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仙沉下脸来,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递给山简看道“你看这块石头好看吗?”
山简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斟酌着道“好……”
山仙握着石头往前走了几步,又眺望着对岸耸立的几棵稀稀疏疏的绿树,道“那边的树,好看吗?”
山简心道他怎么忽然问这些,但还是轻轻点点头“好……”
山仙回过头来,加强语气道“那我呢,我好看吗?”
“……”
山简吃了一惊,看了看衣着素雅,腰带飘飘的山仙,心道他该怎样回答好呢,山仙从未问过他这等问题,也说一个“好”字会不会有敷衍的成分?
山仙凝望着山简,等着他的回答。山简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吐出一个字道“好……”他除了这个字,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
山仙像是早知道他会这么回答,脸色很不好看,像是不满意这个回答。
世界上好的东西那么多,如果单单是“好”字来形容,那他岂不是在他眼里毫无区别。于是山仙撩起衣裙两侧,再次踏入了河水中。
山简在后面道“前面的路太长了,不要再往前了。”
山仙“为什么不可以这里又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任何人阻拦。”
山简垂下头“你我……不可能的。”
山仙站在水里,冷笑着看了他一眼,带着些许蔑视和恶心,“父亲大人不会真的爱上仙儿了吧?”
山简像被打回原形的妖怪,轰然瑟缩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山仙“……”
是爱吗他不知道,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承认。
他说不出话,或许他就不该再说话,这个时候任何狡辩都是徒劳。
山仙哼笑着上岸来,一步步逼近他,凝望着比他高半个头的他,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道“山季伦,说啊,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他在逼他,也是在求他。
这句话今生今世也许再也没有勇气问了。
“……”山简喘息着,不肯再看山仙一眼。
他狼狈不堪地俯下身,将手中的丝履端端正正放在山仙的脚边,低着头缓缓转身,满地的石头在他眼里乱晃,晃得他睁不开眼,只能踉跄地乱走。
“山季伦,你别走,你回答我!”
身后,山仙眼泪直流,压抑着心中交织的怒火,吼叫道。
山简咬着牙没有回答,他想逃,可是前面没有路,他只能沿着河流往下走。
冰凉的河水没过他的脚趾,没过他的膝,连带着将他的心也凉透了,彻头彻尾地暴露在阳光下。
他死死地咬紧牙关,不回头,绝不能回头,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离开这条河……
“山有木兮,神箫仙笛。
倾予君兮,凤游龙戏。
鬓丝吹雪兮,终不离……”
旷远空灵的琴声飘入王沁的耳朵,她揽衣从软塌上站起来,在两个侍婢的搀扶下,循着声音在寺院里找寻。
终于,在一面绘了释迦摩尼拈花的佛墙下,看见了身穿碧衿白衫,长发飘飘,闭目抚琴的山仙。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思慕了近两年的美少年山仙,又是欢喜又是害羞,竟站在那佛墙前,迟迟说不出话来。
夏日炎炎,晴空中纤云朵朵,光辉拂地。佛墙左右两边长着两棵三丈来高的绿树,亭亭如盖,叶影婆娑,蝉声此起彼伏,和着缕缕琴音,站的久了,一颗心不知不觉地被那琴声所洗涤,收敛了烦躁抑郁的思绪,变得心静如水。
琴音止,山仙缓缓睁开眼,眉目温柔地望着王沁“王娘子今日也来上香?”
王沁满面羞红,呆呆地看着他,颤声道“山小郎君还记得沁儿?”
“自然是记得的,娘子的一曲越人歌,山某至今未忘。”山仙抬眸,正要起身,却又弯腰皱起眉来。
王沁伸手向前,睁着水亮亮的杏眸“小郎君怎么了?”
山仙眉毛一扬,笑道“没事,就是坐得久了,腿麻……”
王沁掩唇一笑,对身旁的一个侍婢使了个眼色,那侍婢连忙躬身走过去,低着头,将山仙扶了起来。
“多谢。”山仙抱着琴站起身,冲王沁点致谢,心道亏他坐着晒了大半天,王沁没有亲自来扶她,多半是不爱他了,还是装作陌路人一般走为上策。
“小郎君且慢。”王沁咬了咬唇,踉跄着脚步追了上去。
山仙瞥了一眼躲在前面竹林中的山简、王济的身影,心道也不转身,只沉声道“何事?”
王沁低着头,又朝前走了几步,望着山仙玉山一般纹丝不动的背影,嗫嚅道“沁儿想问小郎君,这棵树叫什么名字?”
山仙容色淡淡地转过身,循着王沁躲躲闪闪的目光,乜了一眼佛墙下的两棵绿树,沉吟半晌,道“叫求必应。”
王沁耳朵微红,在两个侍婢的搀扶下走到山仙身后,微笑道“原来叫求必应,沁儿从没听过这样的名字。”
山仙心道,王沁叫住他,多半还是对他念念不忘,于是便打起精神来,淡淡地道“其实也可以叫做许愿树,原是西蜀之地的神树,被移植过来的。”
王沁仰头望着那郁郁葱葱的有如巨人一般的许愿树,眼角余光盯着山仙,叹道“原来叫做许愿树,沁儿在小雅报上看过关于它的传说,说是某个痴情的女郎,为了等她上战场的郎君,每天播下一颗种子,可惜……”
山仙没认真听那故事,而是细细地打量起王沁来,她生得并不十分秀丽,薄唇,瓜子脸几乎没有什么血色,眼睛很小但很有神,丢在茫茫人海里也还看得过去,只是那不加扎束的发丝微微发黄,轻飘飘垂在脑后,倒像是要随风而化的样子,窄窄细腰不盈一握,想来真的是病得不轻了。自己既然答应了要遂她心愿,又怎能言而无信呢。
于是等王沁说完了,山仙微微笑着点头,道“如果娘子是那位女郎,可会站在原地等候?”
王沁摇头“不会。”
山仙来了兴致,笑道“为何?”
王沁见山仙没有走,敛了敛神,含羞望了山仙一眼,低下头,抿唇道“若换作沁儿,沁儿会陪着郎君一起去战场,是生是死,沁儿都要和郎君站在一起。”
山仙咳了一声,故意横眉冷笑“可真是异想天开,娘子是女儿身,又不会武功,如何上得了战场?”
王沁双目幽幽地凝视着山仙“为了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便是习文练武,女扮男装,出生入死,沁儿也不怕!”
山仙继续打击她道“可娘子现在身患重疾,手无缚鸡之力,若某是那郎君,带娘子上路只会碍事。”
王沁眼神黯淡,呼吸急促,拍开两个侍婢的手,颤巍巍站在山仙身侧,嘶声道“总之,总之……沁儿不会干巴巴地在原地傻等。沁儿一定要陪着郎君一起去,便是死在半路,沁儿也无怨无悔!”
山仙凤眉斜挑,伸手抬起王沁的下巴,心道这女子还真是固执,还是做个登徒子,断了她对自己的念想吧,口中说便“嗯,不错不错,是我喜欢的性子。”
王沁“……”
两个侍婢冷了半晌,齐声道“娘子,他调戏你!”说着捋起袖筒就要上来拧人。
王沁却抬手制止了侍婢的动作,羞羞怯怯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山仙,欲言又止。
山仙咳了一声,执手行了一礼,心道这样都没生气,委实是个人才,于是忙从袖子里早就准备好的画像,笑盈盈呈了上去,道“在下山仙,此前早已在令兄那打听到娘子今日会在此地上香,所以有备而来。不为别的,就是想给娘子看一幅画。”
看完了画,想跟我成亲就成,不成拉倒,真是片刻都不想与她再纠缠下去了。
王沁接过画轴,缓缓展开,嘴唇翕张,笑出声来“这……是小郎君画的?”
山仙侧目瞥了一眼,完蛋,拿错了,画上画的不是王沁,是喝醉酒的戴着白接篱,倒骑雪兔马的山简。全幅墨色,淡浓相宜,衣袂渺渺,姿态潇洒、神韵近乎真人。
山仙重重地咳了一声,与王沁一齐看着那副画,呵呵笑道“没错,画的是家君。”伸手从王沁手中收走画轴,抱在怀里,信口雌黄道,“实不相瞒,某与家君打赌,若今日能得娘子垂青,改日必将登门求亲。家君不信,让某拿了这幅画来与娘子一看,说是如果娘子当场打开这幅画,便算是见过了长辈,娘子,便算是山家的人……”
边上的两个侍婢嘴都笑歪了,朝王沁挤眉弄眼,王沁羞的无地自容,朝她二人啐了一口,也不敢再看山仙,颤颤地走过去扶着那两个侍婢的手,临走前匆匆看了山仙一眼,又趔趔趄趄走开了,走到角门边又回头瞄了山仙一眼,跑得没了影。
“怀川小郎君,你这搞什么?”王济绕过那片竹林,走了过来,有些摸不着头脑。
山仙回头望着王济,坦然笑道“你回去问问你家沁儿,要是成了就赶紧拜堂,要是没成就罢了。山某看她那样儿实实的不敢往下演,怕说多了露出破绽。”
王济点点头,追着王沁去了。
山简立在那片竹影下,握着一根竹竿,淡漠地朝这边望了望,又决然转身离去。
山仙背着琴,将画轴藏进二尺长的袖子里,绕到前殿,虔诚地上了一炷香,一面回避着王府的人,一面游走在庙里看了半日的风景。
因那圣母庙香火甚旺,平民信徒颇多,阴凉处都是人头攒动,暑气又重,味道不大好闻,脚下的丝履之前在河里泡了水,晾在外头草地里半天也没干,穿在身上也极不舒服,山仙索性不穿了,将两只丝履上的系带打了个结拴在腰带上,闲逛了一会儿便径自出了庙门。
一轮红日西垂,余晖洒满光秃秃的鹿蹄山顶,山脚下渐渐暗了下来,王府的轿子已不见踪影,大约是下山了。
山仙背着琴在庙门口寻了半天,只看见贵族人家的牛车板舆,没看见雪兔,也没看见山简,心下黯然。
他记性极好,回城的路自是不用担心的。只是身上没带银两,步子虚浮,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怎的有点使不上劲,靠双脚走的话约摸要明天黄昏才能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