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白快速扫过这几个孩子的生平,俊逸的眉毛微皱,越发认真起来。 碧落想了想,还是没找出什么线索,小心翼翼看一眼聚精会神的阿白,憋了好一会儿才问:“有什么发现吗?” 阿白并不回答,只是合上书页,牢牢握着碧落的手,径直出了房门。 手上温热有力的触感传来,碧落才回过味来,在这三生阁里这么久,两人的手竟是一刻也没分开过。她脸颊微微发烫,低头盯着相交的双手,嗫嚅着不知该不该放开。 然而才出了房门几步,阿白就自然而然的放开她的手。她心里莫名一阵失落,转瞬又埋怨起自己的胡思乱想,赶忙回头看看转移心思。 那扇门里,浩如烟海的书籍不见了,一切又恢复刚来时,司命星君住所的样子,空落落的书架,端方的桌椅,整齐的笔墨纸砚。 原来那桌上的纸笔就是进入三生阁的机关所在。碧落暗暗记在心里,这也算是她晓得的第一个星君的秘密。 客栈大堂里,不知怎么竟闹哄哄的,不少客人指着什么地方大笑。 碧落望过去,只见老黄正举着铲子追着个孩童鬼魂在客栈里窜来窜去。他显然怒急了,一面追得气喘吁吁,一面恶狠狠吼道:“小兔崽子,还不信抓不到你了!” 那孩童鬼魂正是一大早就欺负他儿子小黄的那些孩子之一。他嘴上咧着顽劣的笑,灰蒙蒙的魂魄周身闪着一种极度兴奋和愉悦的光芒,看得人越发恨得牙痒痒。 碧落回忆起方才看的那几个孩子的命格,这个正被追的次次带头调皮捣蛋,气焰嚣张得很,显然是秀水邑的孩子王王俊飞。难道老黄发现他们欺负自己儿子了? 正疑惑,老黄便继续吼:“敢在我做的饭菜里扔沙子,看我不收拾你!”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边整俩下酒小菜,一边喝两盅,俨然是把这当作个免费表演。不过其中不少人运气不大好,吃着吃着就嘎嘣一下咬到小石子,差点把牙磕掉了。他们一面捂着腮帮子,一面开始加入到为老黄呐喊助威的队伍里。 联想到这几个孩子还得在客栈里住上好多年,碧落头有些大,天天这么折腾,客栈该做不成生意了。 眼看着场景就要失控,黑白无常手忙脚乱跳过来,一人一边扯住老黄:“该给客人上菜了!”老黄意难平,手里的铲子冲着王俊飞直挥:“你给我等着!” 王俊飞实在顽劣,一听这话,立刻当着众人的面扮了个鬼脸,无声的大笑着飞走了。 他的几个小跟班们方才飘在四周大笑着看那俩人,此刻一见老大走了,立刻从四周围冒出来,追着他的身影就去了。 这成群结队的样子,倒像一家兄弟似的亲密。碧落想起命格簿上的记载,这几个孩子年纪虽小,行事却十分霸道。其中以王俊飞最为厉害,他也因此成了个小小的孩子王,村里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只要不与他混在一起,似乎都受过他们的欺负。 黑白无常脸色严肃的跳过来,指着几个孩子消失的地方:“你们查得怎么样了?方才都看到了,咱们客栈小,可经不起折腾。” 阿白若有所思点头:“弄清了他们在凡间的底细,但到底为何这样早就下黄泉,还不知道。”碧落在一旁听着,一言不发,心里却总觉得阿白没说实话。 黑白无常脸色有点难看,老黄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了,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唾沫:“管他为什么,要是我,遇上这么捣蛋的孩子,直接拷起来打!” “虽说他们欺负了你儿子,也没有随便抓未入冥府报到的鬼魂。”白无常冷冷斜他一眼。 老黄方才已经气极了,此刻一听他们还欺负过小黄,便彻底陷入暴走中:“不光欺负我,还欺负我儿子,岂有此理!”他拎着大菜刀,气势汹汹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狠狠剁肉的声音。 …… “这是要去哪儿?”碧落难得糯着嗓子问。她打了个哈欠,眼睛里顿时水汪汪的。 大半夜的,客栈刚刚打烊,阿白却神神秘秘把她带出了门。他一手自然而然的牵着她,沿着黄泉路向外去。 “凡间。”阿白回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如玉的面庞在银色月光里格外俊逸。 凡间啊。碧落抬头望着明月,心思有点恍惚。她在黄泉路待了百年,从未到过别的地方。一百岁,于凡人已是漫长的一生,对神魔妖怪来说,却还如孩童一样,哪有不好奇的道理? 沿着黄泉路一直走,经过凡人鬼魂日日排队过的奈何桥,渐渐远离了客栈的地方,便出现一道门。那道门凭空出现在地上,周围再无其他,白玉朱漆,张牙舞爪的龙纹上镀了层金,在暗夜里也格外醒目。 这三两道门就是三界连通的地方,中间大门上龙飞凤舞写了个“天”字,倒与黄泉客栈的题字有异曲同工之妙,想来天家的神仙都有这样的飘逸之风。 经过那道门,再往前走一阵,便是另一道门。这道门与天界比就寒酸了许多,普通的木头做的门框和门板,上头的朱漆有些剥落,隐约可见几道裂痕,上头写了个大大的“凡间”。只是与天界大门紧闭不同,这里大门洞开,即使是半夜三更,也时不时有妖魔凡人经过。 阿白仍是镇定自若的向洞开的大门走去,碧落的手被他牢牢握着,温热的触感传来,心里的一丝忐忑和不安也慢慢被抚平。 路上经过的几个小妖怪目不斜视的匆匆赶路,偶尔朝信步而走的阿白和碧落瞥一眼,也不多理会。 迈过那扇门,碧落回头看了看,这两边的情景没有任何变化,那道门还是孤零零立着。若是有过路的人经过,见个门凭空立着,不会觉得奇怪吗? 阿白好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一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默默放开她的手:“这下你再看看。” 碧落闻言回头,却见方才那道门不见了,只剩下空旷的平地和寂静山风。 “这门可不是谁都能看到的。”阿白凉凉的话语从风中飘来,“修为不够,无人指引,是根本找不到的。” 他话里带着惯常的嘲笑,碧落前一刻还啧啧称奇,后一刻就委屈的嘟起嘴,冲他瞪起水汪汪的眼睛。阿白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大手垂下,顺势再度牵起她的小手。 她起先还有些不好意思,被他握着的手微微挣了下,便听他道:“要赶快走呢,总不能一晚上都用在走路上吧?” 她觉得有道理,遂乖乖教他牵着。阿白带着她,纵身一跃,便上了云端,飞速前进。猎猎寒风刮在脸上,碧落只得忍着疼,紧闭双眼。 好在不过片刻,两人就到了目的地。碧落被吹得东倒西歪,好容易借着阿白的胳膊站稳了,睁开眼,才发现他们好似到了个小县城,路边竖了块大大的石头,上面刻了三个大字。借着月光,碧落勉强辨认出,那写的是“秀水邑”。 “咦,这不是——”那些孩子的家乡吗?碧落话没说完,就被阿白小声打断:“嘘——” 他拉着她迅速躲到一边的树丛里,从枝叶的缝隙间悄悄往外看。不一会儿,便见一个飘飘忽忽的女鬼正朝这边来。那女鬼约莫三十来岁,打扮还如其他凡人一样体面整洁,只是魂魄似是十分不稳固,仿佛随时要散开,颜色也格外灰暗,一看便是死后多时,也没有下到黄泉重入轮回道。 乡间只一条路,那女鬼毫不犹豫顺着道路往村寨而去,看来十分谙熟。等他飘了数杖远,阿白才拉着碧落蹑手蹑脚跟在后边,走两三步便在大树后边躲一躲。 不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了村民聚居的地方。普通人都早已入了睡,只有一扇窗户里还隐隐有烛光闪烁。 那女鬼径直朝着烛光过去,穿墙而入。阿白和碧落悄悄跟过去,趴在窗户边往里窥探。屋子是间摆设简单的书房,里头坐着个三十来岁却形容憔悴的男子,正就着微弱的烛光,提着朱笔在一叠纸张上写批注。 他眉头紧皱,嘴里时不时的念叨:“哎,这孩子写的不行啊……这句尚可……实在不够用心……这要如何考学……” 从他一句句叹息声中,碧落大约猜出他是个教书育人的先生,正在为学生们批阅文章。而方才穿墙而入的女鬼,此刻正静静坐在炕边,满眼温柔的望着男子,好似一个等着丈夫一同入睡的妻子。 若这男子知道这屋里有个女鬼正目不转睛盯着他,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既然是死后长久未去黄泉报到的女鬼,黑白无常那儿一定有记录。碧落皱着眉仔细回忆那本名册上的记录,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悄声道:“她是巧娘,李氏巧娘!” 阿白在一旁点头肯定。巧娘也是秀水邑人,只是和那些孩子不一样,她不是提前入了黄泉,而是阳寿尽后,迟迟不入黄泉。那名册上除了朱笔和黑笔写就的名字,只有她一人的名字是灰色。 灰色不如红色那样醒目,即便是司命星君检查,也不大会注意。黑白无常想偷懒,便整整一年没理会这事儿,任她在凡间继续游荡。 既然她是巧娘,那她温柔注视的那个男子,便是她的丈夫,林秀才了。碧落昨日跟着阿白翻阅了秀水邑不少人口的命格,对这巧娘家的事多看了两眼,不为别的,只是她家格外教人同情。 这原本是个美满的小家庭。巧娘从小勤劳善良,生得也算清秀可爱。只是她出身贫苦,父亲早亡,只靠母亲替人洗衣做针线为生,因此时常受到乡里其他孩子们的嘲笑和欺负。 十六岁时,她替母亲到河边洗衣服,偶遇了从外地过来读书备考的林书生。二人一见钟情,约定等林书生院试结束后便定亲。几个月后,林书生考了院试,得了秀才的功名,巧娘开始担心他有了功名在身,便不再看得上她。 好在林秀才也是个实在人,如约带着聘礼到秀水邑提亲,半年后二人便成婚了。林秀才家中双亲早亡,婚后二人便在秀水邑生活。头两年,林秀才还有继续科考的心思,可连续四五年屡试不中,眼见着巧娘为了供他读书,没日没夜替人洗衣做针线,心中不忍,终是放弃了科考入仕的念头,在秀水邑开了间私塾,专门教小孩子念书识字。 两人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不出三年,巧娘还为林秀才添了个大胖小子,起名林绍。林绍自小聪明颖悟,三岁即识字,五岁能对对子,跟在父亲身边读书,比私塾里其他年长的孩子学得都好。林秀才很得意,暗暗下决心要将这孩子培养成进士。 然而好日子没多久,林绍八岁那年便突然溺水而亡。巧娘和林秀才大受打击,才一年时间,巧娘便抑郁而终,留下林秀才一人,继续开私塾度日。 这家人有什么特殊的呢?难道阿白要把巧娘抓回黄泉?可鬼魂只要阳寿尽了,不为害人间,即便到了时间不入黄泉,最终也会灰飞烟灭,比阳寿未尽的那些好料理多了。没道理他要这样大费周章来查探。 碧落想不明白,只好跟着往里看。里头的林秀才似乎终于批完了文章,疲累的揉着眉心,向后靠在座椅上。巧娘晃晃悠悠飘到丈夫背后,满眼心疼和爱怜的伸出手,想给他按摩肩膀。可手上动了半天,眼前的人却毫无察觉,她只好慢慢停住动作。 林秀才毫无察觉,揉完眉心,便开始整理学生们的文章,一边整理,一边还在叹息:“这些孩子,想不到每一个写得好。”他忽然有些伤感的自言自语,“可怜了我家绍儿,若他还在,定能写得十分出色……” 巧娘默默无声听着丈夫的絮叨,忽然提到了儿子,她脸上渐渐露出悲愤的神色。她似乎难以控制,晃晃悠悠飘出来,眼里闪着强烈的恨意,悄无声息穿墙而出,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