啊!小孩子不懂事,不是存心不敬的…… 不知道是不是各位真的听到了她的祷告,他们这一夜,终究还是平安的回了家,而且第二天起来时神清气爽——唯一让苏月有一点点不安的就是,梁春生那帮人回来后都大病了一场,尤其梁春生还吓得连做了一个月的噩梦,害得他姑姑天天给他去找东街王瞎子“喊老同”驱邪。 这结果,让周睿开心得瑟的同时,也着实让苏月小小地内疚外加隐隐解气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