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毫之笔,尖圆齐健,刚柔并济,尖如锥兮利如刀。 而那人也是如此,性情萧疏,秀润在骨,清逸高洁,一如无法探触的清风明月,可望而不可即。 千琢灵玉为身,万选紫毫作笔,这本就是及天地造化而成的灵物。再沾染了那人的苍劲笔墨、神志气息,深藏其中的懵懂笔灵竟然逐渐萌生了灵识。 那人对这紫毫玉笔有多么钟爱,常士岚十分清楚。他负砚探幽,写生采景,常常携此笔相伴。他曾对常士岚玩笑言:“我幸得此物,有如天助。” 因此当她偶然间,发现这笔灵竟偷藏了那人的天魂,虽然十分暴怒,却也因为没一时冲动,毁了这紫毫笔。 常士岚那时心想:这是他的心爱之物,若他泉下有知此笔毁于我手,只怕是不知道该有多么痛惜难过。 “他珍重于我,善于用我,可是直到他离世消散,我都没能让他有机会知晓我的孺慕之思,知音之情。”那笔灵突然惨淡一笑,“在他眼中,我不过是一支珍惜贵重、合心称手的好笔罢了。” “所以你便将自己活成了他?”常士岚眼神锐利,话语冰冷直接,“可你错了,你从来都不是他。” 常士岚能够保住他的钟爱之物,但却不能够容忍这笔灵化形成那人的模样,衲衣陈旧,神色沧桑。 她在山间修行之时与那人初见,彼时他正值年少。那是怎样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才能使她心折。直至分别,那人虽然仍旧怀着重重心事,愁眉难展,却又如何像笔灵化形这般沧桑憔悴! “你又怎知他并非如此形状!”那笔灵忽然站直了身体,与常士岚平视,眉目凝重,“你同他相识之时,他风华正茂、快意洒脱,终日纵情山水,恣意挥毫泼墨。但家国飘零破碎之际,兵连祸结,满目疮痍,他又怎能快意潇洒!” 笔灵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后来旧朝沉疴痼疾已是无力回天,终究一兮倾颓。他自知已是无法转圜,便皈依了佛门,终日青灯古佛为伴。从此之后再绘山水,却早已不是故国风光了。” 常士岚听笔灵如此说道,半晌不语。 忽然,她却不由得摇了摇头,叹道:“看来不只我不懂他,你同样也不懂。” 她稳稳地走到了笔灵面前,话音平和,面上一片沉静:“即使你的化形再完美一百倍,我也仍旧能够分辨出来他和你的区别。他伤神故国的落寞憔悴是不假,但他对这片秀丽江山,却仍是满怀热忱——可我在你的身上却看不到。” “我这些年一直在收集他的画作,现如今已有数百副。他的每卷、每笔无不饱含深情。他终究是爱着这片山石草木、爱着这片秀美河山的。”常士岚轻叹,“我从商多年苦苦支撑,便是为此。” 说到这,常士岚一怔。 她忽然仿佛恍然大悟般。良久,才语带释然,叹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们都错了。” 她轻声叹着,竟隐隐有些落寞:“他人魂散去,想来并非是觉得人间凄苦无所眷恋。怕是早已堪破红尘,达观自我,超然物外了罢。” 那笔灵听到常士岚的话,面上微愣,半晌,才如梦初醒一般缓缓回神。 他不由自主地捂住脸呜咽,慢慢竟恸哭失声:“……堪不破的人,原来只有我自己。” 忽然间,他却仿佛想起了什么。声音哽咽喑哑,却喃喃道:“‘时时展帖与援琴,片石长林鉴素心。愧我并无双树卧,可容一榻就桐阴。’我竟然如今才读懂他的心境。” 那笔灵哭得满脸通红,良久方才长舒一口气。只见他一敛白衫,对着常士岚深深一揖,轻声道: “多谢您。” —————————————————————— 从常士岚的私人会所出来,天上忽然下起了雨。 陆池开着车送高灵回家,两人似乎都心思暗藏,良久无言。深夜的城市道路早已不复了先前的拥堵。他打开了车载CD,播放着一首平缓的歌。 深沉醇厚的钢琴声,轻盈的吉他和弦,伴着女声略带沙哑的吟唱在车厢中缓缓流淌。车外雨声杂乱轻敲,透过前挡的暖色灯光被水珠拆得细碎明灭。 笔灵最后与常士岚一同将那天魂放归了轮回。 高灵心想:除了那人的天魂,两人一同放下的大概还有各自的执念。 “陆老板,轮回到底是什么样的?”高灵忽然看向陆池,开口问道。 陆池略一沉吟,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她:“你听说过忒休斯之船吗?” 高灵点了点头,明白了他的用意。这是一种经典的同一性的悖论。如果忒修斯之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么这艘船还是原来的船吗? 陆池道:“轮回后的生命便如同忒休斯之船。三魂之名虽在,七魄与骨血却已更换一新。你说他还是原来的船,可船上已经没有任何一根原来的木头;可你若说不是,也说不清到底从哪儿开始不是的。所以执着于轮回,其实是毫无意义的。” 高灵沉思不语,半晌,开口认真问道:“那常士岚如果招魂复活了那人,是不是就如同用忒休斯之船的老部件,重新再建造一艘名为忒休斯的新船——那这船还是忒休斯之船吗。如果是的话,那被拆下零件的船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陆池笑着调侃道,“或许等我轮回后,就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 高灵心中一跳,不由得脱口而出:“那我宁愿永远不知道!” 余光扫到高灵忽然变了脸色,陆池静默了一瞬,金丝的镜框在暖色的路灯下闪着温柔的光。 “我说笑的。”半晌,他才温声道,“我入不了轮回,所以可能没机会解答你的疑惑了。” 高灵蹙眉不语,满心疑惑,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反复琢磨着陆池的话。 陆池见她苦着眉头,一副小老头的样子,不由得失笑。并未去打断她的思路,陆池继续安静地开着车。 直到高灵小心翼翼地轻声问他:“如果假设所有人都是路上奔跑的汽车,而轮回只是一次返厂检修,那没有轮回的人会不会很累?” 陆池一愣。 他活了实在太久,遇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他回答的问题太多太多,但却从来没有一个人问过,他活的累不累。 雨仍然下着,一点一滴地不断敲击在车身上,可陆池知道这雨不管下得再久也总是会停,正如这黑夜无论多么漫长都会有结束,也正如这路途无论多么遥远也都会有终点。 但陆池却没有。他见过太多的生灵的循环往复、生老病死,他并非对此无动于衷,却仿佛早已麻木了。 他也见过很多生灵,刻苦修行或是炼食丹药,用尽一切方法。或是为了拥有更强大的力量,或是为了削减病痛,或是为了延缓衰老,最终却无不是奔着“长生”而去。 他又想起自己曾经同高灵说过的话,修行就能够有能力追求自由吗,但这仿佛又是个悖论。连时间都逃不过,谈何自由;但逃过了时间,难道就是真的自由? 陆池忽然间想起了262。那只毛茸茸的,温暖的大狗。 262是陪伴过他的第二百六十二只宠物。自己用这种方式给宠物取名,是怕忘记什么吗。 陆池轻轻叹了口气,忽然觉得长生真的是件很累的事。 良久,他才微笑着回复高灵,声音温柔平静,也像是在回答自己:“累,可路一直在脚下。虽然你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尽头到底在哪儿,但好在你还可以选择沿路的风光。” 高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路开进小区的地下车库,陆池按着高灵的指引停在她家楼下的单元口。 被陆池一直送到地下车库的电梯旁后,高灵微笑着同他道谢。 陆池温和道:“自己小心,晚安。” 高灵正按下电梯门,闻言抬起头,笑容灿烂:“晚安,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