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章(2 / 2)贾平凹经典小说集(套装共4册)首页

这边卧屋里叽叽咕咕说着笑着,菊娃坐在板柜前的老式硬木椅上,娘喝下了戒指汤靠坐在门扇上养神,石头从草蒲团上下来,双手撑地,悬着身子往前移一截,歇歇,再双手撑地,悬着身子往前移一截。娘终于说:“菊娃,你把那些孝服收拾收拾。”菊娃冷不丁怔了一下,忙把堂屋外窗台上乱放的一大堆孝衫、孝帽、草靴和系腰的草绳捆成一包。子路从卧屋里出来,说:“娘,现在到坟上去还是天黑透了去?”娘说:“早去早回。”子路说:“谁还去?”娘说:“你一个人去吧。”菊娃就对娘说:“我夜里是得过去招呼店了,石头是跟我到店里去还是我送他到蔡老先生家?”子路说:“店里有人支应着,夜里去什么?石头就不要去蔡家了,学医也不在乎这几天。”菊娃脸一直对着娘,说:“……这好不好?”子路说:“有啥不好的。”菊娃问石头:“你愿意在家还是去你蔡老爷家?”石头说:“在家。”菊娃说:“那好,在家就乖乖的。”说罢自个儿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就往外走,走到院子了,高声说:“西夏,西夏,有空到我店里去游啊!”西夏跑出来,菊娃已经出院门走远了。

子路在爹的坟上焚烧着孝服,一股风顺着稷甲岭根细溜溜吹过来,火焰苗软软活活地拉长又压扁,呵呵呵地响,像是人笑。他忙把一件孝衫投进去压住了焰,焰几乎要灭了,用柳棍又挑挑,那细溜溜的风又吹过来,腾起的焰苗再一次呵呵呵地笑。暮色里,空旷的稷甲岭根,火的笑声使子路陡然有了恐惧,定睛看着坟头,低声说:“爹,爹,是你在笑吗?你真三周年一过就在那边要做官了吗?你要真是做官,火再笑一笑。”子路是信着这些怪事的,他是真信。小小的时候,扁枝柏树旁边还有一棵白皮松的,那一年白皮松上吊死了海根的媳妇,子路总能看见一个长舌头的女人就在树丫上,结果不久,白皮松上又上吊死了迷胡叔的媳妇,后来又又上吊死了宽路的娘,村人才把白皮松连根刨了。爹病了的那个春天,子路回来看望,爹在炕上躺着,他就坐在炕沿,但他却看见了另一个爹在堂屋走来走去,还逗着那只黑猫玩哩。他知道爹灵魂出窍了,在世的日子不久远了,果然爹很快去世了,爹死的当天,那只黑猫也无缘无故地死了。现在,子路企求着火焰再笑而验证爹是不是真要做官,火却再没有笑,子路在心里想:爹是不会去做官的,三周年已过,以爹在阳间的德性,他会升化为神祇的。子路是研究古汉语的,他太懂得中国的神秘文化,知道神祇并非高居天上地下,它们是混迹于人间万物,随人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的演进由原来的形态逐渐变成妙相庄严的人有多么文明,神有多么文明,人有什么祈求,神有什么法力。在这高老庄的夜晚,爹会以什么面目出现与他相会呢?子路听见了坟后崖崩的乱石堆中有了一声尖锐的鸟叫,他立即磕下了头,脑额贴着冰凉的黄土,在默默地祷告着爹,能保佑年迈的母亲心慌病早愈,保佑残疾的儿子得以康复,保佑菊娃和西夏都好,她们都好了,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潜心地去做自己学问了!祷告完毕,子路又望了望那乱石堆,鸟再没有鸣叫,面前的火光熄灭,那一堆红色的灰烬慢慢变白,变黑。

从坟上往回走,走过了那长长的坡道,上到了塬上,那里有一条冬灌的水渠,渠里现在没水,再过去就是通往镇街的官路了。子路想大便,就蹲在渠里,脑袋露出渠沿,看迷迷丽丽的月光下,一大片一大片的雾气水一样地漫了过来。突然间,有人在沓沓沓地奔跑,子路还以为是谁向水渠这边来的,害怕猛地被人发现他而惊吓,就把头缩下去,但奔跑声由东而西,抬头看时,是三个人兔子一样顺着官路跑,而同时后边撵上来了五个人,一下子扑过去将那三人压倒了,接着是一阵拳打脚踢声。那三人喊叫着,立即有低粗的声音说:“喊?敢喊就往死里打!”喊叫声没有了,却听见说:“爷,爷,我叫你们爷哩,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打我们?爷!爷!”回答的是:“爷告诉你们,爷是高老庄的,你们知道为什么打你们吧?不知道?爷再告诉你们,再到这里来卖木头,来一个打一个!”噼里啪啦又是一阵打。子路看不清打人的人是谁,但怕出了人命,咳嗽了一声,提了裤子站起来,问:“谁?”那边有五人拔腿跑去,子路似乎看见一个是蔡老黑,一个是鹿茂,另三个没有看清。子路才要过去问问被打的人,那挨打的人也爬起来跑了,子路站在那里想了想,想起这一定与中午吃饭时白云寨卖木头的事有关系了。回到家,娘和石头已经睡了,西夏正在卧屋里洗下身,他便脱衣上炕,想要说说坟头的火笑和打人的事,话到口边了,却咽了口唾沫没有说。

西夏洗好了,让子路也洗洗,子路说困,不洗了,西夏说你一回来卫生都不讲了?子路说我还想把刷牙的瞎毛病改了哩,还故意努了一个屁。西夏说真是猪八戒回到了高老庄,完完全全还原成一头猪了。子路也不恼,偏呼噜噜起了鼾声。斗嘴是斗嘴,西夏过来还是揭了被子,扯了子路耳朵下来洗,子路只好洗了,钻进被窝又睡。西夏却要那个,子路又是个不,西夏就翻上来说:“你寻我的时候我愿意不愿意你都要的,我寻着你了,你却拿大,今黑儿我偏要哩!”子路说:“你瞧么,心有余而力不足,成空皮皮了。”西夏说:“你不是夸你四十岁的年龄,三十岁的热情,二十岁的功能吗?”就尽力逗弄,过一会儿,子路竟把西夏又折腾得没完没了,西夏就说:“幸福不?”子路说:“幸福!”西夏说:“你以为我是叫你给我服务吗,性爱是愈是别人幸福,自己也愈幸福,什么献出都使自己贫,只有献出爱情才富有!”子路说:“我没这么多的哲学!”咬牙切齿地用劲,西夏咬了被角只是哼哼,待磨坊那儿有猫大声叫春后,也趁机取了被角,最后就浑身痉挛如受伤的虫子。事毕,西夏说:“我知道你今日为啥不要哩!”子路不言语,西夏说:“你心里想菊娃哩,干开了,你又把我当菊娃哩,你说是不是?”子路一把把她掀个过儿,双手从后腰搂了,说:“睡吧睡吧,自己吃饱了还弹嫌哩!”

第二日,一家人早早起来清扫了院落,子路要西夏帮他抬了半桶生尿泼到自留地去。走到村外的一处土塄下,西夏给子路讲她昨夜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条黄褐色的蛇顺着炕角的胡基往上爬,后来就钻进炕上的被窝里,她好像是没有害怕,心里想,你不惹它,它也是不咬你的,就弓起腰来让蛇从身下爬过去了,问子路这梦好不好?子路说:你是不是想生个孩子呢?西夏说,我想生哩,原本是三四年里不准备怀孕,如今回到高老庄了,不知怎么就想有个孩子,这或许与见到石头有关,但和梦见蛇有什么联系?子路说当然有联系,这属于神秘解梦法问题但知酒中趣,不与醒者传子路不肯说。西夏说:“你不说,我也不给你说。”子路说。“你说什么呀?”西夏说:“昨天你正忙着,镇邮局送来一份电报,是你们学校通知说另一个大学要聘你当名誉教授哩!”子路立即眼里放光,说:“是吗,这么大的事不及时告诉我?是哪个大学?”西夏说:“阳谷县大学。”子路疑惑:阳谷县大学?蓦地醒悟阳谷县是武大郎的家乡,就哈哈笑起来:“你这话说得有才气!”一收脸上的笑,说:“你捉弄我哩,我现在给你宣布,如果你不嫌臭,你就待在这儿给我放哨,如果嫌臭,你可以站到背风处,我要大便呀!”西夏就嗷嗷嗷边叫边走,蹴到远处一片野枣刺丛前,看起斜立在那里的一块碑子了。碑圆首,高一米二三,是明万历十七年县通判张约为“高志孝五世一堂”所刻,上书:

大明万历十七年丁丑仲春,余至高老庄。义民高武元一户八十二丁口,五世同居共一炊烟,男耕妇织循循如也,心窃喜之。及询其家世则武元之祖高志孝,年九十二岁。上事祖父,下抱孙儿,亲见七代,五世同堂,因乡民朴诚,不肯请旌自炫。然则高氏世为善士也,武元之能率其家也,遵乃祖也。使其子若弟一能如武元之遵乃祖者,传为家法则源远流长,崛起有不可限量者,岂仅称一乡善士已哉。夫妻扬忠厚以励风俗,司牧者之事也。勒碑以志厥前,亦以望厥后云。

西夏觉得有趣,高声问子路:“哎,高志孝是你祖上什么人?”子路那边没有回声,她又说:“一代不如一代了,祖上五世同居共一炊烟,你和庆来狗锁晨堂一个爷爷的倒七扭八地不和!”子路还是没有回声,西夏就绕到碑后,要看看背面还刻字了没有。

西夏刚刚蹴下要摘那一朵蒲公英花的,冷不丁看见了就在面前一米处,一条巨大的黄褐色的蛇盘了筛子大一盘,而蛇盘之上竟也有一条小蛇,小蛇爬来绕去,蛇盘始终纹丝不动。西夏啊了一声,简直要昏厥过去,再也没高声问这碑子怎么栽在这儿,只拿眼盯着蛇的动静。但盘蛇的头扬起来,黑里发红的眼睛盯了她一会儿,却慢慢地绽开来,随着那野枣刺丛往下去,而小蛇也尾随而逝。西夏受这一惊,已扑塌在地上,脑子里方隐约想起昨夜的梦。昨夜梦里有蛇,今早就见到真蛇,这是一种什么现象呢?她是从来没有过梦与现实吻合的经历,回到高老庄竟有了这奇怪事,这其中有什么意义吗?西夏于是害怕起来,站起来站到野枣刺丛的对面去,看见了刺丛下面是个土坎,那一大一小二蛇已钻进了土坎下的一条裂缝里,细细的尾巴绕了一下,几根枯草的茎在摇曳着,似乎发出铮儿的铜音。西夏走过来,叫嚷着子路你也去看看,子路却光了半个屁股正搭在尿桶沿上拉粪,西夏叫道:“你这在干啥?你把屎拉在桶里?!”子路已提了裤子,说:“拉到桶里和尿一块泼到自留地去呀!”西夏说:“这肮脏不肮脏,瞧把桶沿脏成什么样了?!”子路说:“这有啥,尿桶是大粪世家,它是不计较卫生不卫生的!我总不能拉到地上让别人捡拾了去?小时候,我们在野外拉了粪,又不愿让人捡拾去,就拿石头要砸溅了的……”子路还要正经地说下去,西夏说:“那是你小时候,你现在呢,你现在是教授,教授!你一回来地地道道成了个农民了嘛!”子路一时怔在那里,脸上羞红,嚅嚅道:“……入乡随俗……我原本就是农民么……你嫌了,我独自提了去自留地。”自个儿斜着腰提桶去了。待泼了屎尿提着空桶回来,来正挑着一对笼子,手里拿着一把小锨从地头过来,问:“子路,这么早的干啥去了?”子路说:“你拾粪的?我去自留地泼泼生尿。”来正说:“你怎么也干这事?!你知道不知道,派出所把晨堂抓走了!”西夏说:“来正你说胡话哩,大清早的派出所抓晨堂干啥呀?要是抓了晨堂,你还悠哉着捡拾粪呢!”一句话说得来正不好意思,说:“是真的呢……是派出所抓人,我怎么帮他?晨堂毛病多,自个儿没钱又爱赌又爱那个,死猫烂狗,他都要的,口粗……”子路说:“你见着抓的人?”来正说:“我刚才碰着秃子叔了,秃子叔说的。”子路说:“不可能,昨天忙了一天,他哪儿有精神又去折腾,是不是派出所里的谁个请他去办个事儿的吧。”说罢,分手回家,西夏舀了水洗手,子路也过去洗了。

但是,洗手水还没倒,晨堂的媳妇连拉带牵了四个孩子进了院,叫了声“子路哥”,就哭哭啼啼要子路救人。子路问怎么啦,那媳妇说天麻麻亮,派出所来人把晨堂抓走了,说是晨堂昨日夜里拦路殴打了白云寨卖木头的人,人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子路脑子里浮现出昨晚见到的情景,但他隐隐约约看见的好像是蔡老黑和鹿茂,倒是不曾看清有晨堂的。再要问具体些,那婆娘只是哭,左一声右一声求子路救人。子路就生了气,训斥你哭什么,不是不去救人,得把事情弄清楚呀,那婆娘才原原本本叙述了清早发生的事。原来天一放亮,院门被打响,晨堂骂骂咧咧这么早来敲门是赶着见阎王吗?开门见是派出所的,骂声就咽了下去。派出所的人是挨家查问的,要求拿出自家的搭柱要看,别人都把自己的搭柱拿出来了,唯独晨堂拿不出来,说是他家的搭柱前几天一直靠在院门后边的,怎么就不见了?派出所所长从一卷报纸里取出已经断了两截的搭柱让晨堂看,晨堂认出是自家的,就大骂谁狗日的把我的搭柱弄断了?!所长说:“这就好了!”拿铐子铐了晨堂就回所里去。婆娘说:“他们把晨堂铐走了,我跟着去,人家把晨堂铐在所里的柱子上,打着问昨晚和谁一块去打的人,天呀,晨堂嘴瞎,可他是打人的人?子路哥,这你得救他哩,咱都是本家人,过三周年他可是鞍前马后地跑哩!”子路说:“他真的没打人?这你要说实话,如果我去说情,不要把我也装了进去。”婆娘说:“昨日吃完席,他就去打麻将了,他这一阵子手臭,我不让他去,他偏要去,结果他又输了,回来我们吵闹了鸡叫二遍,这你可以去问双鱼,双鱼一块去打的麻将。”子路说:“他没记性,上次为打麻将被派出所抓住,又打麻将,这话怎么给人家说?”婆娘见子路不想去,就说:“子路哥,你脸面大,这得你去救人哩,你不在家,晨堂一年四季照顾着四婶,昨天过事,晨堂又……”娘说:“你不要说了,是亲是疏,子路能不知道?”就对子路说,“你去说说情吧,真是他打了人,还不是为了高老庄能多卖些木头,赚几个钱?派出所爱罚款,让少罚几个是了。”婆娘说“我可没钱让罚的!”子路说:“那我就不去了,我又是空手……”婆娘呜地又哭起来,把鼻涕和泪往院门墙头上抹。西夏在堂屋门口给子路招手,子路过去,西夏说:“或许晨堂真没打人的,你去看看吧。罚不罚款这得由派出所定,你和她能说得清?”子路说:“我就是去,也得拿些礼吧?”西夏说:“你别指望让她出礼!咱家还有烟酒,你提上不就得了?!”子路说:“咱这弄的是啥事吗!?”西夏说:“你是教授呣!”子路就应承了,打发了婆娘回去。

子路原打算吃过早饭后去派出所,没想村里十多人陆陆续续来家,对于白云寨的人争抢他们的生意一肚子不满,而对于派出所这么挨家挨户查搭柱,抓晨堂,更是愤慨,要求子路一是去派出所把人要回来,二是给地板厂的王文龙和苏红谈判,除了高老庄的木头,别的地方的木头坚决不能收购。子路从当学生到做教授,都是与书本打交道,半辈子没有去求过人,村里人把他看得这么重,刚才还对晨堂老婆一肚子的怨恨,这阵又不能再作解释,只好充了救世主,一一都应允了。众人刚刚散去,他和西夏商量起去见了所长怎么个说话,如果所长肯放人又如何谢人家,如果不肯放人又该寻什么样的理由下台阶,一样一样都考虑过了,子路却说:“你也跟我一块去吧?”西夏倒生了气:“一个所长,有什么害怕的,在城里啥事都让我出头,回到高老庄了你还是这样?”两人正说着,菜花穿得鲜鲜亮亮地来找西夏,说她经苏红介绍要去省城一家歌厅打工呀,问西夏家的地址,得空要串串门儿的。子路瞧菜花寻西夏,自个儿就端了碗蹴在台阶上吃,心里说:不怕,怕他怎的。后来听得西夏在厨房门口问菜花:“那笔钱最后是怎么分了?”菜花说:“我现在把我的东西都搬回娘家了,你伯分给了我二百元,我跟你得得兄弟一场夫妻,就落下二百元,二百元的青春补偿费嘛!”西夏说:“这是不公平……”菜花说:“苏红把钱交给了你伯,钱到了他手里还能再给我?苏红觉得也亏了我,才介绍我去打工哩。这也好,只要我能去省城,我也不在乎那一点钱,苏红当年比我还穷哩,她在省城了几年,现在不是有钱的主儿了?!”西夏说:“也是。”写了家居地址,电话号码。菜花高兴了,见娘捉了一只下蛋的母鸡,忙过去帮忙,一口一个“四娘”,娘说:“你都不叫你婆婆了,还叫我四娘?”菜花说:“我那婆婆是母老虎,我不叫她的,可我认四娘哩。”娘说:“听说得得给雷刚媳妇通说,要他的鞋哩,真还有这事?”菜花说:“哎哟四娘,这事能吓死我了,他是有一双半新的鞋,人死后我怎么也找不着,经他通说,果然在门脑的架板上!”娘和菜花说着话,西夏过去就对子路说:“苏红介绍她去歌舞厅,怕是让作三陪小姐哩!”子路拿眼看菜花,西夏又说:“天生的也是那号人,你没觉得她那长相是吗?”子路还是没言语,放下筷子,伸了舌头去舔碗。高老庄的习惯是吃完饭要舔碗的,西夏看见过许多人蹲在山墙根、柏树下,抱了海碗那么转着舔,节俭也不是那种节俭法呀,感到好笑而又恶心,没想子路竟也舔碗,就一把夺过来。子路也意识到了,有些不好意思,却看见菜花恰看着他,便说:“你把碗拿回厨房吧!”起身要往派出所去。提了烟酒走到门口,院门斜东的厕所墙头冒出银秀那一颗乱蓬蓬的头,说:“子路,吃过啦?”子路说:“吃啦。”却说:“你站在厕所里问人吃过了?”银秀就笑起来:“这有啥的,这有啥的。”就对菜花说:“菜花,天不早了,咱该上路啦?”子路说:“要往哪里去?”银秀说:“到县城啊。”菜花说:“我今日有事,改日去吧。”银秀说:“你这不是日弄我吗,说得好好的,我把脸都洗了,你却不去了?!”

晨堂是个不吃打的家伙,铐子将双手铐在了屋柱上,才一顿拳打脚踢,他就呼娘叫爷地招了,说人是他打的。问还有谁?回答一个是铁匠铺的成三,一个是跛子春有。当下把成三铐来,却是死活不招,成三出示证人,昨晚上他给北蝎子夹村的姓牛人家打扒钉,打了十三副,姓牛的一直守到后半夜。姓牛的担保,领了成三走了。铐春有的时候,春有和老婆正在家吵架,原来鸡都叫了,春有还没有回家,她老婆猜疑,径直到寡妇重桂家去,春有果然和重桂坐了喝酒,老婆破口大骂,重桂脸上过不去,当然说:“春有,我不跟你老婆闹,我还嫌掉价哩!可你一个男人家,你喝了我的酒就这样让她羞辱我?!”春有就上去扇了老婆一巴掌,揪了头发拉了回去。老婆回到家,吵闹了后半夜,又闹了一早上,寻死觅活说春有和野婆娘要害死她!派出所人一看,也不追究春有了。回来见晨堂双手还铐在柱子上,叫喊着他要尿呀,姓丁的警察端一盆水照头泼去,骂道:“你还尿呀?现在尿吧,反正全湿了,你尿吧!”晨堂就哭起来:“我都交代了,你们还这样待我?”警察说:“你交代什么了,你瞎狗乱咬!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你再交代,打人的到底是谁,是怎么打的?”晨堂说:“我要喝酒哩!”警察说:“喝酒?”犯了罪还要喝酒,警察看了看他,脱下鞋用鞋底扇了他的嘴。晨堂说:“给我酒喝我才说哩。”警察给所长汇报了,所长提了半瓶酒来,往晨堂口里灌,晨堂说:“打人的不是成三和春有,是锁娃和平仁,我们去打麻将了,打到半夜,听见门外有人走动,以为是你们,出来看是白云寨卖木头的人,你知道,高老庄人原本见不得白云湫,白云湫威胁高老庄,白云寨却和白云湫近,他们恨我们,我们也恨他们,迷胡叔就砍杀过白云湫的人,蔡老黑也是钉死过白云寨的那个医生……”所长说:“我听你讲村史吗?!”晨堂说:“……门外有人走动,以为是你们,出来看是白云寨卖木头的人,我们骂白云寨人是白眼狼,白云寨人都是三白眼的,我们说:白眼狼,你在高老庄饭锅里搅什么勺,你也想吃哩,你吃不吃棰子?!他们骂:高老庄,水朝西,家家婆娘都卖!我们就拉了进来打,是我用脚踢来,是平仁拿的搭柱打的,平仁力气大,就把搭柱也打断了。”警察说:“高晨堂呀高晨堂,你嘴里就是没实话!你再好好想吧,几时真正想交代了,你喊一声。”就把铐子铐在了窗棂上,正好让晨堂脚尖踮起了胳膊才不疼,就出去把办公室门反锁了。子路去的时候,所长热情招呼了他,把他带去的酒当场启盖来喝,说:“教授,你给我拿什么酒?拿来了就算我的,我来招待你!”两人站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子路就问起晨堂的案子,又将晨堂婆娘的话说了一遍,所长说:“人可能不是晨堂打的,白云寨的人说是在野外挨的打,晨堂交代却是在家里打的,他这人急了胡咬的,要是在战争年代,他是个叛徒哩!”子路说:“不是他打的人,那就……”所长说:“子路来说情了,我能不给脸面吗,那就放了吧。”一块出来去办公室放人,晨堂见是子路,胳膊疼得举不起来,却说:“我说不是我打的,怎么样,不是我打的吧!君子动口不动手,要打人用得着我去亲自打?”子路说:“好啦好啦,人不是你打的就是了,孩子和他娘在家哭得一团糟哩!”晨堂说:“哭什么,我是蹲了大牢啦?!”

子路领着晨堂回来,高老庄的人几乎全集中在村口的土场上,他们在那里等待着消息,晨堂一见村人,就高声叫骂哪个狗日的把人打了,害得派出所的人打我哩!白云寨的人再来了,我真的要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一双,也消消我的气!秃子叔说:“晨堂你吃苦啦?”晨堂说:“他派出所人打我哩,可他也得给我喝酒,他妈的,咱在家也喝不上五粮液哩!”人群里就有蔡老黑和鹿茂走过来察看晨堂手腕子上的伤,晨堂却让他们闻闻他口里的酒气,蔡老黑说:“是喝酒了,是喝酒了。兄弟,咱最好是不喝他们的酒,要喝你到我家去喝!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要低头哩,要打白云寨人的话不要在嘴上说,今早白云寨十几个人去了镇政府,叫喊着要严惩凶手的。”晨堂说:“凶手是谁,他派出所总不能把高老庄所有人都铐起来吧?”蔡老黑说:“这怪谁呀,就算是高老庄的人打了白云寨的人,还不是为了多卖些木头?等地板厂再这么办下去,高老庄的树砍完了,白云寨的树也砍完了,一切就都安闲了。”旁边人说:“老黑,你都算头面人物哩,你也说这种话?!地板厂在高老庄地界上,要卖木头当然先高老庄嘛,白云寨一掺和,那四周深山远沟的人都拥来,木头的价格就更低贱了,那咱赚几个钱?!”蔡老黑说:“这倒说得有道理……”抬头见子路,却说,“子路见识广,你说说。”子路悄声说:“老黑,我可看见了昨日打人的人哩。”蔡老黑死死盯着子路的眼睛,突然说:“子路,你可是高老庄人民的儿子!”子路就笑起来,提高声音对村人说:“我不了解情况,顺善呢,顺善是支书……”一句话未落,迷胡叔就骂了:“顺善是贼哩,两口子都是贼!他偷了我的粮食……”蔡老黑说:“那是你们家窝的事。”迷胡叔说:“村里先前要盖公房,公房没盖起来,那从太阳坡砍的四间房的木头呢?这也是家窝事?!顺善狗日的偷了,贪了!”迷胡叔的话不足信,他骂他的,可迷胡叔提到了盖公房的木头,却有人叫道:“疯子嘴里有真言,咱盖公房的木头真的都到哪儿去了?!”便议论纷纷。

土场上吵吵嚷嚷的,西夏不知道,饭后石头在院子里又画起了画,她没事坐在一边看那飞檐走壁柏,听得哪儿有了啪儿啪儿声,抬头见是掌大的粉蝶忽闪忽闪在院墙头上飞,后来就一动不动地贴在樱桃树上。这一瞬间,西夏觉得蛮有了诗意,西夏是读过庄子的,于是说:“石头石头,你知道蝴蝶的前身是谁吗?”石头没有回答她,似乎对她的提问很反感,自个儿手撑着地一跃一跃回屋去。西夏登时无聊,一个人走出院子,在巷道里看一只鸡湿爪在地上走出一行个字来,一边看一边想人生的尴尬,她是高个子却偏偏嫁给了子路小个子,一当上新娘就同时是后娘,而一心一意要和石头亲近,石头竟与她难以沟通,这种障碍将会永远存在吗?前巷的一个小孩才从屋檐的瓦洞里掏了一只小鸟,瞧见了西夏就让看稀罕。小鸟小得还站不起身子,白嘴黄爪,十分可爱,接过来玩弄了一番,倒向小孩讨要了,要送回去给石头,遂听见旁边的院子里有了奇怪的响动,趴在那院墙的一个豁口处,瞧着了那户人家在为驴配种的。一头母驴乖巧地立在那里,一头公驴就数次往上扑,扑一次没成功,扑一次没成功,母驴被压趴了两次,两次被主人又打起来,牵着长长绳索的公驴主人就破口骂人。又是一个吆喝,公驴再扑上去,母驴没有趴下,却摆动了身子,公驴铁棍一般的长鞭就撞倒了母驴的主人。又一次重来,扑上去了,公驴的主人以极快的速度握住长鞭去帮忙,放进了该放进的部位,双手就沾满了黏糊糊的液水,说:“中!”西夏也说了一声:“中!”在公驴每扑一次的时候,西夏就不自觉地为公驴用劲,一用劲,双手就握起来,当终于扑上去,她说了一声“中!”身子一松,小鸟从手里掉下来,才意识到自己还拿了小鸟,忙捡起来,小鸟已被握死了。院子里的人听见墙头上有人也说“中!”瞧见是西夏,先是愣了,再就哈哈大笑,西夏撒腿就跑,没想路上有雨天的泥干硬成的坎儿,咯拐一下,脚便崴了。

崴了一下并不觉得十分疼,回到家里,自己的脸还羞得通红。见石头趴在窗前的桌上瞌睡了,要把他抱上床去又怕弄醒了他,就拿扇子一边赶着蚊子,一边看石头新画的画,不觉哎的一声,心惊肉跳。这是一幅极复杂的画,由高往下乱中有序地排列了六组人物,六组人物又构成了一个整体。西夏在博物馆曾经见过民间的木刻阴曹地府画,那是阳间的人站在阴府的大门口,门口写着“为何到此”,入门了,有牛头马面无常,阎罗坐堂,堂上一匾,又写了“你认识我吗”,然后是来人如何被剜眼,被剥皮,上刀山,下油锅,群犬分尸,石磨搅磨。而石头的这张画里似乎也是人在受尽着各种酷刑,或是人被缚在木柱上,将一只脚固定在凳子上,让一只羊舔脚心,被缚者痒而大笑。或是一女人穿着绣有花朵的长裤,裤裆里放进了一只猫,猫在乱抓乱咬。或是用打气筒从屁眼打气,人肚子膨胀如鼓。或是人从一玻璃状的长箱中往过走,箱盖上掏出无数的洞,个子高者头一露出,旁边一把巨大的剪刀就把头剪掉。或是用绳子缝人的口。孩子怎么会想到画这种画呢?西夏突然间害怕起来,她端详着石头睡熟的面容,双目圆大,又距离分开,头颅长而扁,额角凸起,而耳朵明显高出眉目,且尖耸如小兽耳。西夏猜不来这形象表示着什么,却暗想双腿瘫痪一定是有什么道理的,忽然想到数年前一面相师在博物馆门口为人看相,说过人的形象若像什么动物或植物就一定是什么动物或植物托变的,便又看石头,她看不出孩子像什么,却脑子里倏忽闪现了菊娃是一只鸡变的,晨堂是狗变的,蔡老黑是一只虎,庆来是牛,鹿茂是猫,顺善是蛇,苏红是狐狸,晨堂的媳妇是兔,南驴伯就是个驴子,而子路呢,子路绝对是猪,那个厂长王文龙则就像忽隐忽现能大能小捉摸不定的龙了。西夏不是个命相家,但她为她的一时奇思妙想而兴奋起来,就走出堂屋要把自己的发现告诉给子路,子路还在土场上没有回来,而娘却回来了,脚疼得难受,坐在院中的捶布石上脱了鞋袜用磁片割脚上的茧甲。娘的脚是早年缠过了的,但并没有缠好,半大不小,脚趾变过来又鼓出一块大疙瘩,左右脚心就有了铜钱大的一块硬茧。她抱了一只脚在怀里,一边割一边嘴里吹气,西夏立即觉得娘那样子像个猴子,但她不敢对娘说,只是嘿嘿笑。

娘说:“西夏你笑啥,笑你娘这脚吗?多亏我嫁到高老庄的时候世道已经变了,要不这么难看的脚,嫁不出去哩!”西夏说:“听子路说骥林的爹长得最丑,骥林的娘脚那么小的怎么就嫁给了他?”娘说:“你那婶子人样稀。”西夏说:“稀?噢,是长得漂亮?”娘说:“我尽说土话,她年轻时好看得出了名,骥林爹那时家里殷实,给她娘家了三担麦,四包棉花,她爹收了那么多东西能不同意婚事?相亲的那天,新郎人样走不到人面前去,还是你爹作了替身,等娶回来入洞房,发现人变了,已经来不及了。世上事就是这样,鲜花往往插在牛粪上,俊汉子骑的是跛马!”西夏笑道:“我和子路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你和我爹是……”不敢说下去,娘却咯咯咯地笑,说:“这鬼媳妇,在旧社会该掌嘴哩!我看我子路不丑,浓眉大眼,嘴唇厚是厚,但嘴大呀,汉子嘴大吃四方!”西夏嘎嘎大笑,从门里要跑出来抱娘,刚一跨出门槛,突然脚不敢挨地,扑地就倒了。这一倒,娘过来扶,见脚脖已肿得如面包,再也扶不起来。

镇卫生所是没有好仪器,也没好医生,娘请了蔡老先生来看西夏的伤,蔡老先生捏了捏,说是并没裂着骨头,要好却不是三日五日能下炕的。西夏就对子路说:“石头能预感灾难哩!”子路说:“你一回来倒比我还神神道道了?!”西夏说:“他前几天就画了一张画,是一个人躺在地上,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现在就应在我身上了。今日他又画了一张,才恐怖吓人哩,那又不知预示了什么灾难?”子路说:“这不是石头把你画得伤了腿,你原本办完三周年祭奠就返回省城的,这是人留不住你天留你。”就告诉西夏,在山里走路脚一定要抬高,山里路不平,石头多,即使不崴了脚也要踢破脚指头的。西夏恍然大悟,她一直看不惯子路的走势,总低着头,双臂弯曲,微微外撇的脚抬得老高老高,原来是从小养成了习惯!躺在炕上不能动,就召唤着石头能坐过来画画,石头不愿过来,子路把他偏抱了在炕上,石头就画了一张画,画的上方是七颗星星,七颗星星又都连起来,西夏说:“这是啥?”石头说“天。”西夏说:“呀,是七斗星!子路你瞧瞧,谁把天这么画的!石头,你怎么知道天上有七斗星?”石头没有理,又画下方是一条鱼。西夏说:“鱼?”石头说:“是地。”西夏说:“地上的鱼是在水里呀?!”石头说:“这都是水。”西夏说:“都是水?这是什么意思?”子路说:“小孩子画画,哪有那么多意思?”西夏不再追问了,伸手抚摸石头的脑袋,但石头绝不让她抚摸,子路解释石头最怕奶奶给他洗澡搓背,任何人摸他身子的任何部位,他就感到不舒服。西夏想,这孩子可能神经末梢太敏感,但子路说剪头发石头也喊叫疼的,西夏就难以理解了。

西夏待在土炕上不能下来,子路又总是被村人叫出去吃酒呀,打麻将,石头自然是不肯来陪她,她就急得疯了一般,让娘在家里找书来看,但楼上的小架板上除了一堆子路当年学习过的语文和数理化课本,再无别的书籍。这日晌午,来正家来了几位亲戚,一时没了米面。来正的媳妇就拿了盆子来借麦面,娘当下取了升子,从瓮里舀面盛在升里,然后抓了面一点一点在升子上撒,直撒得升子里的面高出如一个塔形,方倒到盆子里。西夏觉得这种量法有意思,问为什么不用秤来称?来正的媳妇说:“人经几辈传下来的法儿呣。城里姊妹,脚还没好吗?子路是有钱的,他也舍不得给你抓些药?”西夏说:“你子路兄弟吝啬呀!”娘就说:“素素,子路不吝啬,我怕我吝啬哩!”来正媳妇却咯儿咯儿地笑,说:“你这是要作践我哩么!”西夏问笑什么,娘告诉说,前年,来正害了病,抓了五服中药,最后一服熬了喝过一半病好了,剩下的半碗放在柜盖上。来正的媳妇见了,心想,药是掏钱买来的,不喝完可惜了,她是家里大小有谁吃剩下的饭,都不让倒去喂猪喂鸡,一定要吃进自己肚里的,于是也把那半碗药汤喝了。没想喝出了毛病,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滚,差点没要了命去。西夏笑得岔住了气,来正媳妇说:“你笑话我了?!在家待闷了,你让子路背你到我家去,没你家干净,但猪儿狗儿的倒比你家热闹。”西夏说:“这倒好哩,你家有没有什么书?”来正媳妇说:“有的,娃们有书。”西夏说:“不是学生课本,别的书。”来正媳妇想了想,说:“是还有一本书,砖头厚的,孩子他爷在的时候,珍贵得要命,一直放在屋里的担子上。”西夏来了兴趣,当下从口袋掬出一把精致的木梳子,谢酬了送她,并催娘能去把那书借来看看。来正媳妇不肯收梳子,西夏硬塞给她,她不好意思地说“这不像话吧”,撩起衣襟,装在里边的布兜里。

娘陪来正媳妇端了麦面出去,约莫半个小时回来,果然拿了一本书。娘说:“借书看一看,你就给她一把梳子,那梳子也值五六元吧!”西夏再看那书,原来是破旧不堪的康熙字典,老鼠已啃了书脊,一打开就散了页。娘问:“这是啥书,让老鼠咬成这样?”西夏说:“是本珍贵的书。”娘说:“老鼠都知道这书珍贵,来正就把这书弄得这么脏!?”西夏说:“娘这话说得好,来正家的老鼠是文化老鼠。”但是西夏却不想读这本书,她兴趣的是在字典里另夹着一个簿册的手抄本,竟然是高家家谱。家谱最早记载着高家为宋时开封高家的第二个儿子高中仁举家迁徙到陕西西府,高中仁五个儿子,第四个儿子高世德因兄弟反目,愤然出走,又迁居于汉水北岸旬阳。高世德在旬阳衍息了子孙五代,其子高程先后任陕南商州府参将,华州府总兵,因平复流寇有功,被授为“武显将军”,其子其孙承袭世职任参将。到高程孙辈四人,却相互争斗,老二高衍害死了老三高亨,老大高平又谋杀了高衍,老四高仰连夜携妻儿逃至西流河稷甲岭,然后一代一代,在此繁衍生息,形成高老庄人。西夏看到此,哑然失笑,想,高家祖先怎么这样爱窝里争斗,已官至“武显将军”,何等威风,发展下去当是国中显赫家族,而不至于现在仅仅是深山中的一个高老庄啊!西夏再往下看,真正到了高老庄的高家历史,家谱就成了图表,高仰有子高祥瑞,娶王氏生六子,长子高和娶柳氏生二子,第二子高俊娶周氏生四子,第四子高崇顺娶张氏生一子高长水,高长水娶陆氏生一子,娶朱氏生二子,又娶严氏生一子高匡扶,高匡扶娶牛氏生二子,次子高风娶虞氏生三子,娶白氏生三子,白氏所生第二子高汇丰娶田氏生三子……西夏看着看着,眼花缭乱了,已搞不清了相互的关系和名字辈分,干脆从子路的爷爷高子智往上追溯,寻到子路这一支系,数了数已经是三十三代了。在这三十三代里,别的支系曾出过一个州官,四个县官,还有被清康熙皇帝恩赐“轻车都尉世袭二等”,诰封荣禄大夫的,但这些支系差不多又都迁居了别处,而又有许多支系已绝,唯子路家的这一支系最绵长,但仅仅出过一个举人,五个团练,有做镖局的,染房的,粮行的,钱庄的,其余皆是农家庄户。续到子路的爷爷辈,以后并没有再续,但很显然,在家谱的最后数页里,是子路的爷爷用毛笔书写了两份资料,一份注明是他抄录了县志上关于历朝历代对于高老庄发生过的天灾人祸和奇异之事,一份是他对高老庄人的描述。那从县志上抄录下的资料使西夏惊骇不已,如年月日天降大雪,雪厚三尺五寸,门窗被封,压死冻死十五户,幸存者皆为以火烧红铁锅,举锅从雪堆而出。年四个月滴雨未落,颗粒不收,逃荒十二户,饿死三十一人。年月日降黑霜,庄稼全部枯死,人吃树皮草根,因屙不下屎而憋死者八至十人。年月日山洪暴发,毁地一百亩,冲走祠堂,五户人下落不明。年月日忽有冰雹下落一个时辰,蝎子北夹村高富民在沟脑牧牛,高富民藏身石磊之下,牛被砸死。年月日,发生械斗,蝎子尾村死三人,蝎子南夹村死五人。年月日天上落石,最小者拳大,最大者碾盘大,入地三丈,后挖出,形如焦炭。年月流行瘟疫,人十有五六腹胀如鼓,六户绝,后吃观音土渐愈。年月日高子杰妻杨氏生一怪胎,猪头人身,杨氏被村人缚石沉西流河。年月大旱,南蛮人从东过风楼镇来打劫,夺去牛七十头,羊二百只,蝎子腰村染房的媳妇被强奸,后生一胞三胎,因是杂种,母女遂被负石沉河。年月日地震,塌房五百余间,寨城门毁。年月日天上落雨,竟有鱼。年月狼成群结队白日出没。年月日稷甲岭一山洞出水,雾罩三天不散,胡人从白云湫来,高三甲率众杀敌,高三甲战死,寨遂失陷,村人逃至西流河南岸壁洞,十日后返回,寨中财物仅存十之有二。西夏再看那篇短文,文章谈不上文采,仅仅是记事而已,其中最令西夏觉得有意思的是子路的爷爷无不得意地写到高家祖先迁居过来之后,此地是为深山荒沟,西流河上下虽有南蛮北夷人的村落,高家是唯一的汉族,坚持不许娶外族女为妻,世世代代保持了汉族的纯粹血统。他们的形象特征是男为黄面稀胡,头扁而长,大板牙,双眼皮,脚的小拇指有双趾甲,女缠足,梳髻,长腰布袋奶。他们为人聪明机灵,重礼节,会拳脚,喜食面食和动物内脏。西夏想:来这里数天里的所见所闻,高老庄人果然如此,但为什么没有记载高老庄人的矮小和丑陋呢?是子路爷爷辈以上人并不矮不丑,还是那时人就矮了丑而并不愿记载或视而不见,不以为然吗?但当下脱了鞋袜查看自己的脚小拇指是不是双趾甲,不是,又拿镜子照看面部,眼皮是单的,皮肤嫩白,又不是大板牙,便想:高老庄人自称是纯粹汉族,我也是汉族,难道我的血统真的已不纯正?自己的祖先原本就不是汉族,或是汉族,其中与别的民族混杂过?一时疑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