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讲究出门在外互相照应,所以在国外的国人时常喜欢聚堆。 除了一起出去玩的那三个同伴外,沈立冬在这个国家不认识其他的中国人。 她思忖了许久,在讨论组里发了一条消息,“Hi,亲们,我出了车祸,现在在医院,车子也不知道被拖去哪里了,有谁知道后面的事情该怎么处理吗?” 很快就有了回复。 -“你出了车祸?严重吗?” -“天呐,你人怎么样啊?” -“人还好吗?” -“你昨天没回来,我还以为你搬走了呢。” -“这方面赵总知道的比较多,等他回来问问他。” ...... 他们的反应让她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还好,不太严重,还活着。我要求也不高,能活着就行。” -“我们去看你吧,你把地址发过来。” -“是啊是啊,你需要什么直接和我们说。” -“你在那边有饭吃吗?我们给你带点饭吧。” ...... 沈立冬鼻子微微发酸。 她有一点社交恐惧症,所以不会一下子和其他人走的很近。离家多年,一人在外,她知道这是性格缺陷,对自身发展不利,所以也一直在试图改变,只是收效甚微。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有义务帮助你,沈立冬也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她从来不会轻易开口求人办事。在她上高中的时候,一次请求别人帮助被拒绝后,那个人对她说,我凭什么帮你,不要仗着自己有一副好的皮囊就觉得自己有了特权。当时她被那个男生怼的十分委屈,差点哭出声来。 不过巧的是,那个男生后来成了她的初恋。对她百依百顺,面面俱到,好像在对他曾经说过的话做出补偿一样。 后来男生高中毕业被送出国,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最后一次带她去了他们常去的后操场,抱着她,对她说,希望你能梦想成真。 她对他说,一路顺风。 在那个通讯设备并不完善的年代,两人就此断了联系。 而事实上是他们都清楚地知道他们只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人生漫长,他们还太年轻。况且他们都是过于现实而又理性的人,天长地久对他们来讲像是个笑话。 吃完了医院提供的早饭,加之昨晚睡眠质量很高,沈立冬觉得精神好了许多。昨天的检查结果很好,大概今天她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 小护士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医生说多下地走走有助于你恢复,你想下地走走吗?” 沈立冬看着小护士俊俏的笑脸轻轻点下头。 小护士陪着她在走廊里面踱步。 “你来新西兰多久啦?” “不久,才两个月。” “喜欢这里吗?” “恩,除了这次事故之外的,都挺喜欢,风景很好,人也少。” 小护士轻笑,“别担心,你会好起来的,你英语讲的不错。” “你英语讲的不错,”这话她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听到了。当初大概就是因为英语讲的不错才进的JKF。 才认识的陆东安。 又想到了他。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自己是没救了吧。 “谢谢。” 溜达了几圈后,小护士带她回了病房,呆了没一会儿,一个医生带着一大群实习生从隔壁病床呼啸而来。 像是在看医疗类美剧。 医生说着病情和处理方案,实习生们一个个神情无比严肃认真,手上的笔都在本子上快速的滑动着。 她躺在中间,像是动物园里的稀有动物,被众人围观。但她并不害怕,无比淡定从各种肤色人种的脸上扫过去,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记下来了吗?”穿白大褂的医生开口问。 “恩。”一众实习生们跟着点头。 然后医生大手一挥,带着众人离开。 如冷风过境。 世界又恢复了平静。 她向来不喜欢医院,她一直觉得医院是个没有人情味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从人到机器。 陆续又来了两名医生,和她讲了讲她的病情,然后告诉她今天就可以出院,让她好好休养之类的。 但却没有再见到昨天的那个骨科医生。 社工和护士在搞最后的paper work。沈立冬等的有些无聊,玩起了病床的遥控。 一升一降。一升一降。 像是此时的心情。刚刚为找到工作而高兴不已,下一秒就差点丢掉了性命。 “你在这里啊!” 她闻声抬头,看见了一男一女。 “你们来啦!”她微笑着,又往上调整了一下床的靠背,使她能够舒服的坐着。 “天呐,你看起来感觉很严重啊!” “还好,”沈立冬指了指脖子上套着的支架,“就是戴着这个吓人了点。” “现在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不疼,不知道是我神经麻痹了还是怎么了,反正我感觉不到疼。” “你告诉你爸妈你出车祸的事情了吗?” 她心里刷的流过一丝苦涩,面上笑笑,“这种事怎么能讲?” “也是,怕他们担心是吧?” 她垂下眼帘,轻声道“恩。” 沈延年走后,按照沈立冬老家的习俗死者的妻子是不允许为死者守灵的。沈立冬在灵堂为沈延年守了两天的灵,吴若华就在空荡的房子里面哭了整整两天,据说她当时哭的惊天动地,后来把隔壁的邻居都招来了。 吴若华没见到沈延年最后一面,准确来讲,是没见到沈延年化成灰之前躺在棺材里的样子。 沈立冬见到了。在遗体被送去火化之前她要为沈延年开光,开眼光,开鼻光,开耳光......意寓是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好走一些不要被小鬼纠缠。 她握着一个羽毛状的东西一下一下轻轻的拂过沈延年的脸。 一张双眼紧闭,皮包骨的脸。一张平静的,毫无生气的脸。一张像是睡着的脸。 他躺在棺材里,穿着古代官员的服装,像是穿越了一样。 她站在棺材外,披麻戴孝,仔仔细细的看过他的脸。 记得上一次她这样仔细看他的脸是他做完第四次化疗回到家,浑身无力的靠在沙发上,对她说,“爸不想活了,这样活着真的一点意义都没有。” 她怔怔的紧盯着他日渐消瘦的脸,想从上面探究出这句话有几分真心。 他眉头紧皱,表情痛苦,双手无力的搭在身侧,两条腿细的像是医学实验室里面的人体骨架,可以清晰地看到每根骨头的形状。 本来就小心翼翼的气氛一下子分崩瓦解,将最残忍的因子全部释放了出来,一直隐藏的情绪一旦浮到了表面,便只剩下□□般的现实世界。 她最终还是没忍住,转身躲进了洗手间。吴若华进去时看见她正站在洗手池前,双手捂着脸,肩膀时不时耸动一下,于是问她,“你怎么了?不是到点要去上班了吗?”顿了顿,又问,“看见你爸这样子难受?” 沈立冬从来不在沈延年面前哭,她自己也不知道每次究竟是怎么忍住的。沈延年的遗体被火化的时候她也没哭,她站在最前面清楚地听到身后的人群中有人在悄悄议论,这孩子可真够冷血的。可她不在乎她们对她的评断,依旧挺直的站在那里。她想如果沈延年的魂还在那个房间里的话,他一定不想看见她哭,这样他就会走的不安。她想好好的送他离开,让他没有挂念。 那天她在上班的路上给梁冰打了一个电话,情绪有些失控,一边哭一边絮叨着,怎么办,他说他不想活了,我该怎么办,我实在太难受了,太难受了。梁冰在电话那边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一个劲儿的叹气。 那是沈立冬得知沈延年生病的半年多来第一次打电话给梁冰。 沈立冬从不相信什么感同身受,所以她从不指望别人理解她。 “这是你要的衣服,帮你带来了,去换一下吧。” “恩。”沈立冬接过衣服。 “需要帮忙吗?” “没事,我自己可以。”她对那个叫小媛的小姑娘微微一笑,起身自己下了床。 推开洗手间的门,她一屁股坐在了马桶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换好了衣服,起身时,一个抬头,看见了对面墙上镜子里的自己。 长发胡乱的散开,额头有道长长的血痕,整张脸苍白没有血色,脖子上的颈托让自己显得既滑稽又可笑,像是某部电影里某个自作自受的坏蛋。 回到病床,小媛和蒋伦正在和ACC安排的社工说着什么。 众人看见她回来,自动让出了一条道让她坐回床上。 “她们说你洗澡时需要帮助,问我们是我们可以帮你还是她们找人过来帮你。”小媛用中文对她说,“我说我可以帮你,”然后对她嫣然一笑,“我觉得我总比陌生人好一些。” 她笑笑,回她,“肯定。” “你也别不好意思,大家都出门在外的,肯定都会互相照顾一下,出了这么大的事,身边怎么能没有个人。” 她抬头看着他们两人,眼睛微微泛红,良久才开口,“谢谢你们,真的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