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开平三年除夕,茂州,刚过未时,天上飘飘洒洒下起雪来。雪越下越大。很快大龙山被一片雪雾笼罩。在这崇山峻岭之中,一队人马全身素白,嘴里衔着木棍,腰间挂着乌黑的弯刀,如猿猴般穿梭于丛林之间。 除夕之夜,几乎没有月光。茂州城墙高大崔嵬。雪夜寒风,守城的士兵,甲胄上都结了薄薄一层冰晶。大雪落在身上,急忙的快走两步,跺一跺脚,震落身上的积雪,也舒缓一下已经冻得麻木的双脚。忽然,在萧萧寒风声中,听到几不可闻的“簌,簌”之声。那士兵爬在女墙上张望。远处一片黑暗,从中飘卷着白茫茫,一片片的雪花。突然,“啪”的一声。一个飞爪正爪到那士兵面前的女墙上。一个巨大的白色巨兽瞬间浮现在眼前,一个黑影顺着寒风呼啸而来。那士兵大叫“不好”,举起手中的大刀,迎上面前的黑影。 “当”的一声,那士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手中的大刀已经变成两断。随后,感觉一股热流从身体中奔涌而出。紧接着,迎接自己的就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了。 很快,这种“当”“当”的声音响彻整个茂州。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高大的城墙上尽是手持黒刃的白色怪兽。这些怪兽,很快,像雪山融化的水流一般,淌入整个茂州城。 在城楼的最高处,一个巨大的白色怪兽,一把遮盖在头上的白巾,露出如削如峻的面容,迎着风雪,注视着脚下这尖叫绝望的城池。一个身裹白袍的将军,屈膝半跪,叫一声,“主上。”那人,微微一笑,说一声,“焚。” 瞬时,茂州化做一片火海。 而那人,在热烈的火光映衬下,更显得俊俏,甚至有一点点妩媚。他摸着手上的金蛇赤琼指环,遥望东方,喃喃的道,“我那还未认祖归宗的御妹,不知你还能给我多少惊喜。” 开平四年元月,西番国主德松赞亲起大兵十万,大寇松茂两州。元月初一日,西番破茂州,斩茂州刺史顾松,并以下军士三万余人。是夜屠城,焚茂州。茂州做为梁国在西南抵御西番的大本营,囤积粮草辎重无数。数十年积蓄,毁于一旦。 茂州失守,顺城山寨成为孤城。成王十万大军被压缩在方圆不足十里的山谷之中。成王三次突围,均不成功,只好飞章求救。梁帝命剑南节度使陆姚安救成王。一月二十日,陆姚安克复茂州。茂州城残破不堪,无法驻军。陆姚安退守文县。 一月二十三日,西番小论相赤布岩率军突然渡过泸水。二十五日,陷昌州。三十日陷戎州。与南线呼应,北线西番军沿临江劫掠。川南川北全线糜烂。梁帝迫不得已,调禁军并陇西军四十万入川救援。 二月初八日,西番闻讯退出戎州,十二日退出昌州。十五日,梁军奉巡抚两川的陈留王令,焚霍家寨,临江春汛大起,沿江上下数十州县一片泽国。十八日西番解除顺城山寨之围,至三月底全军退回西番。 短短三个月多时间,西番军横扫两川,攻破五州二十余县,如入无人之境,劫掠财物无数,杀人盈野。两川糜烂,朝野震惊。 而更让人震撼的是,一向以为西番军勇猛有余,而军械不足。可这次川北大战,西番军手持乌刃,所向无敌。梁军刀剑与之抗衡,往往崩刃,几乎要三,五把刀才能蹦断一把乌刃。本来士气,勇猛,就在下风,梁军更吃了军刃的大亏。 二月十八日,聂玄在梓州破获一处西番情报暗桩,是一家名义上贩卖玉器的玉器行。在他们贩运货物中,查获大批违禁乌钢。随后,搜查出密室一间,内有梓州富商私通西番信件若干。 二月二十五日,奉陈留王令,查抄林卓村家产,聂玄又于谢园中查抄出多封西番信件,语多暧昧。二十八日,林卓村瘐死于梓州狱中。 三月初一日,陈留王上奏梁帝:林卓村通敌叛国,定谳族诛。林卓村已死勿论。全国通缉林海林江,并其子林权。林氏家产尽数归公。 四月初二日,五经博士周西罗上《过商论》。痛陈商人不讲仁义,唯利是图,通敌卖国,不可善待。 四月十日,梁帝下《盐铁令》,宣布全国盐铁山林全部收归国有。 四月十一日,梁帝下《算缗令》,全国商人一缗两算,相当于全国商人每人每年缴纳百分之十二的财产税。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在开平四年四月格外温暖的春光里,林仪登上她母族孟家专门派来接她的马车上,踏上了进京之路。 林氏全家被抄。林仪是唯嫡女又是未出嫁。按律也当弃市。可是就在林家抄家圣旨颁下的前一天晚上,林仪在狱中求见聂玄,屏退左右,在狱中昏暗摇曳的灯光中,林仪献出一卷绢帕。一向自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变色的聂家新一代翘楚,梓州聂令在这一卷轻飘飘的绸绢面前,居然也失去了士大夫应有的沉静。可是,谁也不知道,这绸绢上到底写了什么,而林仪聂令一夕之间到底谈了些什么。大家只知道,聂玄连夜拜见陈留王,痛陈林仪大义灭亲,在破获林家资敌叛国大案之中,居功至伟,而且身世可怜,并以聂家担保,请旨特赦。在收了聂家一斛南海珍珠后,陈留王把林仪放了出来。 虽然奉旨赦免,可林家只剩下她一个孤女,如何在梓州存活?外祖母文氏,痛惜林仪,又想起去世的孟氏,便特意派了顾妈妈和苏妈妈并将尽一百来家丁,专程来梓州接林仪进京。 临江大汛,舟船不能通行,一行人只能走陆路。林仪总算是自食其果。两川糜烂,到处是流散各地的散兵游勇,土匪流氓,还有就是无穷无尽,因为水灾兵祸辗转流离的难民。吃不饱,晕车,闷在车里还不敢露面,抢劫的,乞讨的一波接一波。林仪三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的罪。总算灰头土脸的出了川,过了梁州,以为可以安稳一点儿。没想到,更大的祸患迎面扑来。 林仪一行七八辆马车,一路出川,损失了七七八八,只剩下三辆完好的马车。茜雪伺候林仪坐一辆,两个老妈妈一辆,剩下一辆是行李。一百多家丁,只剩下三十来人,在下面步行包围。本来华美的世家马车,现在跟难民逃难的马车也无甚区别。 出了梁州州城,行了十几里,马车突然不动了。林仪正靠着车门打瞌睡,听见原来又是难民想搭帮一起走。隐隐还有妇孺的哭声。不过一路上,这些京师来的这些富贵护卫们也算是磨练出来了,心肠硬得很,死活不肯让这些难民搭上。很快外面没了声音,马车又缓缓的走了起来。随着马蹄有节奏的哒哒声,林仪又沉沉的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林仪醒的时候,只觉得头疼欲裂,天似乎已经黑了下来,外面影影绰绰,茜雪不见了踪影,车里只有林仪一个人。林仪的心陡然紧张起来,她从袖里拽出匕首,身子附在车框上,听外面的动静。 四周一片寂静,过了好大一会儿功夫,听见脚步的声音。两个人走到马车跟前。 两个人都很年轻,一个很瘦,一双大眼睛,活像一只眼镜猴,他的外号正如其形,唤做小猴子。另一个中等身材,相貌平平,属于放在人海里,转眼就找不找了的那种。 小猴子及其客气,对另一个年轻人说:“高翔哥,这些年在这座矿上,除了大哥,咱们最佩服的就是你了。可能我们以前有些误会,翔哥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大哥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事情大哥问到了,小弟怎么能不说呢。咱们再怎么,也不能对不起大哥,不是吗?而且我事先还让小冬瓜给您送了信,只是这癞头货,送个信都能误了。” 那名唤高翔的年轻人,眼光闪了闪,极诚恳地说,“周兄弟怎么这么说。那些个破落户本来就该死。况且前山后山本来就是一家。那些破落户硬攀扯着我的旗号,干了那么些大当家的不知道的事情。大当家的恼也是应该的。说起来,我还应该谢谢兄弟,帮我解释呢。” 小猴子隐藏住心底的笑意,愁眉苦脸地说:“高翔哥是矿上的老人了,大当家的误会,也是一时,再加上酒醉,过两天就好了。高翔哥千万别介意。“ 高翔懒得再和小猴子扯皮,淡淡笑了笑,目光投向了林仪所在的马车。小猴子目光也跟着移了过来,笑嘻嘻的问,“这次劫得是什么货色?看这马车虽然破了些,但还是好东西。” 高翔心里冷笑,暗道:这带着世家徽号的马车,焉是你们这等破落户认得的。不过这个小猴子,虽然年纪小,但是心狠手辣,心思又是极其细致。前几日,自己不过说漏嘴了一句话,他居然顺藤摸瓜,毁了自己几个月布置下来的一盘好棋,外加在大当家面前落了好大一个没脸。也就是现在实在不能窝里反,只要下了山,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这个贼猴子。 高翔也笑,对着小猴子道,“里面不少的金银,还有珠宝,好多都是从来没见过的,也说不上名字来。都堆在前院呢。兄弟不妨先去挑挑。” 小猴子本想说,大哥还没过目,咱们怎好先拿了。转念一想,这莫不又是一个告他黑状的好机会吗?眼睛一转,就一条计策。于是客气两句,就喜不自胜的奔了前院。 看着丧门星走远了,高翔走到马车前,轻轻拍了拍车门。里面怯怯的一个声音,“谁呀?可是到了驿站了吗?” 高翔嘴角弯了弯,道:“姑娘出来见个面吧。” 过了片刻,见没动静,高翔接着道,“姑娘不必担心。你身边那个丫鬟,武功极高,虽然救不出姑娘来,但是杀我这样的,一手好几个。她第一时间就没了影,想必是在暗处躲着呢。等机会救姑娘,也是防着您出意外呢。所以,我们绝不会对姑娘不利的。姑娘放心出来吧。出来说话方便。” 听了这话,林仪也不能再装。只好略略整理容妆,挑开车帘,跳下马车。 高翔只觉得眼前一炫,精神略一恍惚。一个窈窕少女,立在面前。少女细腰缩肩,一张小小的瓜子脸,大眼睛,薄嘴唇,目光很平淡,既无恐惧,也无慌张。这少女看上去娇娇弱弱,说不上多美丽,可是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妩媚,直插进了高翔的心底。 高翔整理心神,深深一揖,道一声,“小娘子”。林仪只微微福了一福身子。高翔请林仪进了屋,摆上山上最好的清茶,才慢慢说起他们劫持林仪的缘由来。 原来这里离梁州州城三十多里,唤做沔山。山上出产一种红岩巨石。本来是个无主的野山。后来陆续有活不下去的流民,也有些亡命之徒,或者朝廷通缉的罪犯,无处藏身,便进入深山之中,凭些力气,凿山挖石,运到山外卖掉,换些钱米,勉强一条生路。渐渐沔山出石的消息就传了出去。一个商户,行贿地方官吏,买下了沔山。山里的这些流民,就成了这商户的矿工。奈何这矿主及其贪心,实在不把矿工当人看。尽要掏空整个大山,却只给矿工们极少的口粮。矿工中有一个叫蒋雄的,趁着矿主巡山,一个大锤,把矿主脑浆子砸了出来,站在巨石上高声一呼,就算反了。矿工公推蒋雄为大哥。蒋雄为人宽厚,并不苛待大伙,众人便死心踏地的支持。再加上死了的矿主势力不大,这伙山贼也并不剪径劫掠,还是凿山卖石为生。朝廷便懒得搭理这帮茅贼。于是沔山的强盗居然就站稳了脚跟。 可惜,好景不长。梁帝下《盐铁令》。全国的山川都要归公。这沔山自然也不例外。朝廷派下专使,接收沔山。蒋雄听了谗言。杀了朝廷使者。朝廷几次派兵进剿,居然都被这伙山贼打退了。蒋雄得意洋洋。可是高翔却深知,大难即将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