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容惠再过矜高,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生活在玻璃温室里多年的娇娇小姐罢了。 哪里遇到过当下的状况。 一慌了神,又不敢同父母讲,便打了电话给向来有主意的伶笙,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在听到伶笙声音的那刻却只觉得腿软极了,只唤她务必前来帮帮自己。 伶笙听得莫名其妙,问了几遍却仍旧没有从戴容惠遮遮掩掩又混乱的话语中得到些重要信息,因她说自己在医院,总归是不能令人放心,伶笙犹豫了半分钟,最后还是换了身衣服,将钱包放进背包里,与姆妈说一声自己要出去一趟。 姆妈皱了眉,想要问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只朝她挥了挥手,嘱咐她尽早回来。 伶笙一口答应下来,在公寓楼下乘一辆的士直奔医院而去。 ***** 同一时间,仁华医院二楼创伤中心。 戴容惠坐在包扎室外冰凉的坐椅上,手指交缠在一起,微微颤抖。 时不时有护士进出,她身子摇晃几下站起来,探头望向里面。 里面有一个男人坐在病床上,上身□□,露出苍白过度的肌肤与背部交错纵横的狰狞伤疤。 他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只有时而短促紊乱的呼吸暴露出他此刻对疼痛的极致忍受。 有护士将他背上的伤口清洗干净,然后绑上绷带。 护士熟练地将绷带打上一个结,一边颇有些不忍心地对他说道:“建议你还是去仔细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出现骨裂等情况。” 男人抬起头,扯了扯嘴角,“不必。” 他手肘弯曲,支撑起身子,等待护士结束包扎工作,便套回自己的黑色短袖,衣服有些大,松松垮垮挂在身上,下摆沾了几滴暗红色痕迹,多多少少露出些白色绷带,竟头一次带上几分虚弱意味。 戴容惠就站在门口,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忽然间他下了病床,负伤的上半身向外探,一眼抓住内心焦虑不已的少女。 他眉头紧锁,思考片刻,眯着一双狭长的眼观察戴容惠。 目光动也不动放在她身上半分钟,终于如梦初醒般笑起来,嘴角微微上翘,显然已回想起不久前少女的英勇事迹。 戴容惠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却又想起自己确是有理的那一方,随即逼迫自己克制住内心的焦灼,扬起下巴,抬起眼,握紧拳头,与他遥遥相望,如宿敌见面般,狠狠瞪回去。 周钦何时被女人如此瞪过,不由地轻笑起来。 他本就长了一张漂亮到极致的脸,前不久刚染了黑发,加上受了伤,愈发显得柔弱无害极了,就像是神话里的狐妖,凶恶的骨肉外偏偏要披一层温柔的皮。 他径直走过来,坐戴容惠身旁椅子上,招了招手,示意她也坐下来。 戴容惠定定看他一眼,然后选在离他身侧隔了一个位置坐下。 “那人怎么办?”她一句话问得莫名其妙。 周钦没有回答,从对面玻璃窗上望见戴容惠的样子。 齐耳短发一侧别在耳后,饱满圆润的额头被几缕刘海遮挡,下巴尖尖,唇紧紧抿着,将她本艳丽的脸淡化,使她的眼眸里生生化出一丝迷惘。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红双喜来,最便宜的一种烟,蓝色火焰点起一阵白色烟雾,烟味浓烈呛口,随着他的深呼吸,尼古丁从鼻腔直直冲入肺部。 仿若享受一般,他闭着眼长长舒一口气,瞬间烟味窜入戴容惠鼻腔中,包裹住她全身。 她狠狠皱了眉,扭头看他,“这位先生,医院请不要抽烟。” 周钦唇间含住一支香烟,眯着眼,又抽一口,然后掐灭掉。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戴容惠面前,然后蹲下来,一双眼直直地看他。 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却好似全都与他们无关。 他深深地望着她的眼,带着无所谓与一丝兴味,就像是逗猫般,他在心底轻笑,这姑娘真独特。 “管那人干嘛?那是他的命。”他的声音游走在她耳边,嗓音却十分干净,慵懒至极。 戴容惠别过眼去,动了动肩膀试图避开他的靠近。 她咬牙道:“我并非有意打他,若不是因为你,他也不必听天由命。” 周钦移动膝盖,更进一步:“那我得多谢你。” 她仍旧记挂自己是否亲手犯了重罪,听他这么说,忍不住想要扇他一耳光,打到他伤口迸裂跪地道谢。 周钦回答得理所当然,却也恶劣至极:“那人就算今日不被你拿棒球棍敲了头,若刚刚没能弄死我,迟早也会死在我手上。” 他注视着她,目光中给予几分漠然与冷静,“所以你没必要如此在意,罪过都是算在我头上,你怕什么。” 戴容惠低头垂目,轻叹一口气,在他的话语中,方才一棍敲打在与周钦打斗的那人头上的惊慌似乎消散了不少。 她沉默,他低语,像是咒语,念在她耳旁:“总而言之,多谢你。” 嘈杂人声中,他像是一束奇怪的幽蓝色冰冷火焰,燃不了别人,却在此刻浸遍了她。 很奇怪的感觉,逃不过,就像是劫数,注定的灭顶之灾,是他的,也不会放过她。 她忽然间想念起刚刚那股子浓烈烟味,至少在升腾的烟雾里,她的心绪好似能平复不少。 忽然从电梯里走出一对少男少女,情侣模样,少女轻轻拉着少年的手指,匆匆忙忙地朝这边跑来。 忽然间,她发现了座椅上的两人,加快脚步,喊道:“容惠!” 戴容惠转头看过去,看到伶笙,恨不得立马冲到她面前去。 伶笙跑过来,一把抱住她,过半分钟,又放开她,目光从她的头顶扫到脚踝,确认她并没有受伤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戴容惠缓过神来,一双手紧紧握住伶笙的,将头埋在伶笙脖颈处,尾音有几分颤抖:“怎么办阿笙,我今晚用棒球棍打了一个人的头……” 伶笙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一声:“没关系,别怕。” 戴容惠没说话。 伶笙转了头,这才发现有个认识的人还蹲在地上。 周钦站起来,倚靠在墙边,将指间烟蒂抛进垃圾桶中,不合时宜地笑出声:“真巧。” 伶笙挑了眉:“是很巧。” 她身后走出一个俊秀少年,一双桃花眼看一眼戴容惠,随即移开,冲周钦抬一抬下巴,问:“怎的,这又是被哪位大佬追杀?” 周钦不与他讨论这个问题,耸了耸肩,毫不客气地指使他去一楼取药。 许彦摸了摸伶笙的头,轻声说一句:“在这里等我。” 伶笙“嗯”了一声,手依旧轻拍戴容惠的后背。 戴容惠抬起头,颇有些惊讶地看着伶笙与许彦,一时间竟然连那些有关于自己的烦心事都遗忘得干净。 她冲伶笙投去一个眼神,忍不住开口问:“这是?” 一旁的周钦忽然开了口,仍旧是懒懒的语气:“那是我好友,喏,你的阿笙的男友。” 戴容惠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何伶笙会认识周钦这种人。 下一秒却陷入一阵深深的担忧中,那是和周钦一类的人,如何能与伶笙在一起?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忍了回去。 有些话,不适合在此刻与伶笙说。 然而当下的她却不知,这些话,有一天会由她自己亲口说给自己听。 人生的轨迹偏离预定的轨道,总在一个不经意的下午,亦或是离奇的晚上。 许彦拿了药,很快回来。 伶笙扶着戴容惠向外走,她小声地同伶笙讲述今夜的离奇遭遇,有关于自己看见有人拿了一把刀砍在角落里看不清面目的周钦身上,有关于自己如何一时头脑发热挥了手上棒球棒,有关于那些自己的胆怯与后怕。 周钦跟在她身后,静静地听,面上没有显露出任何的情绪,眼眸深处却柔和了几分。 走到分叉口,伶笙为她叫一辆归家的的士。 两人道别前,她忽然想起什么,惊呼一声:“我的棒球棒还留在那个巷子里!” 伶笙讶异地看她一眼,终于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话说回来,你今晚不是有约会吗?怎会遇见周钦?” 戴容惠眼里的光黯淡好几分,小声回答:“下周有校比赛,我特地订了里维拉签名的棒球棒,想送给肖皓瀛。” “可是我爽约了,”她声音忽然低落下来,“他却并没有打电话来询问我为何爽约。” 的士停在路边,司机早已等的不耐烦,摇下车窗,催促戴容惠尽快上车。 伶笙一时不知道该与她说些什么,只好拍了拍她的肩,低声嘱咐她回去睡一觉,明日醒来又会是一室曦光。 夜里灯光一路点亮整个天幕,伶笙与戴容惠告了别,回头只看见许彦一人。 周钦早已不知所踪。 走时还不忘调侃上一句不打扰伶笙与许彦二人时光。 许彦送了伶笙回家。 快走到家,她拉了他的衣摆,唤道:“我饿了。” 他便带她去吃一碗馄饨,聊起今日发生的事,她仍旧不忘道一声实在凑巧,笑说周钦必须要好好感谢戴容惠。 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已经翻篇,皆并未在意。 许彦递一张纸巾给她,笑着说“好”。 夜晚总是会给人几分旖旎的感觉。 他只觉时间不够,只能更加温柔而真实地去喜欢她。 年少时的恋情,不够富裕,单纯。 午夜街头的凉风,暗淡灯光,从嘈杂人群中走出来的恍惚心神,紧紧牵着手,去吃一顿热气腾腾的馄饨。 过马路等红灯,他俯首下来亲吻,空气中呼吸的灼热,嘴唇上残留的薄荷清香。 世间在此刻没有一点荒芜,只因这一刻她与他彼此投诸身心真心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