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王宅,亥时。
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停在韩王府侧门处,哑仆掀开车帘,扶着一位带着素色幂篱的女子缓缓下车。
罗慈轻正守在门后的青石小径上,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挺拔地站着。
杨笑云稍一抬手,那哑仆便躬身退下。重新驾着马车消失在巷口。
罗慈轻锁好侧门,望着那层烟气一样覆住她面容的青纱,有些犹豫道,“二小姐,有些话,我必须说在前面。”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杨笑云打断他,声音平静而疲惫,相府这几日风起云涌已经叫她精疲力尽,如今再来韩王府,既是辞行也是叙旧。
“世外居一事,若他不问,我自然也不会答,可若他问了,我也只能知无不言。”
罗慈轻肃然,“如今殿下是何种境地,杨二小姐应该比谁都清楚,就不要再雪上加霜了。”
“雪上加霜?”杨笑云在暗中笑得的有些意味不明,“狐仙传言出来的时候,我为什么突然离开长安?现如今他又为什么突然叫我过来?罗掌司是以为李子异他真的什么都猜不出来么?”
罗慈轻怔然看着杨笑云,十余年过去,兴许因为同为杨氏一脉,她与仆固琢在这些年变得愈发相似,愈发寡言,愈发工于心术,总能一眼看透别人心中所想。
杨笑云摘了幂篱,熟门熟路往留仙阁走去,只留给他一个淡色的背影和一句嘲讽,“罗掌司总想着把他圈在这座韩王府,先是决口不提仆固氏,到后来塞北回纥都成了禁忌,让他在自己那点侥幸里浑浑噩噩里过半辈子,岂非比让他认清真相更残忍?”
留仙阁前万籁俱寂,只有檐角两盏宫灯飘渺与轻岚间,像是在等着他们。
霍鸾拉开门迎她进来,李迥只披了件单衣,他背对来客,站在高阁轩窗前,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灯火隐隐,瑰丽绚烂的大明宫殿。
身后檀桌上放着一本半翻开的残卷,新焙的茶还冒着丝丝雾气。
罗慈轻铁青着脸想随着进去,霍鸾却使了个眼色,扯住他的袖子一并带到一边,朱红的门又被轻轻阖上。
屋中只余这对传言中水火不容的师兄妹。
寒风自高窗涌进,裹挟着屋内的药材的味道与炭火的暖意,在房中肆意流窜,苦得让杨笑云皱紧了眉。
“是她让我留心世外居的。”
不等李迥开口,杨笑云干脆自己先认下了一切,“师父早年就知道柳杨两家暗地里的交易,只是战时由不得她去多加思虑对错与后果,于是只将这件事告诉了我。”
“她让你做什么?”李迥揽了揽肩上单衣,他没有转身,依旧盯着那些如萤溪般的灯影,淡然道,“她曾经提醒过你,如果有一日天福镇出了异状,为保杨家,你就要抢在对方之前毁掉证据吗?”
杨笑云望着他的身影,如同幼时在戈壁的无数个日夜,她抬手抚了抚自己额头上的伤疤,忽然嗤笑了一声,现在的她好像只有在李迥面前才能放肆的露出本来的面目。
“毁掉证据?说的容易。”
她只要闭上眼就能回忆起那日所见,“我在世外居遭人暗算,又被丢进一处暗道里,醒来时,身后是与世外居金池壁画里一模一样的朔方太行图,而眼前是我放一把火都烧不尽的累累白骨...在那里头,这样的暗道有足足五个,当年杨家勾结五方州府害了多少人性命?我想都不敢想!”
李迥转身盯着她额角结痂的伤疤,平静道,“战乱总是要死人的。”
他打过许多仗,见过太多暴动与血流成河的画面,枯骨腐肉,哀鸿遍野,早已麻木得不会再有什么感慨,到后来,他只会冷静地接受着一切。
“均田令作废,流民逃户暴动,从府兵到募兵,也是各方无奈之举,但是那些人里头,能者少庸者众众,朝廷的粮饷不能养一群废物,当年的那样的战况,换做是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但杀人就是杀人,杨家空顶大儒之名做出这样的事情,理应受罚。”杨笑云苦笑,“你觉得多年前师父是让我去毁掉世外居从而掩埋证据吗?那可就错了,仆固琢从来不是这样简单的人。”
许久没有人提及这三个字,李迥眼中逐渐浮出痛苦之色,就像撕开了身上那些陈年旧伤,露出鲜血淋漓的皮肉,钻心彻骨的疼。
杨笑云别过头,像是不忍看他,接着道,“当年她说,若有一日天福镇附近有异,就让祖父先一步呈上罪己书认下一切,当时的太子,如今的陛下,始终是个心软念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