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老黑独自坐在草床上吸纸烟,想起一件事,暂时将烦恼丢在了一边,才要哼出一段小曲儿来的,却发现月亮已经上来,便道的那头有了脚步声,子路娘急促促走过来,蔡老黑一下子跳下草床,忽地站在了老太太面前。老人吓了一跳,骂道:“老黑你这土匪,我以为是个狼哩!”蔡老黑说:“老黑还是狼?是个鳖哩!天黑了,你往啊达去,是子路回来啦?”老人说:“是子路回来啦!”蔡老黑又问:“带着的是新媳妇?”“带着的是新媳妇!”老人说,却突然叫道:“你蔡老黑是人精么,你在这葡萄园里怎么啥都知道?!”蔡老黑高兴起来了:“这下婶子你宽心了?!”老人说:“儿女的事,他们解决去,他能找下也罢,找不下也罢,我管得了吗?结婚呀离婚呀,前头的路是黑的,谁知道是阳关道还是独木桥?!我现在只操心一日三顿吃什么呀,再就是我那孙子!石头今日没跟你爹学针灸吗?”蔡老黑说:“中午在我爹那儿,吃过饭他舅就背走了的。你要把石头接回去?”老人说:“他得见见他爹的。”蔡老黑说:“是这,天也黑了,你先回去,过会我把石头送过去,我还要去看看子路呢。”老人说:“啥事都让你忙哩!你给你爹说,我这左眼睛他扎过一针,现在见风不落泪了。”蔡老黑说:“那还得巩固哩,过几天让我爹再看看。心慌的病还犯没犯?”老人说:“那没事,犯了熬些戒指水喝喝还济事。”蔡老黑送着老太太从原路回去,还说了一句:“婶子,劈柴还有没有?”老太太说:“还有的,老黑,这些年真把你带累的……”
鹿茂从葡萄架下走出来,说:“子路回来啦?前一阵子不是又一股风地说要复婚的,怎的却把新媳妇领回来啦?”蔡老黑说:“你操心你的日子咋过呀吧!”鹿茂说:“老黑,那这是好事么!”蔡老黑说:“你知道个啥?!”鹿茂说:“我啥都知道!”蔡老黑说:“……”他的鞋帮被露水潮得湿湿的,跺一下脚,昆虫的鸣叫消失了,跺声一住,繁响又起。鹿茂说:“你真的也去见他吗?”蔡老黑没有回答他,唰唰唰地也在尿尿了。他一边往葡萄园外走,一边用尿在路上淋字,写了些什么字,鹿茂看不清,独说独念道:“唉,不行了,先前是压着压着尿倒墙的,如今扶着扶着尿湿床哩。”
蔡老黑背着石头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坐了许多人在喝酒。四间堂屋,东西各有一间扎了界墙做卧屋,中间的两间全是庭,家具并不多,除了那张脱了漆的八仙桌子,四条长凳,靠北墙一溜三个大长装板柜上,有子路爹的灵位,香炉里燃着香,两边各摆了纸扎的金山银山。亡人葬时,接收的大部分奠品都在坟头焚了,但仍要留小部分一直到三周年忌日办毕,方才与孝子贤孙们穿过的孝衣孝帽草鞋一块焚去,那亡人将从此在阳世里活在亲人们的心中而再没有了节日,该去做神仙或做小鬼或重新投胎了。三年来,这个屋庭是空旷和冷寂,从后梁到灵位后的“天地君亲师”的挂贴上是一张大大的网,那只圆肥的蜘蛛就常常单丝下垂,老太太没有拿扫帚挑了去,看着那蜘蛛黑黑的颜色和短短的腿就想起老伴,坐在板柜前的草蒲团上哭一通。哭过了,不免又骂一句老死鬼,说死就死了,把她撂在半路上,也不管儿子的婚事了,也就又要坐在板柜前的草蒲团上再哭一通。现在,一颗一百瓦的灯泡吊在梁上,把四堵墙照得白光光的,灯泡下,七八个人围着八仙桌喝酒,热闹已经恢复到三年前的热闹了,老太太喜欢得颠出颠进,为喝酒人炒了一盘椒角土豆丝,一盘韭菜鸡蛋,一盘莲菜炒肉片,还有一盘是子路带回来的五香猪蹄。蔡老黑背了石头进门,老太太一把抱了孙子,喊:“子路子路,娃回来了!”子路从酒桌边过来,给众人添酒的西夏也跟了子路到院里,石头只说了一个“爹!”就不言语了。子路说:“这是你姨,叫姨!”西夏看着孩子,她要等一声“姨”出口,就要过去把孩子抱住亲一口的,但石头没有叫。西夏尴尬了,有些不知所措,还是说:“我给石头取衣服去!”跑回卧屋抱了一堆衣物,把一件黄色的夹克给石头,把一顶蓝色的帽子给石头,把一件毛衣也给石头,比画着样式和颜色,问:“喜欢不?”石头仍生硬着脸。石头的脸很扁,耳朵高得出奇,西夏摸摸他的头,他却把头趔开,西夏的自尊心伤了。老太太忙说:“你们都去招呼客人,石头交给我。西夏你去给我铺好炕去!”西夏应了一下,到娘的卧屋里铺炕,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浑身软沓沓地没了力气。
子路回坐在酒桌上劝大家喝酒,为了烘场子,提议由他先做通官,然后轮流着做通官,众人说:“只要你舍得酒!”子路的通官输得多赢得少,蔡老黑说:“子路在家时是高老庄的第一拳,当了教授拳退了!”子路知道他为甚今晚输的拳多,说:“拳退了,酒量却增了,我拿了大盅去!”起身到娘的卧屋取大酒盅,却低声对西夏说:“你生气了?”西夏说:“我热脸换着冷屁股,怪没意思的!”子路说:“这孩子生性就是个冷脸子,你没见对我也是叫了一声爹就什么热火劲都没有吗?”西夏说:“……一定是他娘事先教唆了的!”子路说“菊娃对我再有意见,也不至于那样做。你再主动些,他毕竟是孩子嘛!”西夏噘了嘴说:“我也是孩子!”子路羞了一下她的脸,说:“你在我面前是孩子在石头面前却就是后娘么!”西夏扑地一笑,气也散了,说:“不知怎么,我有些怕他哩。”子路说:“你会处理好一切的。”在西夏脸上亲了一口,西夏说:“你去吧,你喝你的酒去!”
子路重新过来喝酒,娘抱着石头却不去炕上睡觉,说:“给我石头也让个座位吧,小是小也算个男人哩,喝不了酒能吃菜的。”众人说:“对对对。”腾出个位子来。石头坐在了凳子上只夹着素菜吃,旁边人让吃肉,老太太说石头从来不吃肉,有人就说石头你不吃荤怎么长大呀?蔡老黑说:“虼蚤吸血就只长那么小,牛是吃草哩却大得很!”众人就骂蔡老黑抬杠,都笑了,但石头依然平静,只吃他的。吃着吃着,筷子停下来,眼睛就半睁半合,子路说:“石头你困了?”石头说:“困。”眼皮扑噔合上。当奶的过来抱了石头到炕上去,西夏铺好被褥,放过枕头,石头就瞌睡了。说瞌睡就瞌睡了,能这般快,使西夏惊奇,她帮着孩子脱衣服,看见了那双瘦得麻秆一样的腿,心里不觉也发了酸,说:“娘,石头是什么时候得的麻痹病?”娘说:“这孩子一生下来腿就麻花似的扭着,这都是怪处哩,那天牛川沟修桥放炮哩,一块石头从厦房顶上砸进来,石头就落草了。牛川沟离这儿是多远的,别的地方没溅一个石块,石头就把咱厦房砸了!这怕是天上掉石头哩!石头砸下来,菊娃惊得月子里没了奶,只说这娃不得成了,但却活下来,四岁上都不说话,会说话了,又懒得说,一天说不了几句。”西夏说:“这像子路!”娘说:“子路没他怪,子路这么大的时候,又流鼻涕又尿床,石头不说话,心里却什么都懂。你瞧瞧,他后脖子多大的一块红痣!”西夏过去看了,果然一片朱砂痣,好像是什么文字,但又不是文字。娘俩叽叽咕咕说话,院门就咯吱响,而且台阶上也有了嘁啾声,西夏说:“又有人来喝酒了!”娘说:“那都是婆娘家。”台阶上便有人敲窗子,说:“婶,婶,子路媳妇在哪里,不让我们见见吗?”娘对西夏说:“她们要看你哩!”西夏忙对着镜子看头发。
高老庄的男人常在夜里聚众喝酒,喝就喝醉,没醉算没喝好,喝者的婆娘们在这一夜里不能睡觉的,她们操心丈夫喝多了,摸不着黑路走回来,再就是男人出去热闹了,女人家在屋太寂寞,也便都去了摆酒席的人家。当然,喝酒的男人是反感自己的婆娘立在酒桌边,女人们知趣也就全坐在门外的黑影里拉家常,直到喝了八成或者九成,听得屋里的男人反复地在说着一句话,全支棱了耳朵准备着召唤。于是,某某叫某某婆娘的名字,某某的婆娘推门进来,立在丈夫的身后。接过丈夫递来的酒盅,一口深抿,翻盅亮底。女人家不喝酒的就见酒发呛,一旦接盅推盏,酒量却大得惊人。但再能喝的女人是不被请到桌上来的,她们是让喝能大喝,不喝也没瘾想喝,招之即来,挥手便去。娘拉着西夏开门出来,台阶上坐着的七八个年轻的女人都站起了,扑扑地拍打屁股上的土。黑暗里并看不清西夏,却在说:“真个是稀人!”西夏说:“稀人?”她们说:“城里人醒不开咱的话哩,咱也说官话你长得美哩,大美人!”西夏笑了,说:“子路还能找个大美人?!”她们说:“子路才要找大美人哩!”一个说:“子路当了教授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要离婚的,是我,我也是,城里的美人别人能娶得,山里人为啥娶不得?都说子路怎么啦,怎么啦,那有啥,自古好男占九女哩!”便有人说:“你说的啥话呀?”一时倒都没了话头,愣在那里。娘说:“这都是你嫂子的妹子的,你认识认识,平日都是她们照看着我的。”西夏说:“真是多谢,几时到省城办事了,一定到我那儿的家去啊!”她们说:“这话我们可当真呀,进门不脱鞋,还要吐痰哩!”西夏说:“随便着吐!”她们说:“子路媳妇好!我要是年轻十岁,我就让苏红把我介绍到城里打工去,那我就去你家!”屋里男人喊:“双环,代酒来!”说话的婆娘推门进去,他的男人劈脸骂道:“你那嘴寡着哩,提苏红?!你得能的还要去城里打工,苏红把你拐卖了你还以为你进了皇宫!把这酒喝了!”门外的婆娘嘻嘻地笑。西夏说:“都进屋来吧,这里没灯的。”她们说:“你忙去吧,妹妹,我们进去挨那凶男人骂呀?!我们坐在这儿好拉呱……你去忙吧,去吧。”西夏退回来,沏了一壶热茶出去,喜得众婆娘说:“还给我们沏茶哩,这得让你娘心疼了!”
西夏回到了自己西边的卧屋时,才坐在炕边,娘也顺脚进来,问累不累,要是累了就歇下,这些人喝开酒时间没个长短,你敬过他们酒了,礼节也到了,有子路陪着就是。但西夏没有睡意,坐着和娘说话儿,问了问身体状况,又问了问缺钱花不,突然说:“娘,来喝酒的个子都那么小,那个叫蔡老黑的倒显得高?”娘说:“蔡老黑姓蔡么,那是个土匪!”西夏说:“土匪?”娘说:“脾性像土匪,现在还算好多了,年轻时才是惹不起,搭坐牢出来……”西夏说:“他住过牢?”娘说:“甭说了,别让他听到。”西夏歪过头,从门扇缝里往屋庭里看,蔡老黑正端了酒盅敬子路,子路推托是不敢再喝,蔡老黑不行,吼着满座的人给你敬酒你都喝了,我敬你你就喝不了了?子路说,那我喝半盅吧,蔡老黑脸上不悦了,拿酒瓶给一只玻璃杯里咕嘟嘟倒了一杯,端起来一仰脖子灌下肚,然后坐下说,你喝半盅你就喝半盅吧!子路硬硬地笑了一下,终是把那一满盅酒喝了。西夏说:“子路和蔡老黑不热火?”娘只低着头把被褥铺了,又铺单子,说了一句:“不热火?有啥不热火的?!”从箱子里取出两个枕头来。西夏随手把枕头并排放在一头,娘却一头一个放了,说:“睡的时候再拿过去,要不进来个人笑话哩!”西夏就咯咯地笑,娘也笑了,说:“睡的时候,你的裤子不要放在被子上。”西夏说:“为啥?”娘说:“老规矩,婆娘的裤子不能压着了男人……”正说着,子路进来,低声问:“娘,家里还有没有别的酒?席上怕还得两瓶。”娘说:“家里没有。”西夏说:“咱带回来不是三瓶五粮液吗?”子路说:“那些酒得留下过三周年那天招呼上席客的,这些都是闲人犯不着喝那么贵的。娘,你去牛坤那儿问他家有没有,借两瓶。”西夏说:“啬皮!”子路没理她,对娘说:“借回来了,你先悄悄放到你那卧屋里,我再去取。”
娘借了酒回来,很快一瓶就喝尽了,嚷道蔡老黑不行了,台阶上的婆娘们趁机进了屋,作践蔡老黑是海量的,今儿先第一个醉了,是心里太高兴还是心里不痛快?蔡老黑眼眯着,只是张着嘴说不出话,示意着要去厕所。众人嘻嘻哈哈扶着去,婆娘们就坐在酒桌上,说:“轮到咱坐桌子,尝尝子路媳妇炒的菜!”七筷子八筷子将剩菜,吃个精光,连醋汤儿都喝了。蔡老黑被人扶到厕所,一个趔趄却俯身歪在厕所的前挡墙头,搀扶的人划了一根火柴照了照蹲坑,又照了照蔡老黑,蔡老黑的脸白煞煞的没血色,口里要呕,咯哇咯哇呕不出。叫道:“不对了,要出事了,快叫秃子叔来!”秃子叔也喝得头重脚轻,自个到厨房的浆水缸里舀了一瓢浆水喝了,听着喊他,跑到厕所,叫:“老黑,老黑!”蔡老黑含糊不清地说:“我喝多了吗,我空腹的……”秃子叔说:“没事没事,还能说话哩,上次我在双鱼家喝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都没事的!”果然蔡老黑用手指在喉咙抠,啊的一声吐出一堆脏东西来。众人散开,说:撂倒一个了,喝够了,散伙散伙,让子路歇着。几个人便脚步不稳从院门出去,各人的婆娘立即去扶了。子路说:“再喝么,才喝了多少酒呀!”几个还想留下来的也说:“夜深了,散就散吧,老黑你要我们送还是不送?”娘和西夏也都出来送客,娘说:“怎的不送了,他离家远,不送怎么回去?一定要把人交给他老婆了你们再走!”有人就背了蔡老黑,蔡老黑还说:“狗日的都赖拳哩,算计我哩……”娘拍着他说:“老黑,今日没喝好,你伯过三周年那日了,你要来的,就再好好喝!”
一觉醒来,西夏才发现自己蹬脱了被子,太阳已透过窗子,正热烘烘地照在半个屁股上,忙拿眼看窗子,窗纸糊得完整,没个破绽,索性仰面儿躺在那里,也不起来,想起刚刚做完的梦。梦里她好像是在一片玉米地里走,玉米棵子拥得密密实实,如是森林,又绿得发幽发黑。正纳闷高老庄的男人都是矮矬矬,玉米却长得这般高,就见一匹马从玉米林的另一条土路上急速跑过,马是如此地白,以至于哗哗哗擦身而过的玉米棵子使那白如一片流动的日光,同时她看见了有一穗硬大的玉米棒子就挂在了白马的肚子上。西夏奇怪她怎么做这样的梦,子路一直在说她是大宛马的托生,难道自己看见了自己的前世?西夏常常有很异的念头,由此而易受诱惑,在城里的家中观看电视,电视里一旦出现炒菜的镜头,她就闻到了香味,她在头一天晚上说明日真不想去上班,生个病就可以请假了,果真第二天的早上就感冒,发烧不止。但西夏弄不明白那玉米棒子是怎么回事,竟无缚无系地就挂在了马的肚子上,玉米棒子的缨儿红艳艳的。西夏不去想了,在被窝里摸寻裤头,被窝里没有,却发现了就高高地挂在墙上的一个木头橛子上,不禁嗤嗤而笑了,夜里她脱裤头的时候,是随手一撂的,撂得那么准,挂在那么个地方!子路蜷在一边,呼噜噜地打着酣,她抓住他的脚,提了提那短而肥的腿,说:“快起来!你还说今早要起得早哩,太阳都出来了还睡?!”子路醒过来,嘴吧吧地响了两下,立即像土匪撵着了似的跳下炕,一边蹦跶着一边蹬裤子。
夜里送走了客人,西夏热水洗了下身睡去,人已经是乏得挨枕头就迷瞪了,子路和娘收拾了碗筷,把两个瓶子里的剩酒灌在一个整瓶里放进柜里,过来到炕上却把西夏戳醒要干那种事。西夏说:“你喝了酒来精神了,我可没情绪,要憋得慌,你自己解决去!”子路说:“在老家的第一晚,以后有纪念意义哩!”西夏用指头戳他的脸,趴在炕沿上去取提包里的卫生纸,子路噔地就把电灯关了。西夏说:“你不是喜欢拉着灯,还要放一块大镜子吗?”子路说:“这是在高老庄……”说着已爬上来。西夏就这样把裤头扬手撂了,说:“刚才那些婆娘我听见她们说我年纪小,怕你满足不了我呢,她们哪里知道我现在倒真怕了你……个头小原来把肉长到这里去咧!”西夏这么说着,声音就不对了,开始哼哼唧唧呻吟,子路忙用嘴去堵嘴,那叫声越来越大,堵不住,抓过枕巾让她咬住,又将被子的一角盖在了她的头上,低声说:“不敢叫,不敢叫,这是在高老庄哩!”西夏哪里顾得这些,她是不干就不干,干起来就要往高潮去,急促地说:“快,快,快么!”子路说:“这又不是田径赛跑哩,快啥哩!”西夏扑地一个笑,顿时身子软下来,而子路却来了劲,在炕上折腾了半天,又索性跳下来,高举了那两条长腿。子路是最喜欢这两条腿的,但他站在炕下却太矮了,取了一个方凳儿垫在那里。事毕,谁家的鸡开始在叫了,两人说:“睡吧,明早还要起来早的。”抱着睡着,没想起来太阳已经一竿子高了。
子路先出去,把尿桶提到厕所,回来说:“娘把院子都扫了,在厨房里烧锅哩!”西夏说:“我说不要干,干了起来晚哩,你说没事没事……头一天就睡懒觉,你给娘说去了。”子路出来,大声在院子里说:“娘哎,你起来也不叫我,我喝得多了,怎么也起不来。”娘说:“今日没来人,起来早也没事的。西夏还没起来吗,洗脸水烧好了。”子路说:“她早起来了,只是肚子疼。”娘说:“肚子疼?房子几年没睡人了,潮吧,还疼吗?”西夏趁机出来说:“娘,这阵好多了!”娘开始砸糍粑,把煮熟的土豆放在一个石臼里拿木槌去砸,砸得烂烂的,起了胶性再掏出来。西夏要帮娘,拿了木槌却砸不到石臼里,乐得娘说:“你们快去吃饭吧,红豆糊汤,不知你吃得惯吃不惯?吃了,要到本家子磕头去!”西夏说:“这里还兴磕头?”娘说:“这头要磕的,你们结婚时在家没待客,回来应该去认认本家人的门儿。你去了可一定要磕头啊,别让人笑话!”又说了一句:“磕头给钱的,给多给少你要接上。”西夏说:“子路爱钱,子路你接上。”子路却说:“我视金钱是粪土哩!”自己却笑起来。
吃饭的时候,娘已经在那里收拾礼品,一遍遍数着点心包,罐头瓶,挂面,还有红白糖。叮咛子路这两样给谁家,这三样又给谁家。子路说:“我记得。”娘说:“你没脑子,你会写字,你在点心包上记下名字!”西夏瞧着他们那认真劲就咯咯笑,子路说:“娘,你看西夏傻不傻?”娘说:“西夏比你灵醒哩!”
一出巷头,巷外的土路上有人牵着牛,有人赶着羊,子路见老的问候老的,见小的招呼小的,老小也问子路好。西夏很开心,见了牛就跟在牛的后边,牛往前迈右腿,她也往前迈右腿,牛往前迈左腿,她也学着往前迈左腿,牛翘了尾巴拉粪,扑地拉下一堆,她差点踩在牛粪里。看见羊了,又跟着学羊叫,咩,咩咩……子路就说:“西夏西夏,你要庄重些!”西夏老实了,过来挽了子路的胳膊。子路拨开,偏拉开距离走。蝎子尾村是从坡塄上一直蔓延到坡沟下的,在从一棵分了五支斜着往上长的古柏下往坡沟去,子路才要指点这如何是五兄弟柏,有人就问子路几时回来的,有三四年不回来了是不是把高老庄忘了?子路忙说什么都可以忘怎敢忘了老家!就又问子路这是你办的女人?子路说是我的女人叫西夏的。下到沟底,一个人又在说子路带媳妇回来啦?子路又忙说回来啦你这侄媳妇叫西夏哩。西夏低声说:“你们村的人怎么拿那种目光看我?”子路说:“他们没见过城里人,你别把胸部挺得那么起,不好哩!”从一排平房后过去,闪过山墙了,就是堂兄晨堂的家,正碰着一个女人蓬头垢面地出来,猛地见了子路,扭头却返回去,喊:“晨堂,晨堂!”晨堂在上屋门槛上挂着鞋耙子打草鞋,说:“叫魂咧?!”一抬头见子路和西夏进了院子,丢下鞋耙叫道:“子路子路,昨夜里迷胡叔在涝池边骂顺善,我去劝说,他说你回来了,果然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他说疯话哩!”身后就出来一个女娃,又出来一个女娃,又又出来一个女娃,一个比一个低一点地靠在了墙根拿眼睛看西夏。西夏向她们招手,她们不动,一只大奶子母猪却蹒跚而至,后边咕涌了十几个的猪娃子,西夏倒呀地退了几步。晨堂一脚踢在母猪的屁股上,叫喊着把猪赶走,三个女娃立即手脚麻利地撵着猪崽满院里跑。子路拉着西夏进了上屋,将礼品放在柜盖上了,就俯下身去给本家伯的灵位磕头。磕了一下,再磕两下。晨堂说:“子路哥,快让咱嫂子起来,那是个意思么,还真三磕六拜呀?!”就“哎,哎!”叫他的婆娘,婆娘却钻进卧屋不出来,自己去了卧屋,叽叽咕咕一阵小声后,出来手里拿着一元钱,要给西夏:“子路就逢的是这穷亲戚,你别嫌少呀!你那妹子是后山纸房沟人,拿不出手,不敢出来见你的。”西夏把钱接了,有些不好意思,说了声谢谢。子路就问起咱婶呢,晨堂说:“你婶年纪大了,老小老小么,说话做事有些糊涂,也逢着你那弟媳妇不清白,两人弄不到一块,老人就去麦花妹子家了。也是麦花要坐月子呀。”子路知道晨堂家的矛盾,便不再多问,顺口说:“麦花几个娃了?”晨堂说:“和我一样,都是些女娃,看这次能不能是个长牛牛的。”
西夏在台阶上逗三个女孩,孩子们都穿得破烂不堪,但眼睛亮得放光,问:“几岁了,叫什么名字?”老大说:“七岁,叫来弟。”问老二,叫招弟,五岁了。老三却说:“你猜叫啥?”老二说:“我知道,叫盼弟!”西夏就笑,说:“你爹还要个男娃呀!”晨堂说:“我非等来个男娃不可!养这一堆全是给人家养的,没个男娃,断了香火,我对不住先人哩!”西夏说:“男孩女孩都一样的,人一般是知道父母名,最多也仅仅知道爷爷奶奶名,再往上谁知道?连老老爷的名字都不知道了,你给谁续的香火?!”子路忙给西夏使眼色,西夏不理会,又说了一句:“生了三个了还生,生七个八个,那怎么养得过来?”晨堂说:“喂奶的时候,这边趴四个,那边趴四个么。”西夏说:“那是喂猪娃呀?!”晨堂也笑了:“我给我那口子也说过,你真是个瞎母猪,生下这么多女娃,还真不如那一窝猪娃,够一年的油盐酱醋钱哩!”那只母猪受了夸奖,就在门槛上蹭肚子,蹭了蹭卧下来,舒服得哼哼又哼哼。晨堂说:“咱嫂子,明年就看你给子路生个什么下来啊!”西夏说:“我还不想要孩子哩!”晨堂说:“那娶女人干啥呀?”拿眼睛看子路。子路却说:“我不是去上学,我怕也是四五个娃娃了,回家来让这个端洗脸水,让那个取旱烟袋,端吃端喝……”晨堂说:“哎哟,我倒忘了给你拿烟的,你尝尝我这旱烟!”跑进卧屋去。西夏说:“给你端吃端喝?你先给我揉揉!”脱了鞋,把一只脚伸在子路的怀里。子路赶紧把脚取下来,说:“不取烟了,我们还去劳斗伯那儿呀,伯过世的时候我没赶回来,我得去家里看看。”两人站起来,提了礼品笼就走。晨堂从卧屋出来,手里并没有拿旱烟匣,说:“应该去看看……还没喝口水就走啦?也真是!”西夏已经走过院门外的石磨了,听着晨堂还在说:“人走了,你才出来了?”婆娘在说:“走了?我把头都梳了,他们却走了?!我生不下个男娃,你瞧着吧,子路办的这个婆娘腿那么长,女娃怕也生不出来哩!”晨堂也说:“过去的地主财东讨小,都讲究要两头尖中间大的女人,短腿大屁股的是能生呢……”
劳斗伯是前一年过世的,一个儿子已经分家另住了,劳斗婶和小儿子庆来过活,还要伺候一个九十岁的亲娘,日子相当地拘谨。子路和西夏去了家里,庆来到地板厂做工没在,二婶一边用唾沫抹头发,一边拉西夏往炕上坐,见西夏也跪在劳斗伯的灵牌前磕头,感动得说:“这是子路的新媳妇,死鬼,你瞧瞧,城里人都给你磕头了!”就流起泪说劳斗伯得的是肝癌,人咋是那么脆的,从发病到咽气不到一个月,可怜他不想死呀,拉着我的手只流眼泪,哭叫着太壶寺的和尚春上给他相过面,说他是高寿的,骂和尚骗了他。她说着就呜呜哭,子路西夏也陪着掉眼泪,她就把声住了,说:“我娃不哭了,咱都不哭了,哭也哭不回来了他,我给你们做饭去!”子路忙拦住不让做,婶婶说:“庆来不在,我也没钱给你,但你一定要吃口饭的,你要不吃我心里过不去啊!”便去了厨房一阵忙活。子路和西夏坐在堂屋发感慨,西夏就注意起了当堂的墙上挂有一面画的,画被烟火熏得黑黄,但人物造型生动,近前摸了摸,竟是布做的,子路说这是骥林娘的作品,把布剪成画,再层层叠叠堆贴到一张整布上,叫布堆画。西夏说:“骥林娘是谁,这么个穷地方还有艺术人才?”子路说:“地方是好地方,只是贫富差距拉得大。”西夏说:“人人都说家乡好,这我理解。”子路说:“好就是好。”西夏说:“好。好得我身上有了虼蚤了!”站了起来抖裤子,然后提起裤管,腿上果然有虼蚤叮的红点,挠了挠,立即起了红片。二婶把盐、辣子、醋水端上来,说鸡蛋挂面已捞到碗里了,只是蒜没有捣,就到窗门外挂在墙上的蒜瓣上去摘。西夏坐下看了看盐碟和醋水碟,碟沿一圈儿黑,用手去抹,抹不掉,几只苍蝇就爬过来,挥赶不退,十分勇敢。子路说:“这是饭苍蝇。”西夏说:“苍蝇还有饭苍蝇?”站起来要到门口去吐痰,偶尔一回头,她瞧见了那贴着门口过去的厨房里,两碗捞面放在灶台上,灶旁的土炕上却有一个人,伸出了鸡爪似的手,迅速在碗里抓一撮面塞进了口里。西夏几乎要惊叫起来,但她没有叫,返身回坐到桌边,二婶就把面端上来,她分不来哪一碗面是被老妪抓吃过的,对子路说:“我不吃,你吃吧。”子路说:“不吃婶婶要上怪的,多少吃一点。”西夏端起碗,却怎么也吃不下去,隔壁的谁家小媳妇在大声尖叫着,说是孩子屙下了,接着是老太太在吆喝着狗,同时说:“狗把屎吃了,让来舔舔娃屁股!”西夏连面带汤全倒在了已吃了一半的子路碗里。
饭总算吃完,二婶说:“再捞一碗,锅里有哩!”子路说:“我撑得难受了!你听听!”放了一个屁。子路有努屁的毛病,西夏在省城时严肃指责过他,但一回高老庄,毛病又来了,西夏瞪了他一眼,两人告辞出来,子路却觉得肚子隐隐作痛,就到旁边一个厕所去。刚站起来,三步之外另一户人家的厕所墙头也冒出一个脑袋,笑眯眯地说:“你吃啦?”子路说:“吃啦。”那人说:“来给你二婶磕头了?”子路说:“磕头了。”那人说:“那边站着的是你新娶的媳妇?是外国人?”子路说:“像外国人吗?”那人说:“像!村里有人说你闲话,我支持你哩!到底比菊娃好呣,咱这儿女人不行,生娃都是碎蛋蛋,我用了多大的劲,蛮指望要种个大瓜的,却得了个豆儿,老婆给咱生了个三斤七两,那长大能有我高?”说话人出了厕所走了,子路走过来还在笑,西夏问:“和那人说了什么笑的?”子路说:“那是高老庄有名的三条腿,”西夏说:“他长三条腿?”子路说:“他那东西长哩,七根火柴棒长!”西夏说:“大白天说那话多难听!二婶还有个婆婆?”子路说:“她家有她亲娘,老太太没儿子,一直跟劳斗伯过活的。我本来要领你去她的睡屋看看,人年纪大了,尿一把屎一把的,嫌你见了心里不干净……你怎么知道她有个娘?”西夏说:“那饭香不香?”子路说:“叫你吃不吃,做得不中看,吃着却香呢。”西夏说:“香了就好,你去泉里涮涮嘴去!”子路说:“牙上有菜叶子?”近旁有口泉,几个孩子在那里刮土豆皮,子路还是去那里掬了水,咕咕嘟嘟漱了口。孩子们就都不刮土豆皮了,拿眼儿看子路,一个妇女走过来骂儿子:“叫你刮土豆皮哩,你卖什么瓷眼儿?没见过洗嘴吗,你叔是城里人洗嘴哩,又不是洗你娘的有什么看的?!”
又拜见了几户人家,笼里的挂面、点心和罐头瓶发散得只剩下三样了。西夏纳闷竟去这么多家,子路又吹嘘高老庄十有八九都姓高,数百年前是一个先人哩,现在就到村东头南驴伯家去。西夏一听南驴的名字,就笑个不止,问子路是原来就叫子路呢还是后来改的?子路当然是自改的,孔丘的学生叫子路,他有文化了,他也该叫子路的。子路说:“改得怎么样?”西夏说:“还是叫作猪八戒的好!”走到南驴伯家前边的柿树下,胖得如菜瓮一样的三婶娘正端了尿盆把生尿泼在门前的葱垅里,站着看了子路半会儿才看清楚,喜欢的说:“是子路呀,听说你回来了,还寻思去找你呀的!这是你爱人?”西夏就笑了:“还没人说我是子路的爱人哩!三婶好!”三婶脸涨得通红,说:“我真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子路说:“什么时候,你才起床泼尿呀?”三婶说:“哪里,我给你伯倒尿的……你不知道你伯的事?”子路说:“我伯咋啦?”三婶说:“他睡倒了。”上房的窗子里有一声应:“是子路来了吗?子路,子路!”子路和西夏进去,屋里的炕上躺着南驴伯,头发谢顶,满脸胡须,人已不成个人样,一见子路倒呼哧呼哧哭起来。子路不知所措,也没拉着西夏去中堂前磕头,就把南驴伯的手握住,听三婶一把鼻涕一把泪,骂了天,骂了地,骂起了儿媳菜花。两人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原来三个月前,南驴伯的独生儿子得得在地板厂做工,锯木头的时候一块板子飞蹦了,巧不巧击中了得得的太阳穴,当下流出一摊血水人就没命了。地板厂认为得得是挖厂区下水道的小工,他没有伤亡在挖下水道的工地上,而是他贪图便宜,去电锯棚找小木板要为自家做小板凳,人家不要他靠近电锯,他偏是不听,出了事故当然与厂方无关的,但念及事故是在厂区发生的,一次性付给一千元安葬费。这一千元的安葬费还没有送到家,三婶想全部拿了,菜花却说应该归她,死人还没埋哩,双方就吵闹开来,经众人调和,五百元归三婶,五百元归了菜花。近来,菜花就不沾家了,她过门了两年,没怀身的,现在闹着要分家。分家肯定是要分家的,如果儿子活着,南驴伯早就想把家分开来,可儿子现在死了,儿媳又没个娃娃牵扯,这一分家分明是儿媳准备要出门了。三婶说:“子路你瞧这日子怎么过呀?你兄弟一死,她肯定是守不住的,出门就出门吧,可你总得过了三年两载,你兄弟百日不到,她要走,那五百元也没了?!你伯人老实,嘴又拙,一口闷气就把人撂倒了。你说说,这一千元是我儿子用命换来的凭啥她分一半,我没儿子也没钱了?!”子路唉唉了半天,难受得说不出话,落了一行眼泪,才说:“怎么出了这事呢!……三婶,若按政策,人家是媳妇,应该拿这一笔钱的。”三婶说:“先是我的儿还是先是她的男人后是我的儿?”子路说:“没分家,钱可以归在一起,可……”三婶说:“那她现在要出门呀!她已经把结婚时的柜子箱子椅子都转到她娘家了,她还要带走五百元……这扫帚星,我儿要不是娶了她,哪里会出这事呢?!”子路说不清三婶,一时无语。南驴伯说:“你不要和子路争执,你妇道人家知道个啥?”三婶说:“你行,你让那扫帚星把家里一扫而光去!”就气得不理南驴伯。南驴伯说:“子路,你说咋办呀?”子路说:“她要出门,她就不要分五百元,分了五百元她就得过了得得的三周年,三年太长了,起码过了周年。”西夏说:“这不合法哩,人家是第一继承人,钱应全部归人家,要出门不出门,自主也在人家手里,你这走到哪里说不过的。”三婶说:“侄媳子,你怎么说话向了别人?”西夏说:“这不是感情不感情的事,国家有继承法和婚姻法的。”南驴伯张了嘴,嘴黑洞洞的,像个烟囱,不言传了。子路说:“西夏你甭多说!咱不去告她,可以私下解决嘛。钱给了她没有?”南驴伯说:“厂里还欠五百,人家见天去找苏红要哩。”子路说:“那给苏红说说,钱不能交给她。”南驴伯忽地坐起来,但头痛欲裂,又躺下去,喊三婶给他拔拔火罐。三婶拿了一个瓷罐儿,点了一片纸放到罐内,猛地按在南驴伯的额颅。南驴伯说:“子路,我就是这想法!我听说你回来了,寻思去找你,就是要让你去给苏红说话哩,她现在有钱了,把我不在眼里,可她不敢不听你的,她毕竟富而不贵!”子路看了一下西夏,西夏说:“子路爱听这话哩!”但子路却有些为难了:“我试试吧,也不一定就听我的。”掏出烟给南驴伯吸,南驴伯不吸,自己叼上一支了,却没火,西夏从窗台上拿火柴给他,悄声说:“你只图顺着他们说哩,这下兜上了。”子路说:“你不懂!”西夏转别了头,假装咳嗽,走到屋门的台阶上。院子里一只公鸡扑拉着翅膀绕着一只母鸡转,母鸡就卧下来,公鸡上去却又下来,快得如闪电。屋里三婶喊:“侄媳子,你进来吃柿饼呀!”西夏移开目光,却突然就发现了在鸡棚旁有一块石碑,高低不足一米,但字迹明了,趋前看了,上面写道:
同治壬戌岁,川匪曹贵时拥众万人,倡乱骚扰,十一月内蹂躏四境,凡山泽居民,唯寨堡是避。我族有数家者,老幼男妇共计四十一人,合谋而匿于稷甲岭之石洞,以为百险可恃而无援莫登也。十二月一日,逆众来洞下取供,我族人不唯不供,且责以大义,詈以恶言,遂撄贼怒而架木草熏灼洞内人,于是无噍类焉。虽已详报请旌,而情事之实,要欲泐石为记。所有殉难名氏附左:高王氏,高道发,胡氏,高有贵,陈女子,高二女,高陈氏,高阳者,高北城,高长庚,高道发,高至鳌,周氏,高道吉,潘氏,高仁义,李氏,高有成,高菊香,高成,高进,刘氏,高大元,高得子,高巧女,高水清,王氏,高惠,张氏,高道虎,陈氏,高财娃,高二女,高老五,高章氏,高庚儿,胡氏,高老旦,高仁信,高哑巴,高至荣。
看过了碑文,西夏进门说:“哪儿弄来的碑子?”南驴伯说:“修地板厂时挖出来两块,我抬回家要压堂屋台阶的,你三婶却嫌霉气,就把一块撂在那儿了。”西夏对子路说:“是清朝的碑子,上边写着一次匪乱,高家死了四十一人的。”子路说:“朝朝代代高老庄就没安宁过,你只看了块清朝的,那明朝的元朝的碑子读了才瘳人哩!”西夏说:“不是抬回来两块吗,那一块呢?”三婶说:“那一块在厕所做尿槽子了。你伯一辈子没见往家拿回个好东西,这死人墓碑子要压台阶,招鬼进门呀?”西夏就笑着说:“我要能拿动,我就驮回省城呀!”子路说:“那你是龟,龟才驮碑子的!”西夏说:“你才是龟,龟儿子!”大家笑了笑,又说了一会儿话,吃了几个柿饼,待两人要走时,偏巧菜花从小路上过来,菜花个儿不高,腰身却软,走得咯咯拧拧的,瞧得这边有客,要往那棵柿树后藏时,藏不及,就脆和和说:“子路哥回来了?”子路说:“噢。”三婶却说:“子路,你给你娘说,我窝的浆水正到味儿,你娘要吃搅团让她来盛一盆的!”菜花见婆婆故意晾她,也不再和子路说话,扬了头往门里去,偏说:“娘,中午吃啥饭,我给做去!”三婶说:“我不吃,我有钱下馆子去呀!”菜花也说:“那好,街上三治家的饭店里有红烧条子肉,我才去吃了,蛮香的!”子路和西夏匆匆走过了那棵柿树。三婶却撵上来,把五元钱塞给了西夏,说:“瞧我这糊涂鬼,差点把这事忘了!”西夏不收。三婶说:“这是规程,咋不收?你拿上!你也是看到了,人家怄得让我死哩么!”
回到家里,娘在捶布石上捶衣裳,西夏就把收到的钱要交给娘,娘说这是你磕头磕下的,我拿啥的?问收了多少钱,子路说不到二十元吧,咱都是些穷本家!娘说,不少啦不少啦,磕个头还能给多少钱?!牛坤的妹子提了一颗猪头立在门口,问娘这会儿有空没空,若是有空帮她拔拔额上的汗毛。娘让她进来,牛坤的妹子便把猪头挂在门环上。娘说:“肉价涨了没涨?”牛坤的妹子说:“涨了二分。”娘说:“又涨了?现在是人个子不长外啥都长!”牛坤的妹子说:“四婶你也说这话呀?子路哥,今日到我家去吃肉呀!”子路过去拍了一下猪头,猪头肥嘟嘟的,脸面却苦,它的嘴巴里叼着自己的尾巴,子路说:“一个猪头三十元,西夏磕了十个头才二十元,这……”西夏说:“你说什么?”过来要拧子路的嘴,堂屋的窗子咯吱推开了,石头拿眼睛往这边看,西夏忙回个微笑去,但石头没有说话,也不笑,眼里发着蓝光,西夏就不撵子路了。牛坤的妹子坐在了捶布石上,娘开始拿一条线绞拔她额上的汗毛,娘取笑姑娘屁股圆了,肩膀圆了,脸银盆似的,把脸开了是不是去“毛看”呀?西夏问啥是“毛看”,娘说,城里不兴“毛看”吗?高老庄可是一个姑娘家的婚姻动了,媒人领着去见对象就是“毛看”。“毛看”上了,然后女方才正式去男方家,这叫“光看”,“光看”看男的,看男的爹和娘,看房子,看家当。“光看”时男方要给女方钱,一百二百不少,四百五百不多,女方若不接受,这门亲事就泡汤了,若是女方接受了,这亲事就初步成了。西夏说,才初步成呀?!娘说,“光看”了,男方得通知亲亲邻邻,定下日子,吃一场定亲饭的,当众送女方三套衣服或是五套衣服,三个老布或是十斤棉花,有办法的人家还送耳环、金戒指的。西夏听了,直伸舌头,说:“这么金贵,我倒是不值钱了!”牛坤的妹子说:“嫂子这么稀的人,子路哥不知给了你金山银海哩!”子路说:“我和她正式见面时,在饭店里请她吃了一碗炒粉。”西夏记起那年的情景,说:“你还有脸说!”起身往屋里去。
窗下的桌子上,石头原来在画着画的,画一张撕了,又画一张又撕了,西夏说:“不要急,慢慢画。”石头却不画了。西夏就搬个凳子坐过去,说:“我也是画画的,我能指导你……喜欢阿姨不?”石头不说话,歪过头看一只蚂蚁从桌腿爬上来,他便拿一颗卫生丸在前画一道,蚂蚁爬到卫生丸线前掉头往回爬,他又在后边画一道,蚂蚁晕头转向,他捏起来竟把蚂蚁头和尾撕断了。西夏吓了一跳,但还是说:“石头爱画画,阿姨把你带到城里去,看电影,看电视,去少年宫专门学画画。”石头抬起头看着她,脸上神情怪怪的,还是不吭声。西夏说:“你娘呢,你娘在哪儿上班?你这鼻子不像你爹,你娘也长着像你这样好看的鼻子吗?”娘在院子里说:“西夏,你来帮我把衣服晾到绳上!”西夏知道这是娘给她台阶下的,就走出来把捶过的衣服往绳上晾,娘也过来帮她,她小声说:“他不愿意和我说话……”娘说:“他对谁都这样。”西夏说:“他好像就没有感情那一说,无缘无故就把蚂蚁捏死了,不像个孩子。”娘说:“你不敢胡说!”西夏却说:“她娘不回来吗?”娘说:“……她怕不好回来……人倒是好人,太倔……”西夏说:“娘,你喜欢谁?”娘说:“喜欢你么!”西夏说:“娘说的不是真话。”娘说:“……这都是命。”又去给牛坤的妹子扯拔眉毛了。西夏扭头看那三间厦房,这是菊娃的住屋,门上静静地挂着锁,窗上贴着五毒的窗花,屋檐下的墙上钉有一排木橛,挂了一串暗红的干辣椒,一串青白的莞青片儿,还有一串绿生生的熟豇豆。墙东头有一个大木箱,箱子周围嗡嗡地飞着蜂,是酿蜜的蜂。西夏想,菊娃的日子过得蛮宽裕和平静么!她就听得牛坤的妹子和娘在说她。牛坤的妹子说:“咱这儿女的都是平面脸,新嫂子脸像是墙楞儿,好看哩!”娘说:“都说她像外国人哩!”牛坤的妹子说:“新嫂子个头这么高,比我子路哥高一个头哩。”娘说:“女人显高,站在一块了,一般般高的。”西夏嗤地笑了。
院门笃笃笃地被人敲响,西夏回过头来,院门是开着的,一男一女站在那里用手敲敞开的门扇。男的个子极小,脖子和一个腮帮上白花花的,是白癜风,女的头发稀黄,额颅光亮,穿着一件大红花衫子。两人脸色怪异,女的说:“我还以为是什么神仙哩,不就是个大洋马嘛!”嘴角眉尖都是很鄙夷的样子。娘立即站起来招呼让进来坐。女的说:“咱瞎农民坐什么呀?!”男的生气了,跳着扇了女的一巴掌,说:“少干!”对着上屋的窗子说:“石头,石头,去不去舅家?”石头在窗内说:“不。”女的捂了脸骂道:“见了人家洋货你就打我呀,你有本事也去当回陈世美么!”子路闻声从厨房出来,叫了“哥!”就从口袋取纸烟递过去,那男的没接也没理,骂女的:“你还干?!回去把我抱上炕了看我怎么捶你!”说着扭头就走了。女的也骂骂咧咧走了。子路一时脾气很坏,把纸烟揉了,说道:“这阵来发什么凶,闹意见的时候怎不见你们?!”娘忙掩了院门,说:“让他说几句去吧,生的那气干啥?有生气的空儿,你还不如去你南驴伯那儿坐坐,你伯给你说家里事了?”子路说:“说过了。”娘说:“你瞧瞧,你南驴伯家出了多大的事,人亡家要破的,活着的人敢情都不活了?!”子路就坐在台阶上不说话了,却捂了个肚子。西夏问:“肚子不舒服?”子路说:“刚才都不疼了,这阵又有些疼,不要紧的。”西夏要进屋在提包里取药,子路摆了摆手,对娘说:“南驴伯让给苏红说说话哩……那菜花年纪不大,倒是个难缠的。”娘说:“这事你得帮你伯。”又压低声道,“将心比心,让他舅给个难看的脸儿有什么?菊娃和菜花比起来,你看哪个好?”西夏说:“那矮子是谁呀?”娘并不回答是谁,却说:“你可莫矮子长矮子短的,高老庄的男人都矮,撞一个百个都响哩。我才过门做媳妇的时候,说过一句这样的话,你爷爷当众扇过我一个嘴巴!”西夏吐舌头,说:“噢,矮了还不能说。”子路进屋取了一包纸烟,揣在怀里了就往外走。西夏说:“我也去!”子路说:“我到哪儿去,你也去?”西夏说:“你去给苏红说话呀。”娘说:“鬼女子什么都听到了,你甭去了,天黑下来高一脚低一脚的,子路去说完话就回来,你帮我做饭。”
子路一走,娘并没有让西夏到厨房去,她做的是糊汤煮土豆,又炒了一盘酸菜,一盘豆芽烩糍粑。西夏过去看石头又画画哩,她吓了一跳的是石头画了一只蝴蝶,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要拿过来再看时,石头却用胳膊压住。西夏也不生气,问:“画得真好,谁教你的?”又问,“你怎么会画蝴蝶,画得这般像?”石头就向窗外努努嘴。窗子外边,樱桃树上,停落着一只巴掌大的粉蝶。西夏从未见过这么大而美的蝶!而且这么大的粉蝶在樱桃树上,刚才在院里怎么没有看见呢?就张扬着将身子探出窗口,粉蝶却无声飞起,停落在了厨房墙边靠着的竹扫帚上。西夏喊:“娘!娘!”娘没听见她要说什么,在厨房应声:“饭快熟了,你把桌子收拾好!”石头并不说话,嘬了嘴,轻轻发出嚁嚁的音,粉蝶便神奇地从竹扫帚上又飞过来,仍停在樱桃树上,扑闪扑闪地展翅。西夏惊讶不已,久久地看着石头,说:“它能听懂你的话?”石头还是不言语。西夏快快地走出来,院子里微风习习,天上朦朦胧胧,新月还未升起,却有了一颗星就在院子上空。她听见了又有如水漫地的胡琴声,是迷胡叔坐在扁枝柏下呢还是在土场的碌碡上。哑着嗓子唱了:
黑山哟白云湫,
河水哟往西流,
人无三代的富哟,
清官的不到哟头。
唱声使西夏有些伤感,又有些感冒发烧后的浑身发软的感觉,回过头看起樱桃树上的粉蝶,粉蝶却倏忽间无踪无影。
吃罢饭,子路还是没有回来,娘抱了石头在捶布石上指着天上的星星说北斗,说天狼,说牛郎织女,婆孙俩说得叽叽嘎嘎地快乐。西夏洗涤了锅盆碗盏,也坐过去说话,石头就又不言语了,开始在奶奶的怀里打盹。西夏看了一会儿最早亮起的那颗星,星也暗淡了许多,就去烧了水进卧室擦身,然后坐在床沿上发呆儿。和子路结婚的时候,子路一再强调他是上有老母下有个残疾儿的,西夏并不在意,她自信自己会与老母和先房的儿子处得好的,但现在她却感到做后娘实在是太难了。屋外有了杂乱的吵闹声,似乎还是迷胡叔在骂起了顺善,说顺善要偷他的粮食,稷甲岭崖崩了怎么不就压死了顺善?!有人说迷胡叔你又迷糊了,一会儿拉哩唱哩一会儿就又骂顺善了?迷胡叔说我刚才又看见草帽呣,天上有了草帽他贼顺善就要叫崖崩压死呀!人就笑嘻嘻说天上有了飞碟怎么偏让你看见?怪不得吴镇长训斥你谣言惑众哩!迷胡叔说我没惑众,这是子路家吧,子路是教授,咱问问子路天上会不会有草帽?就啪啪地拍门。立即有人说子路和他新媳妇早睡了你胡敲啥呀?!脚步声就渐渐地远去了。西夏还坐在炕沿上,娘与石头早已睡下了,她在那边卧屋里说:“西夏,你睡吧,我听着门,子路回来了我去开。”西夏说:“你睡,我看着书等他。”娘说:“子路回来了要是没吃饭,你把剩饭给他热热。”
几乎是夜半,子路回来了,西夏趿了鞋,披着衣服去开院门,问:“还吃啥不?”子路双手抓住了那胸前的一对肥奶,说:“吃热蒸馍!”西夏拧了子路脸,悄声说:“娘怕还没睡着哩!”果然敲门声惊醒了娘,也惊醒了石头,石头听见做爹的有热蒸馍吃,懵懵懂懂对奶说:“我也要吃热蒸馍!”奶压低了声说:“胡说啥哩,快瞌睡!”小两口听着,捂了嘴,踮脚往卧屋去。在卧屋关了门,子路手又捂了西夏的双乳,站在那里吸吮不止。西夏说:“一定是喝了酒?!”子路说:“苏红留下一定要吃饭,少喝了几盅。这碎仔怕是做梦,倒偏听得着说话!”西夏说:“子路,我还要给你说哩,石头奇怪了,能画大人也难画的画哩!”便叙说了傍晚的事。子路说:“这孩子小小就与人不同,四岁了也不说话,但啥事心里都明白。会说话了却又懒得说。”西夏说:“高老庄出现过飞碟?”子路说:“我不知道。”西夏说:“我听村里人说见过飞碟,莫非与这石头有关,他出生时是石头砸了屋顶吗?”子路说:“是有这回事。”便得意了,又说,“怎么样,咱们的儿子怎么样?”西夏说:“他是你儿子,可不是我的儿子,他总不理我哩。”子路说:“他就是天外来客,也毕竟是个孩子么,你和孩子计较啦?”西夏就睡下。子路却站在炕头揭开被子的一角,欣赏那两条像椽一样的长腿。子路喜欢这么欣赏,西夏也就在被欣赏中故意拉长着身子,让子路评价她新换上的三角裤头漂亮不漂亮,观察小腹还平坦不平坦,子路禁不住就把她的裤头拉下来,提了腿拉到炕沿,一边垫了小木凳行事,一边口水淋淋地舔着腿面。西夏自然又叫起来,倒自觉抓了被角咬在嘴里。一个小时之后,子路耷拉了眼皮要睡去,西夏却兴奋不退,爬上身来问:“你多自私,完事就睡呀?我问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子路说:“苏红硬留下要吃饭,吃完饭就给我讲他们工厂的事,讲个没完没了的。”西夏说:“不对吧,瞧你回来这么兴奋的,一定是苏红把菊娃也叫去吃饭了?”子路说:“我真哄不了你!吃饭的时候,她说她去烧个汤,谁知道她着人把菊娃叫去了,你不高兴了?”西夏说:“我有啥不高兴的?你回来了也应该去看看她,但你不能对她有想法!”子路说:“能有什么想法,这你该有自信啊!”西夏满意了,却说:“我可不敢有那个自信,或许我是瞎眼睛哩!”
西夏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子路的一只胳膊是从她的腰部伸过去搂抱的,女人的臀大腰细,胳膊搂过去并不至于垫着现在,他轻轻地抽出了胳膊,翻过身睡下。世上的人是多的,可一个人又能有几个知己的朋友呢,即便面对朋友,甚至是妻子,也不是有什么话都可以说的。子路两条腿伸直,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上,双手就搭在了心口,他听见院子鸡棚里的鸡在咕咕咕地发着响声,响声又似乎是从心口里发出来的,脑子里就又是迷迷离离的一番景象了:他去找苏红,一出门就飞起来了,原来空气如同水一样,他的胳膊和腿却能划动,回茬麦地里的玉米已经半人高,但那只是水中的细草,他是一条鱼在飞穿,浪涌起一堆堆白银使细草摇曳不止。他找苏红的目的并不仅仅为了南驴伯的家事,他希望在苏红那儿能见到菊娃,但是,菊娃并不在那里,墙上的相框里有一张菊娃和苏红的合影,他看了那么一会儿,仍没有说出把菊娃找来的话。苏红一直是窝了身子在沙发上和他聊天,她的眼睛细长,而且微微竖起,尖下巴翘着,有几分狐相。子路总觉得她是狐狸,他才来的时候她一副倦态,长长的对话,她竟面有红晕,眼睛光亮,而自己却越来越四肢无力了。她说:“瞧你没精打采了,是不是把菊娃叫来?”他说:“这好吗?”她说:“你盼不得见她哩!”竟真的把菊娃找了来。菊娃衣着朴素,脸面却明显地修饰了,但脸面如何收拾却无法遮掩眼下的青黑,这是子路最不愿见到的。
当他在省城里开始研究古汉语的时候,菊娃那几年老是害病,手脚浮肿,眼圈发青,他三天两头地写信要她好好治病,菊娃的来信却是说:医生认为没有病,只是脾气不好,肝湿气过重所致。他又在信里反复指出她的脾气固执急躁,由此又数说她的无故爱叹气,舍不得花钱,不注意打扮,太照顾她的娘家,他是恨不得一下子把她改造得尽善尽美。然而这种苦口婆心却适得其反,他们以后的信里就多了各执己见的争吵,他明白了各人的脾性都是天生就的,这如给狗每日吃肉狗也下不了一颗蛋,而鸡即使不去饲喂,吃草吃石子,它仍是一天下一颗蛋的。当他们有了孩子,孩子又是残疾,他们的矛盾似乎更尖锐了,在她抱了孩子去省城或他回到高老庄,相聚的短短日子里,常常因一张桌子的摆置,一件衣服的颜色,甚或吃饭的姿势,两人就怄气。菊娃认为是子路在开始嫌弃她了,子路的一片好意不被理解,便沉默寡言,麻醉于酒中。随着他的研究成就日渐大了起来,他有了机会接触一批富有气质的城市现代女性,一个女人便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平心而论,这女人并不漂亮,但却有着与菊娃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性,在那一个春雨绵绵的傍晚,他和那女人去参加一个朋友的集会,在返回的路上经过了城河公园,他们进去坐在那幽暗的林子中的小木屋里喝茶,他们拥抱了……这一次惊心动魄的外遇,使子路如六月天的麦场着了火一样无法收场,每次做爱之后,他后悔和内疚,但她一到来,却无法控制。这种喜悦曾久久压在心里,又急迫地想向知己的朋友倾诉和炫耀,终于有一日讲给了一个朋友,朋友却说:是她呀,你是把麻雀当花喜鹊了嘛!子路在那个时候是不爱听对情人的责贬,他说:人非鱼,人哪里知道鱼之乐呢?!过后,朋友的话毕竟又对他产生了影响,发觉了那女人种种不足和长相上的毛病,但他始终没有恶她,他感激着她,使他第一回品尝到了城市现代女性的滋味。当菊娃又一次来到省城终于发现了他的婚外之恋,她怒不可遏地与子路闹,子路先是不承认,后来如实招供,并承认了错误,保证不再往来,但菊娃再也不与他同床,每每说得好好的,各自都洗了身子,他已经爬上去,菊娃就歇斯底里地发作,嫌他脏,将他掀推下去。这样的情况日久,菊娃就提出了离婚,而且是非离婚不可,并四处张扬,闹得他单位的人都知道了,更要命的是她一闹起来就手脚冰凉,口吐白沫,数天不能恢复。子路一是受不了纷纷扬扬的议论,二是受不了她的这种发作后的病态,就同意离婚了。在这之后,那个女人也曾来找过子路,子路已经与她没有感情,甚至产生了是她的出现才使他家庭分裂的仇恨,他开始过独身的日子。这期间,父亲去世了,他赶回高老庄奔丧,菊娃是离婚没有离家的,亲戚们指望他们重归于好,事情几乎有些希望了,但他耳闻蔡老黑一直追她,她还加入了蔡老黑的葡萄收购站,他倒计较了,追问起他们的关系到底如何?菊娃说:蔡老黑只是对我好。子路在乡下是要顾及脸面的,因为乡下的是非更多,他说如果要复婚,那他要报复蔡老黑的,比如,托人去砸断他的腿。菊娃说:你报复谁?那女的我报复了没有?子路从她的话里听出她与蔡老黑必是有关系的,他可以犯错误,而他的女人却不能犯错误,于是他是一气走了,回到省城发誓要找一个老婆,一个自己最满意的让外人企羡的老婆,而从此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心态思维和其族种。这就认识了西夏。再婚后的日子,一切都依子路的心想而事成,西夏的短处可能是菊娃的长处,而菊娃的短处却没有一样不是西夏的长处,子路是很得意的,但每每当两人欢乐之后或一块去郊游,去看戏,猛地就想到了菊娃母子,灵魂就不安起来。
他唯一能做到的是给菊娃寄去钱,钱虽然不能顶替一切,而他也只能以钱来表示他的心意,平衡他的心理了。今晚在苏红处,他就是掏了千元交给菊娃,菊娃硬是不肯收的,苏红也在一边劝说菊娃,菊娃说:“我收过他不少钱了,虽然这钱我都花在石头身上,做爹的毕竟要管儿子的,但现在子路是有家了,他愿意这样,人家就也能愿意?引起矛盾那算什么呀?!再说,这次回来给老人过三周年,正是花钱的事儿,他能带回来多少钱呢?”还是不收。子路就把钱交给了苏红,让苏红一定要交给她。现在,见过了菊娃,又把钱总算让苏红收下了,心里宽展了的子路搂抱了西夏,他想象着这个夜晚菊娃一个人在睡吗,她是在后悔着那一场冲动下的离婚,还是在清寂中坚持己见地忍度孤独?子路的眼泪就默然流了下来。
西夏翻了个身,一条腿搁在了他的腿上,并且有一只手抓着他的那根东西,另一只手却把被子往上提,提过了头顶,两人的腿就裸露在了被子外边。子路说:“瞧你瞧你。”坐起来把被子往下拉,盖住了西夏鹭鸶一般的长腿,西夏迷迷糊糊并没有醒。大人们在睡着的时候形象都是可怕的,但西夏的睡态如婴儿一般可爱,月光明晃晃地照进来,子路俯下身去吻了一下那细而飞扬的长眉,扑撒着的睫毛,以及那抿着的有着棱角的嘴唇,他产生了一个念头:西夏会和他偕老吗,太美艳的女人都是短命的,会不会在什么时候西夏要突然死去,那么,他就再和菊娃复婚?这念头来得是那么突然和奇怪,子路不觉有些害怕,呸呸吐了口唾沫,恨自己怎么能有这种念头?!就在心里说:那么,就盼菊娃快快找着合适的男人嫁吧。他思索着高老庄方圆所认识的中年男子,离过婚的并没有几个,而且绝不能配得上菊娃的,就后悔当初仇恨过蔡老黑。蔡老黑夫妻关系一直恶劣,是不会长久的,他爱着菊娃,菊娃也待他好……可是,可是,子路想到这里,心里又憋上了一股气来,说不清是恨起了蔡老黑还是菊娃,烦躁得不能入眠。
翌日,镇街上逢集。县西南一溜儿三个镇,高老庄东十里地的铁笼镇是一四七日的集,南十五里地的过风楼是二五八日的集,三个镇的集是轮流的,三六九日就是高老庄的集。娘叫来了晨堂和庆来,商量过三周年的事,又要子路去请南驴伯,子路说:“病成那个样儿了,咋能劳动他?”娘说:“老一辈的也只有你南驴伯,总得有个主事的人呀!这样吧,你去请请顺善,他是村支书,人又精明,谁家红白事都请他的。”晨堂庆来也说:“请顺善对着哩,我们只会具体事儿出力,全盘掌握还得顺善。你还没去他那儿坐坐?”子路说:“我想过几天的。”庆来说:“早应该去的好!现在苏红蔡老黑红火,但顺善势坐得大,苏红蔡老黑也常请他去吃酒哩!”子路装了烟,怀里又揣了一瓶酒就去了顺善家。
顺善家在坡坎下的涝池边,南北向的两院房子,前边是他的叔迷胡的,后边的就是他家,原本到他家是从迷胡叔门前走的,两家几年来闹别扭,臭得不如了旁人世人,顺善就从西边院墙开了一门。子路刚到涝池边,迷胡叔双手背在后腰,手里还握着一块石头走过来,喊:“子路,子路,你见着百发啦?”子路说:“百发哥也回来啦?”百发是迷胡叔的儿子,在县上工作,妻子儿女也都住在县城。迷胡叔说:“百发领兵回来了,要捉顺善的!”子路吃了一惊,迷胡叔就指着稷甲岭,说:“你瞧,百发领了那么多兵!”子路往稷甲岭看去,岭梁上是长满了树,树衬在天空,似乎是一队人马从岭梁上往下走,就笑了,说:“迷胡叔是诗人哩!”迷胡叔说:“死人?我才不死哩!你爹在世的时候,你爹还关心我,说我要死了他给我棺材呀,可我没死,他却早早死了!我不死,他顺善不死我才不死,除非他顺善把我捏死,用镢头脑把我砸死!”子路觉得他说话不对,说:“你和顺善又闹别扭了?”迷胡叔说:“他两口偷我哩,把我房上的瓦都揭了,麦都偷完了,我出门拿了石头,就防着他哪一天要灭绝了我!”子路给他散了烟,他只夹在耳朵后,一颠一颠去了。子路瞧他走远,才走到那新开的院门口,院里的狗汪汪汪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