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章(2 / 2)贾平凹经典小说集(套装共4册)首页

高老庄人都知道了子路在搜集地方土语,见天有人来提供材料,每有人来,家里都有好茶好烟相待,他们说土语,也说高老庄发生的一切新鲜事,谁家和谁家为一道屋檐水的阳沟打架了,谁家的媳妇和婆婆吵嘴,婆婆又嚷道着上吊呀跳崖呀,谁和谁的老婆在太阳坡的树林子里干起那事,让迷胡叔扔着石头撵跑了,家长里短,是是非非。更多的人说着说着就骂起了地板厂,说他们在雷刚几个人写的反映信上也是签了名按了手指印的,蛮指望反映信给了那个副县长,地板厂就可以修镇街的路了,可怎么着?副县长把信给了吴镇长,吴镇长把信又转给了王文龙和苏红,屁事都不济,屁还有个臭味的,这反映信就如此无声也无息?!说到这些,子路就装糊涂,要用别的话岔开去,见西夏还在问这问那,也总是支派了西夏去水泉里洗衣服呀,去淘米呀,看鸡下了蛋没有?西夏也恼了,干脆去看石头作画,将孩子一年多来所画的画稿从炕席下、柜角里收拢在一起,熨平,一一编号,记下作画的时间,意欲回城后将来为孩子出一本画册。这日整理了十三张,还分头起了画名。

宇宙神:骷髅佛者,两手捧地球,肩上又有八手,左四手分别拿有塔、葫芦、骷髅、虫子,右四手分别拿有宝石、铜钱、城堡、梅花。双脚间有台,台边有火,火中有人舞剑。佛座如莲花,有上升意。画左有现代战车,右有一纵队飞机。画面主体明确突出,“神”的意念巨大,而现代之物小小耳。

骷髅勇士:画面主体骷髅顶立画中,一手持飞锯,一手被箭射断三指。脚下是骷髅遗骸。远方的地平线上有小人大战。线条肯定,形态生动,犹如崖画。昭出儿童思维诡异,有与原始心态相通之趣。

龙蛇战车:上为龙形车,下为蛇形车。车头及一切部件均以龙形、蛇形构成。龙尾、蛇头部砌有砖座和龙蛇形雕塑,即标志。车内载有各类武器。

三架战车:似乎是以推土机原形变化而来,加以各种改造。画时,据娘讲,口中马达声不绝,唇下白沫如沸。车中每有骷髅作标志。

长甲怪兽:浑身角甲,无以复加。各类武器,古代的现代的未来的,挂满全身。画面充满,有向四方八维的扩张感,令人望而生畏。

想象龙:以恐龙为原形!任意加减,通体尖角锋利。头后弯,尾前勾,成形,自然极!身中曲线环绕成图案,有青铜器纹饰与鳞甲感。

机器犀牛:特洛伊木马之妙。周身火力巨猛,身下腿脚步态盈盈,有攻无不胜之得意。尾部喷火,头部射击。各类关节设计合理。作此画时,我在院中,听得孩子叫:战车,注意,注意,开始攻击!吱吱吱,轰!啊!进去看时,人随声动,瞧见我,则不画。

恐龙舞:恐龙起舞,穿插有序,画面大气,表情喜悦,富有变化。

无名海怪:主体造型均由海贝、乌贼外形物组成,层层叠叠,扭动生风,但无一处重复。各种纹饰自成体系,对称而不一致,均衡而不单调,极具装饰感。下部有山形符号,衬出其高大,周围各种现代武器如蝇蚊,越显其泰然不可摧。

昆虫大组合:中为蜻蜓,左右蛹,蝴蝶,螵虫,蟹子,苍蝇,蚊子,螃蟹等,共同组合为人形。昆虫人有特大眼,头上有长须直立,似作天线。

百兽王:无名怪兽,森煞昂扬,胸,腿,腹,臂,皆是猛兽标志,造型轮廓清晰,线条疏密有致。身上下左右有日月星辰。

天地:画面中间为双环相套,相套部分着红色,其余黑色,似是日月同辉。画上方一行飞鸟,由左向右飞,至右而下到画下部鸟变鱼,鱼行向左游,至左边向上,至画上部又变鸟。想象奇特。

人生:请注意此图!罗列人生种种,如吃饭,挖地,游水,打猎,械斗,结婚,生育,等等,最后走进坟墓。埋入坟墓之后的“死人”又爬山,赶驴。人都是侏儒。

西夏如获至宝地整理画稿,石头没有反对,但也没有表现出高兴,他似乎一切都很淡然。但他绝不当着西夏的面画画,西夏只好走开,在远远的地方观察着,想这孩子的奇异要么是外星来客,要么就与白云湫有关了。外星的事无法证实,她便和娘说起白云湫,要看看石头的反应。她说:“娘,白云湫真的没有人去过吗?”娘说:“谁敢去,听你爷爷说,他爷爷在的时候,兄弟三人,老二家不信邪的,背了干粮,拿了火链,雄黄把耳朵、肚脐、屁眼都涂了,防顾着什么野兽飞虫进入,还双手戴了竹筒……”西夏说:“竹筒?”娘说:“沟里有野人哩,野人见了人就会抓住你的双手大笑,笑着笑着他就笑死了,这时候你双手从竹筒里抽出来能脱身的。可老二家去了再没回来,留下一个女儿就出门嫁了外姓,就是现在蔡老黑的姥姥婆。”西夏偷看石头,石头双手相背勾指,胳膊组成8形,又要将那手腕处的圈儿往头上套,听到奶奶的话,圈停在头顶,一抬眼瞧见西夏看他,也不听了,也不套圈,低下头去,腮帮一鼓一鼓地吹气。西夏说:“哦,嫁了蔡家,现在五代人了,那咱们与蔡家还是亲戚嘛!”娘说:“太远了,高老庄的人顺辈儿数起来都是亲戚套了亲戚哩。”西夏说:“蔡老黑那么横的,原来是有遗传哩!”娘听不懂遗传,却说:“你那爷爷的二爷爷去过后,再没听谁去过,迷胡只是到了白云寨下边的山沟,倒吹嘘他去了白云湫,只是蔡老黑耍二,领过省里一个人去过白云寺,白云寺在白云湫前沟口,省城人再没回来,他却把那个和尚背回来了,为这,差点也没要了他的命哩!”西夏第一次听到蔡老黑也去过白云湫的沟口,就有兴趣了,问:“那他怎么就回来了,和尚就不怕死吗?”娘说:“谁在敲门哩!”西夏侧了头听听,说:“没。”但院门外有人大声地咳嗽,石头就在炕角翻寻他的换洗衣服。

娘从炕上溜下来,开了院门,门口竟立了背梁。让到屋里坐,不坐,也不进来,说是要接石头到家去,叼空还得跟蔡老先生学针灸哩。西夏听见,忙出来说:“石头就在这里吧,他画画画得正兴的。”背梁说:“画什么画,那画能吃能喝?不学些手艺,看他以后谁养活呀?!”话说得丑,西夏也不便回撞他,就不言语了。娘说:“学些手艺也好……他爹还待几天,等子路走了,我把他就送过去。”背梁说:“他爹管什么娃哩,他整日跑得让人说土话,还管瘫瘫娃哩?!”西夏就不再忍了,说:“自己的孩子自己咋不管?你这意思是我们虐待石头了?!”背梁说:“马槽里伸出个驴嘴,有你插的什么言?”西夏说:“我是石头的后娘!”背梁说:“后娘,谁认你后娘了?你能有这么大的娃娃,你那小生得下个虼蚤来?!”西夏说:“流氓!”背梁扑过来,骂道:“你敢骂我?!”短短的手扬起来要打西夏,但他的手挨到西夏的乳部,西夏侧身一用力,一屁股竟将矮子撞趴在地上。矮子从地上翻坐起来,手一抹鼻子,手上有了血,就叫道:“好啊,今天这流血事件可是你一手制造出来的!”西夏说:“你来打嘛,你来打嘛!”矮子爬起来,将鼻血抹了一脸,一边骂:“你以为我不敢打吗,你等着呀!”一边却转身从院门出去。

背梁一走,娘说:“他舅是缺成色的,你招惹他干啥哩?他这一出去,不知怎么个外派你呀!”西夏说:“你可是在场的,我打他,我打他还嫌他脏哩!”话刚说完,石头却在堂屋里呜呜地哭,叫嚷他要到舅家去呀。石头一叫嚷,西夏倒慌了,说:“石头,你舅来寻事的,你别哭,你就在家。”石头竟说:“我脏嘛!”西夏一时噎住,不知说什么好。娘说:“这娃说话也是往人心上戳,你姨说什么越外的话了?”对西夏说:“你去厨房淘米吧。”西夏一走,娘就哄石头,但石头死缠了要去舅家,娘只好说等吃了饭,让子路回来就送过去。

但婆媳俩刚在厨房嘁嘁啾啾说话,忽见堂屋红光一闪一闪,以为什么着火了,急跑上来,却见石头将他所画的那些画全烧了。西夏惊叫着去抢救,石头偏拿撑窗棍儿在火堆上一搅,火扑地腾起,将西夏的刘海烧焦了一绺。娘把西夏拉到西厢房里,一边气呼呼骂石头不懂事。石头越发哭闹。娘说:“这娃的倔法和他娘一个样,我就把他送过去。”出去喊了来正,背了石头,娘又不放心,跟着去了菊娃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