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旧靠在香案前坐了,坐下去一会儿便觉得冷,拖了蒲团过来垫在了屁股下,吐了口气。
宝积寺是王都内的国寺,佛祖金像修得巍峨高峻,婴勺抬头看了一会儿,觉得脖子酸,索性不看了。
自己从前在西天梵境听讲经的时候,佛都盘膝在莲花座上,她只要化成人形站起来就和他们差不多高,从来不需要这么费劲地仰头,他们也不会像这样垂着眼看她。
婴勺撇了撇嘴,缩起身子,把脸贴在手背上,双眼无神地望着殿内的角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这么坐了一会儿,又想起自己在顾惜的身体里,他一个七尺男儿做这样的动作可能看起来挺好笑的,她四下看了看,没找到镜子,忍不住自己笑了一下,然后笑容又消失了。
她歪着脑袋,抬眼看了一下佛像,又环视了一周旁边的诸位菩萨。
“这样看着你好累啊,隔这么远,你也听不见我说话。”婴勺深吸一口气,又叹出来,“我们也算老相识了,小时候我虽然总是表现得很不喜欢去西天,但都是因为你们讲经实在是太无聊了,其实就你们本人,我还是挺喜欢的。不然我也不会和你说那么多话,虽然你很少理我。
“好吧,你现在也不理我。
“我好想师父啊。不知道师父身子养好了点没有。
“也想师娘,希望他这三百年有变得更英俊了。
“想爹。
“想戚尹,他那个悟性肯定不能成佛,你可得好好考校他,不能让他钻空子。
“想罗织大美人。
“想好多人。”
婴勺把脸埋进了膝盖。
好半晌,她闷闷地说:“好吧,其实我挺想长渊的。虽然他是个王八蛋。我现在觉得承认这一点不丢人,你看,上官怜都不承认她其实是想跟江疑和好的,她比我丢人些。”
寺里静静的,婴勺趴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她抓下来一看。
是一片树叶。
一片碧绿的,饱满的树叶。
她环视一周。
这深冬腊月的,京城内外都光秃秃的一片,又是在室内,哪里来的叶子?
她仰起头看向佛。
佛像手里捏着印迦,低垂着眼眸看着她。
“你能听见?”婴勺坐起身来,捏着叶子在手指间转动,“这是安慰吗?还是想要我参悟什么?算了,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在这方面动脑子,我就把它当做是安慰啦。谢了。”
她把叶子塞进嘴里嚼,搬着坐垫转了个方向,正对着佛像:“既然你在听,那我就多说点。你不准笑话我,好吧你应该不会笑话我。”她清了清嗓子,“我现在有点纠结。我本来已经把长渊忘了,可他忽然出现的时候我还是觉得自己喜欢他。我可能有点贱,但这种事没办法的,你看师娘追我师父也追了那好些年,好不容易追到手了师父还死了一回,幸好师父涅槃成功了,好歹他还能把孩子当老婆养,他俩也挺不容易的……跑题了。”
她把树叶的汁水咽下去,残渣继续在嘴里嚼啊嚼:“虽然只过了三百年,但对于我来说已经有三千年了。刚进四境轮的时候,我满脑子都在恨姬纣,过了一阵子又开始恨长渊。可后来想想,其实长渊没干什么,他只是没帮我而已。我才万把岁,之前也没喜欢过什么人,可长渊已经六万岁了,花花草草的看多了,不把我放在心上其实挺正常……哎,白恨了,他只是不在意而已。”
殿门口的月光漏进来小半个靠在门外的影子,静静的,无人察觉。
婴勺又叹了口气,瘪了一下嘴,又瘪了一下,撅起来:“我好怂。想哭。”
殿门外的影子稍微动了一下,松开了环在一起的手臂。
婴勺抽了一下鼻子,吐出一口气:“好的我忍住了。”
殿门外的人停住,继续靠着。
婴勺有点腿麻,两条腿换了个上下,继续盘着,“师父曾经跟我说,做神仙和做人是一样的——人因为活得短,倘若一直往回看就会活得更短,而神仙活那么长,倘若一直往回看,就是自缚双腿,往后千万年的岁月都会很痛苦,因此大可不必做神仙,且自行了断算了。我想了想,我在四境轮里把自己活得很绝情,可能是对身陷囹圄的事实进行妥协。我承认,尽管不那么愉快,我梦里总有长渊。”
佛垂着眼与她对视。
“所以我得出了个结论。”婴勺道,“尽管我还喜欢长渊,但我决定离他远远的。我所纠结的那些都是过去,而我们没有未来了。”
佛的神情始终如一。
婴勺把嘴里的叶子嚼得细细的,一点点咽下去,满口涩味,吃完了才纳闷自己为什么要吃草,又坐在那里沉思。
直到门口传来再明显不过的脚步声。
“谁……长渊?”婴勺打着哈欠眯着眼看那殿门口逆着光走进来的人,差点认错,“哦不是,你是……弦歌!”
弦歌背着七弦琴,步履均匀地来到她的跟前,一点头:“小殿下。”
婴勺揉了揉眼睛:“这不是幻觉吧,真的是弦歌?”
弦歌蹲下身来,道:“小殿下为何不信?”
“我现在见到谁都不信。”婴勺道,“我是不是该捅你一刀才能判断你是不是真的?”
“小殿下还是如三百年前一样的直肠子。”弦歌笑着把自己背后的琴取下来,“试试?”
婴勺摸上琴弦。
然后立刻松开。
“信了吗?”
婴勺点头。
这琴上的怨气,六界中都没有第二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