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船到了梁阳城码头,一行人终可弃舟登岸。 在江面上飘荡了这么久,甫下船,众人都觉得双腿在打飘。 风吹刮着萧萧瑟瑟的冰雨,像结冰的渣子砸在脸上,叫人勒紧衣裳恨不得裹成粽子。 姜堂趁小工搬行李,撑伞向桃姨娘道:“梁阳县距离昭京外城的万胜门不远,抓紧时间也能在戌时初进城,城里车行的车夫对路极为熟悉,估摸戌时末前能进内城到西榆林巷,只舟车劳顿,不知桃姨娘可耐得住?” “不是说今晚尚有家宴?能赶得上,辛苦一趟又何妨?”桃姨娘看了眼各自撑伞无精打采的众人,无奈又道,“只如今这已过了晌午,可待孩子们用膳后再上路?也容我们梳洗梳洗,孩子们衣裳单薄,又风尘仆仆一路,未免见人失了礼。” 姜堂也想趁机偷个懒,自是同意,就近择了处酒楼。 顾青山勉强喝了碗粥暖暖身子,又不敢当着姜堂的面要酒喝,只拿眼打量着酒楼外的街道,果然在巷口寻到一抹润了雨的紫影。 他立时搁下碗筷,拿起竖在桌旁的油纸伞,匆忙说了句“我去买糕点”,不等桃姨娘和姜堂开口,雨雾卷起顾青山的衣裾,像一抹烟煴的青晕吹散在朦胧中。 燕空穿过巷子,好似知道顾青山追来似的,在一户人家凸出的门檐前站定,好似在躲雨。 顾青山远远地望着他的侧颜,烟雨缥缈,灰瓦白墙,惨淡的天地因他一袭的紫刹那有了颜色。 燕空斜眸,与他四目相对,看着雨里晕染开的青影步步走来,油纸伞渐渐抬起露出他尖俏的下巴、红润的双唇,和嘴角绽放开的绚烂笑容,霎时如阳光直击燕空的心房。 “我现在该称呼你,陆承音,还是顾青山?”燕空声音冷漠得瘆人。 顾青山打了个激灵,收起伞与他并肩站在屋檐下,颤颤巍巍地绷着笑,“你在昭京可有住的地方?” 燕空挑眉,眸色清冽,“莫非,你还要请我去绾宅?” “嘿嘿。”顾青山谄媚地笑眯了眼,嘟着嘴娇滴滴地问,“我可否求你件事?” 燕空未答,顾青山见他脸倒也没臭,索性一口气说道:“星桥、星野和芸豆子不能跟我们去绾宅,言多必失,他们只能在城里寻个地儿安顿。可此事我无法假手他人,只能问你。” “你倒是挺信任我。”燕空的语气依旧不冷不热,眼里却已多了几分光彩。 顾青山一掌拍在燕空胸口,大笑道:“别人是过命的交情,你我是性命的交易。” 燕空的面色骤然阴沉,打开顾青山落在自己胸口的手,皱眉道:“内城有条界身巷,去绮罗阁找苏言,他是我六弟,自会安排。绮罗阁做布帛成衣的买卖,多世家名流光顾,在昭京颇有名气,即便你初到昭京得知这家店,频频遣人来往,也不足令人怀疑。” 顾青山细细记下,又摊着手道:“不给个信物?” 燕空啪的一声打在他手板心上,冷笑道,“给你信物,还不如给当铺还能换几分钱。” “你怎知我不还你?”顾青山揉搓着被打红的掌心,又笑道,“你似乎知道我想做什么?” “我只知道你和我一样,拥有太多秘密。” 顾青山没有否认,反问:“你在昭京,也会住在绮罗阁?” “进城后我还有事,不一定。” “那你会经常去吗?” 燕空瞥了他一眼,冷厉道:“若怕遇见我,你大可放心。” 说罢,燕空提步走入雨中。 顾青山怔忪地望着他的背影,潇潇风雨,深沉高贵的绛紫也浸染了苍白的冰冷。 他搞不懂燕空为何总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明明在枫林里有说有笑,还一路同行,以陶埙相伴,怎眼下见了面又冷冰冰得像块冰? “分明你的秘密比我多!” 顾青山哼哧一声,撑伞往来时的路回去,忽而才反应过来,燕空的弟弟也是大元国人,怎在景国都城里做生意? 两国虽自签订盟约后鲜有战事,但当地人始终对外有排挤仇视心态,他们家的人倒是一股脑都往景国的都城钻,莫非是家风?定要来景国闯出作为,才叫成功? 可燕空神出鬼没,诡谲阴冷,身手修为极高,他所谓来景国闯荡,又闯荡什么? 顾青山暗暗皱了皱眉,心里思量着,却忽然回头望去,身后静寂无人,是错觉吗? 他不曾多想,随意在街头的糕点铺买了几样,匆匆回了酒楼。 此时,不远处的转角,雨霏霏,雾蒙蒙。 一袭紫影静伫而立,深沉的眸色追随着顾青山的背影,波澜缠绵。 酒楼里,姜堂不在,顾青山正好同星桥兄弟和芸豆子说了自己的安排。 他们自是不乐意,好在桃姨娘一番谆谆善诱,星桥和芸豆子这才同意。 星野懵懵懂懂,反正跟着二哥,又有芸豆子一起玩,去哪儿自然都欢呼雀跃。 至此安排妥当,众人略略梳洗更衣,复才上路。 * 修整后的再次上路,从梁阳城往昭京去的路皆是宽敞的官道,平平稳稳,舒服多了。 众人一扫疲惫,满心都是对昭京繁荣的憧憬,戌时初不到,眼前已可见巍峨高大的城墙。 顾青山也打起帘子凑热闹,只见眼前画角谯门逼近,密置的城垛,厚实的三层瓮城,马面战棚更添肃穆庄严,反衬着人小如蝼蚁,比金城的城墙不知高大了多少。 还未进都城,当真已被外城墙之气势震慑。 须臾,马车轱辘地自护龙河上方驶进西城墙的万胜门。 护龙河阔十余丈,两岸种植的杨柳已凋零,光秃秃得荒凉,愈发衬托出城墙的森寒严穆。 桃姨娘同顾青山和陆承音细细讲着城里的布局,还真真如故地重游般惬意。 昭京分皇城、内城和外城三大城,如今他们尚在外城转悠,为赶时辰车夫不敢穿内城,只一路在外城里绕着内城城墙到城东。 自旧曹门入内城,堪堪避开内城最热闹的东南角,却正好一路直行过十字街到西榆林巷。 “这里和竹竿市、鬼市子都近,日后你们闷了也可去打发时间。”桃姨娘见马车缓缓驶进了巷子,方打下车帘,嘱咐道,“只这巷北还有几家娼妓馆,可记清了,别浑走,省得落人口实。” 陆承音儒雅地颔首应下,顾青山却滴溜溜地转着大眼睛,对娼妓馆有浓厚的兴趣。 戌时末,马车果然缓缓停下。 顾青山打起帘子先下了车,候在马车外搀扶着桃姨娘,这才看了眼四周挂着灯笼的狭窄街巷,暗影绰绰,想来此处只是绾宅的角门而已。 姜堂先嘱咐人悄悄搬着行李,才走来请桃姨娘。 门房眼尖儿地瞅着,赶忙扬声朝门里吆喝:“桃姨娘和五郎君归家!” 陆承音身形微晃,桃姨娘刚迈过门槛的步子也是一顿。 于陆承音而言,这是他第一次踏进心心念念的家门,一分的欢喜,却是九分的惶惶不安。 于桃姨娘而言,此处终究只是洒满离人泪、流尽情人血之地,如何谈得上一个“家”? 顾青山用力扶稳她,随她身后,步步随姜堂穿过月洞门。 一扇一扇的门好似没有尽头,拘束着天也忽大忽小。 深宅门里的日子便是如此,头上的天、脚下的地,都这四四方方的飞檐屋角框出来的。 连带住这的人,人生的天、人生的地,和框得小小的心,也逃不脱这层层的碧瓦红墙。 陆承音突然抓紧顾青山的手腕,一旦真走进这座宅子的腹地,顾青山便不再有退路。 他抬眉望向陆承音,一人的眼眸冷静,一人的眼眸灼热。 顾青山笑了,知晓陆承音之意,伸手也握紧他的手腕。 仿佛,只有彼此的力量才能支撑着走完这条回家路。 而顾青山的路,更遥遥无际。 倏尔,前院宴厅热闹的欢声笑语遮掩了偌大宅院的清冷。 姜堂示意顾青山等人候在廊下,自己则快步自宴厅的侧门而入。 片刻有侍从来请,顾青山方随桃姨娘踏入宴厅正门,陆承音等人依旧候在廊下。 此时,已酒过三巡,宴厅内红烛高照,照得众人的脸颊都泛着红晕。 婢女敬默地穿梭在宾客的食案间,收拾狼藉,可在顾青山进来后,都知趣地静立在一侧。 一时间,宴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顾青山的身上。 饶是他们第一眼都被走在前的桃姨娘所吸引,可下一眼都会落向顾青山。 一旦意识到眼前这位郎君,便是流放在外的陆五郎时,众人好奇打量的目光再难移开。 尤其,是顾青山的一双眼。 比起桃姨娘敛眉颔首的拘束,他举目直视的模样愈发显得胆大狂妄,毫无礼数。 可即便如此,他眼里的冷而锐,静而毅,实在出乎众人意料。 原以为弃子的懦弱和畏惧,在他身上竟半点儿看不出。 虽说目光无礼,却也是坦坦荡荡、落落大方,竟不像是乡下之地的毛头小子。 而在顾青山的眼里,此时高坐在上的绾泽道与余氏,也不过如此。 那身绫罗绸缎勒着肥胖身躯的中年男子,眼小而长,又一目三白,睛欠神还游移不定,像死鱼眼,看谁都好似在看仇家,真难相信,此人正是如今绾家当家的绾泽道。 顾青山纳闷地蹙了蹙眉,真是在陆承音的身上丝毫看不出绾泽道的影子,他是那样清俊秀美,纯澈晶莹,一笑足以明媚四方,可见其母陆清心当是何等美貌! “妾桃氏,请阿郎与夫人安好。” 桃姨娘敛衽行礼,柔柔的嗓音回荡在大厅如鸟语清亮。 “桃姨娘几时如此苍老了,竟险些没认出。” 端坐绾泽道身旁的美妇微启红唇,清高漠然的眼神盯着顾青山,好似要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能粗鲁无礼到何等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