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八章(2 / 2)贾平凹经典小说集(套装共4册)首页

婆生岳先芳,庄演字汉川。祖父修仙去,至今有数年。别下吾祖母,七十七归天。葬在仙人掌,荫后福无边。子孙多富贵,瓜瓞永绵绵。

西夏分别抄录了,拐另一条路回村,不愿再到南驴伯的坟地去。

到了黄昏,子路从砖瓦窑也回来,西夏埋怨子路没给工匠供应上烟,也没有酒,他们不好好使力,说话又怎么怎么难听。子路也生了气,就让人去找庆来,要庆来明日去招呼工匠。庆来一时没来,直到工匠回来吃了晚饭,打着酒嗝儿叼着烟四处歇息了,庆来才来。子路说:“你干啥去了,脸像个包公!”庆来浑身是汗是土,衫子剐了个三角口子,直拿袖子擦脸,说:“你们怕不知道哩,今下午人都去太阳坡林子里砍树了!天神爷,啥叫放抢,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你说说,秃子叔平日蔫驴一样的,走路都要风吹倒,没想那么大的劲,一次竟扛了小木盆粗的一棵!我逮住风声迟,去弄了三棵,刚刚到屋,脸没洗就来了。”三婶说:“你买树了,你现在买树又盖房呀还是解板做家具?”庆来说:“哪里是买树?昨儿夜里,太阳坡的林子被人偷砍了十三棵,今早就传出谁砍了是谁的,就有人去砍了卖给了地板厂。到后晌一下子去了几十人,齐刷刷的,见树挨个儿砍。”南驴伯在炕上,脸灰得像土袋子摔打了的,说:“天呀,这林子封起来十来年了,为看护没少花钱,说砍就砍了,疯子迷胡呢?”庆来说:“他一天疯跑哩,听说在蔡老黑家喝了酒,醉了一天一夜不苏醒。今晚上我估摸还是有人去砍的,我走的时候,晨堂来正还在那里,他俩心沉,怕都砍了五棵六棵的……庆升也不知干啥去了,他不去砍白不砍,他这瓜头,好事来了就没了他的影!”三婶说:“可怜咱没个劳力!……那让人快去找庆升嘛!”子路说:“砍集体的林子这是要犯法的,别人砍伐让别人砍伐去,咱不要去。庆来,明日一早你到坟上招呼工匠,多催督点,现在这风水坏了,掏钱请来做活么,倒讲究要吃什么烟,要喝什么酒,风凉话还要说一河滩!”庆来说:“我明日去。就这事吧,我先得回去歇下了。”庆来说完出门就走,西夏一直在灯影里看着庆来,也跟了出来,悄声说:“庆来,领我到太阳坡去!”庆来只急急走路,听见叫声,回过头来倒有些吃惊了,说:“你到太阳坡去?我不去那里的,我得回去睡觉了。”西夏说:“你哄得了子路哄得了我?!”庆来就笑了一下,说:“那好,我只领你去那儿,到那儿了我就顾不及了。”突然眼前闪了一下,西夏看见一个星星从头顶上划过去,拖着长长的光的尾巴,像是过年放的出溜子鞭炮。西夏说:“流星,流星!”庆来却说没有看见。

庆来是先回到他家取斧子和绳索,还拿了一大块锅盔,两人从黝黑的窄巷路过时,坡坎拐弯处的白皮松后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突然咚地响了一下,什么也没影儿和声。两人并没有停步,一直走近去,路边的厕所里就嘎地有人在叫了:“庆来!我以为是谁呢?!”西夏才看清是晨堂两口,而顺着路沟放着的是一棵巨粗的树干。庆来说:“晨堂你狠,你要把嫂子挣断肠子吗?”晨堂说:“咱生了一堆娃,关键时刻顶了屁用哩,鹿茂兄弟们多,尽砍的是大树哩!”正说着,来正在自家后檐台阶上堆禾秆,大声叫:“庆来庆来,你还去不去?”庆来说:“做啥好事哩,你声这么大?”来正说:“!谁不知道,又谁没去?西夏你也去吗?”他抱了禾秆苫在放在台阶上的木头,木头不粗,但已经是五根。西夏说:“来正你去了五趟了,派出所要来抓你!”来正说:“法不治众,他抓谁去?!听说没听说,地板厂连夜有收木头的?”庆来说:“狗日的拾便宜哩!要走就再去一趟,限天明怕太阳坡连根草也没了。”三个人就嘁嘁喳喳小步往太阳坡去,西夏走黑路不行,老是落在后边,庆来和来正就没耐心等她,西夏一路上见了四五个人扛了木头回来。

太阳坡原来在牛川沟山西边,沟壑在白塔下是拐了一个大弯的,弯的左边有一个土坡,那日在寻找画像砖的时候,西夏是远远看见过这一片树林子的。但现在月光明丽,十步之外,却看不清什么,只传来哐哐哐的砍伐声和树倒下的咔嚓声。西夏走近去,到处是被砍伐过的树桩,发着白刺刺的硬光,有相当多的人用斧子砍,用锯子锯,有人在叫:“闪开,闪开!”西夏遂被人推开,一棵树就嘎炸炸倒下来,似乎如天塌落,月光倏忽黑暗,那树的巨大树冠架在了别的树上,粗大的树干就摇摇欲坠在半空。立即有两三个人猴子般地爬到近旁的树上,猛地凌空扑去,降落时双手抓住了半空的树干,树干就被压下来,同时有人的脚脖子踒了,哎哟哎哟地叫痛。西夏听见谁在低粗着声喊雷刚,又有几个黑影哗啦哗啦用手拨树枝,然后锯响起来,一棵树就被呼哧呼哧地抬走了。一棵树在一个人的肩上左右调动方向,但仍被卡在树丛中,西夏过去那么使劲摇动了一下,木头忽地前去,但扛木头的人却怎么也迈不开了步,回头看看,衣服被后边的树桩勾住,嘶啦一声,衣服裂开,人和木头就跌在地上,将西夏也撞倒了。有人问:“伤了吗?”西夏说:“没。”那人说:“你也看得上出这份苦?”西夏说:“我看看……”但西夏没有认清他是谁。西夏从来没有见过人的能量这么的大,黑黝黝的林子里,高高低低的地面,他们扛着沉重的湿木横冲直撞,她听见的粗粗的喘气声,空气热腾腾散发着落叶的腐败味,人的口臭味和汗味屁味。又是一阵脚步从林子外跑进来,有人在接连地唾唾沫,一定是蚊子和飞虫钻进了口里,有人在低低地骂,突然有了一道手电的光,光里似乎看见了林子外的架子车,但呵斥声起:车子拉到路畔去,这里能拉成吗?一个女人突然哭起来,叫唤着胳膊伤了,接着是男人骂:你能干个!踒了一下,死不了!西夏在半明半暗的朦胧中感到了十分恐惧,似乎觉得进入了一个魔鬼世界,她原本出于一种好奇,要看看人们是怎样砍伐林子,要问一问他们为什么要砍伐林子,但她现在一句话也不敢问,甚至一语不发。她明白了什么是一种场,人进了这种场是失去理智的,容易感染的,发疯发狂的,如果这个时候迷胡叔出现,他将无法阻止,甚至就遭到殴打,即便是派出所人来,对峙和流血的事件也很可能发生。她开始在幽暗中寻找来正和庆来,但没有见到,而差不多的人对于她的在场并不理会,有的人在擦肩而过的时候认出了她,只那么愣了一下,并不说话,匆匆就忙活去了。再往林子的深处走,幽暗越发浓重,脚步声和喘气声,斧声锯声和倒塌声,犹如在电影院里突然机器发生了故障,幕布上只有声响而没了图像。她是从林子的那边进来的,走出了林子的这边,她觉得她应该回去了,但她不知道从林子这边出来怎么往回走,就茫然随了扛木头的人走,从一个土坎上往下跳。土坎并不特别高,许多人扛着木头都跳下去了,她却不敢跳,蹲下来双手着地往下溜,刚溜到坎下,上边有人也往下溜,但肩上的木头的一头却担在了坎沿上,人便趔趔趄趄往下跌,她在慌乱中拉住了,却听到小声说:“西夏,你怎么也能来?”西夏定睛看时,却是三婶,她扛的仅仅是一根茶碗口粗细的树,能做个碾杆。两人把担在坎沿的木头拉下来,西夏要替三婶扛,三婶不让,最后两人抬着小跑步往回走,远远的地方有了鸡啼。三婶说:“鸡都叫头遍了?夜这短的!”西夏说:“不急不急,你慢些!”在想,三婶是什么时候来的呢?三婶说:“我砍不了大的,弄一根回去架檐笸的。子路呢?”西夏说:“我偷着跑来的。”三婶说:“人家都发财了,西夏,人家都发财了!”西夏没有言语,她看见了远远的什么地方有一团光,光在移动着,是架子车前的小马灯还是磷火?她这么想着,不知怎的眼里却有一颗大的泪滴了下来。

这一夜,高老庄不时地有狗咬仗,西夏推开了虚掩的院门,没有弄出声响,悄悄地脱衣上床睡下,子路没有醒,在咬着牙根子,时不时地吹气。子路今晚上竟睡得这么沉,是白天太疲乏了,还是心里再不惦记着她,在她没有回来也能放心睡着?心里倒恨这个矮丈夫:哼,如果他没有工作,一直在农村,他绝不是个能干的男人,今晚他即使也想去砍树,也不会有人来通知他的,明天起来知道别人都砍了树了,他只会在家里发脾气,踢鸡打狗,摔碟子砸碗。

果然到了天明,子路吃惊地在问:“你昨晚到哪儿去了?”西夏说:“在你身边睡着哩。”子路说:“衣服脏成这样,你也去砍树了?你给咱砍了个什么树回来?”西夏说:“在院子的台阶上靠着呢。”子路跑出去,拿回来一个木棍儿,说:“我要是还是农民,我昨晚能弄回来个屋大梁呢!”西夏说:“你背了一夜炕面土坯也够累的!”子路说:“你嘲笑我呢?我在农村的时候,是没有别人有气力,但我勤苦,是有名的耙耙子哩!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不怕耙耙没齿,就怕匣匣没底,你要是农村妇女,过日子肯定是没底儿的匣匣。”西夏说:“可我不是农村妇女,我是教授的夫人嘛!”子路就笑了笑,说:“当了教授夫人了,你也去当强盗了,这是一个毁林事件,政府绝不会不管的,要查起来,查到你也去了,看你还有脸皮没?!”西夏说:“没脸皮了,我贴个脸皮招领广告去!”

一家人起来,洗脸,梳头,洒地扫院,娘提了半桶生尿又往自留地去,急忙忙却返回来,砰地就关了院门,说:“镇长和派出所所长在村里收缴木料哩!天神,咋就砍了那么多树,土场子那儿堆得像小山一样!”西夏一听,就要开门出去,子路唬道:“你又要往哪儿去?”西夏说:“我去看看。”子路说:“今日哪儿也不能去!”西夏噘了嘴,不去就不去,三人都坐在了院里,都不说话,拿耳朵逮着外边的动静。院外就有人急促地跑,接着听见隔壁的院子里,狗锁在说:“我就弄了这一根,我知道不对。我是昨天到我丈人家的,回来是后半夜了,我看见人家都去了,我不去,还怕人家说我要告密哩!”就有人说:“就这一根?鬼信的,你狗锁能不去,过河屁股缝儿都夹水的人你能不去?!院角那些新土是干了啥的,嗯?!”一阵挖土声。“这是什么,你说,这是什么?往大场上扛!”“我扛不动哩。”“扛不动?往回扛的时候你怎么扛得动?”“这是我和晨堂抬的,我俩给我抬了这根,又给他抬了……”“晨堂砍了几棵?”“这我不知道。”叭的一声。“你怎么打人?”“我还要捆了你哩!”石头在炕上喊奶了:“奶,奶,我肚子痛!”娘支着耳朵在听着院外,说:“睡吧睡吧,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就不痛了。”石头不吭声了。院外有狗锁的媳妇竹青在求告,拉着哭腔。娘已经是很一会儿了,却问:“还痛吗,石头?”石头说:“不痛了。”娘奇怪:“怎么就不疼了?”石头更奇怪:“让睡就不痛了,痛到哪儿去了?”西夏斜过头来,看见了在樱桃树下有一只兔子,兔子没有杂毛,纯白如雪,眼睛红红的,一蹦一蹦往捶布石前去。西夏叫道:“兔子!兔子!”猫了腰去抓,她一扑,兔子一跳,怎么也抓不住。脱了衫子猛地去一捂,喜欢地对娘和子路说:“我抓住了!”把衫子慢慢取开,衫子下什么也没有。她说:“兔子呢?”她看见娘和子路在拿眼瞪她,子路好像嘟囔了一句:“没个正经!”西夏觉得有些冤枉,她明明是看见了兔子!子路还又瞪了她一下,娘也到她的卧屋给石头穿衣服去了,推开了那扇窗子,西夏看着那窗扇上的棂格,想:兔子怎么就不见了呢?娘在窗内训责着石头:“越长越没出息了,衣服也穿不好,头呢?手呢?”石头说:“谁的头,谁的手?”娘说:“这是你的头,你的手!”石头说:“那我是啥?”西夏想:身上全都可以说是我的什么什么,那我真的是什么呢?或者说,这头、手是我的一部分,那么剪指甲,铰头发,那便是将我的一部分丢了?!西夏说:“子路,你看见兔子了吗?”子路还是瞪了她,说:“发什么神经?!”西夏知道,她又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她并不遗憾子路没有看见那只兔子,但她不愉快子路对她的态度,索性哐啷把院门拉开,走了出来,她跟着村里许多人一起走,走到了土场上。

派出所的朱所长今天是一身的警服,他脸上长着许多粉刺,黑色的帽带紧紧地系在下巴上,表情凶狠,而刺眼的背有手枪,枪套的带子长长的,一走动枪同套子就拍打着屁股。他领着人从某一家的后院里,檐笸上,把偷砍的木头抬出来,甚至在那一堆堆的禾秆里,土里,牛圈的粪草里刨出木头,竟也把晨堂已经锯成一节一节的木头从尿窖子里捞上来。当然是晨堂亲自站在尿窖里捞的,浑身上下却沾了屎与尿的脏东西,他哭丧着脸说他错了,他受人影响了,朱所长用枪头戳他的脊梁,西夏真担心朱所长一不小心扳动扳机,晨堂就要倒在地上死了。朱所长说:“受影响,受谁的影响?”晨堂说:“这说得清吗?前年闹地震,头天晚上门环摇响,吓得人都不敢进屋,过了一天没动静了,才住了进去,可双鱼家的小儿子喊一下地震啦!所有人就又全跑出来啦!。”说完了,晨堂还笑笑,那个赖劲逗得大家都笑了,西夏也笑了一下,但朱所长没有笑,他用枪头又戳了晨堂的脊梁,晨堂这下再没话了,蹲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朱所长就往土场上去了,两个警察又把晨堂拉起来,跟着朱所长走,西夏瞧见路上有一摊稀乎乎的牛粪,晨堂就踩上去,臭气哄地散开,苍蝇也飞了来,两个警察就放开了晨堂,让他自个儿走。土场上,站着了许多面如土色的人,在他们的身边是一大堆横七竖八的木头。西夏看见了有秃子叔,有狗锁和他的婆娘竹青,有来正,还有牛坤和庆来,庆来拿着一片子锅盔在吃。朱所长在大声训话,夹杂着十分难听的骂,然后喝问谁还砍伐过林子,是自动交出来还是让挨家挨户去搜,如果不自动交出来而被搜出来,那么就轻者罚三百元重者刑事拘留。便有人回家去把藏在家里的木头扛来了,除过银秀的那个男人领了警察去那孔废弃的砖瓦窑里抬出了一棵大树,又叫嚷他是藏了两棵的怎么成了一棵,另一棵是哪一个不要脸的又偷走了,西夏没有想到的是,主动交出木头的多是些老头和孩子,又都是一些细椽、碾杆一类的小木头,三婶也把那根做檐笸用的小树干扛来了。迷胡叔是坐在木头堆前大声地哭,拿他的头在木头上撞,他检讨着自己贪嘴,在蔡老黑家喝醉了,没能守住林子,如果他守在林子边,谁也不敢来的,为了集体的林业资源,他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竹青却说:“迷胡叔你多亏喝醉了酒,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着什么,恐怕你被捆在树上,狼吃不了你,蚊子也把你一夜叮死了!”迷胡叔说:“我死了也是为革命死的,死得重如泰山!”众人忍不住笑了一下,脸又铁青着,狗锁就啪地扇了竹青一个嘴巴,骂道:“你话这么多,不说话别人以为你是哑巴?!”竹青的脸立时起了五道红印,她愣住了,众人连同警察也愣住了,但她饿狼一样扑着了狗锁,两人厮打开来,谁都想一下子把对方制服,却制不服,突然间狗锁就倒在地上,捂着交裆哎哟。众人一时骚乱叫道:“抓着蛋了!”朱所长大吼了一声,土场上立即安静下来,他要人们供出谁是这次哄抢事件的带头人,如果都不开口,就谁也不能走!迷胡叔就说:“一定是顺善起的头,他是党员!”朱所长说:“你住嘴!”迷胡叔噎住了,却又说:“不是顺善起头又是谁,他要陷害我哩!”又扑倒在木头上哭起来。

一个警察已经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各人的名字,每一个名字下列清了砍伐的树木的大小粗细和件数,然后挨着让蘸了红油泥去按指印,他们大概觉得事情真有了严重性,先是说看见蝎子腰的人去砍伐了他们才去的,后来就说看见了你去我也才去的,你又说看见他去才去的,争争吵吵,末了就对骂开来。而朱所长却坐了下来,开始把手枪部件拆开,又组装,再拆开,再组装,天太热了,大盖帽卸下来放在了木头上。西夏决意要离开土场,她拍打着屁股上的土,从朱所长的面前走过,朱所长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朱所长,一步跨过了另一堆牛粪,回家去了。

石头坐在了院门的门槛上,他对着西夏灿烂地笑。自西夏回到高老庄,石头还没有这么微笑着对待她,西夏立即就回报了微笑,石头说:“姨,这树上有蛇吃过鸟哩!”西夏说:“你叫我姨?!”立即俯下身抱住了石头,眼里几乎要有泪水了,说:“哪棵树,蛇在哪儿?”石头指着门。孩子把门不叫门,叫树,孩子看到的是根本的东西,但做门的这棵树怎么就能看出曾经爬过蛇,而且蛇吃过小鸟,西夏觉得离奇不已。在高老庄,西夏也是遇到了她以前从未遇见过的怪事,是因为也受到了石头的什么影响呢,还是这一块土地使她发生了变化?西夏说:“怎么看见门上是有过蛇呢?”但石头却并没回答她,手脚并用地从门槛上往院里爬,那棵樱桃树梢上静落着一只白粉蝶,树亭亭临风如人,像是车站上遇见的王文龙的前妻。

这一天里,派出所共抓去了二十人,关在派出所后院的一间小平屋里,无法睡下也没法坐下就那么面对面地站着,我呼出的热气你吸,你呼出的热气我吸,汗臭脚臭口臭屁臭,臭气熏天。小平屋里不送饭和水,小便就轮换着到前边门缝,尿水如小溪一样一直在流,大便就苦了,先是有人掏出纸或手巾铺在那里,大便在上边了,提着纸和手巾的四个角儿从门缝扔出去,后来没有了纸和手巾,就撕自己的衣服,但门缝外的屎尿却堵起来,空气越发恶臭,有人就歇斯底里地呐喊,用头撞墙。镇政府召开着会议,以朱所长的主意,立即向县委和县政府汇报,将这些人送往县公安局收审,但吴镇长却宽大为怀了,说:“朱所长,派出所的经费不是特别紧张吗,每人罚上三百元,怎么样?”朱所长有些吃惊,因为天未明是镇长电话把他从睡梦中叫醒,责令他立即到太阳坡去制止毁林事件,严惩不法农民的,现在人犯抓起来了,仅仅是罚个款就了事了?朱所长说:“你的意思?”吴镇长的意思是他绝没有想到太阳坡的林子被毁得如此严重,也没有想到参与毁林的人如此多,这样恶性事件的发生,虽然与镇政府没直接关系,却也极大危害了镇政府的政绩,县上正筹备着召开人大会议,他吴镇长已内定为七个副县长候选人之一,若将事件呈报上去,必然震动全县,那么他在参选时还能被选举上吗?吴镇长的意思当然不能讲的,他说:“为官一任,富民一方嘛,发生这样的事件说到底还是农民穷么,如果把他们判刑坐牢,那二十个家庭就更贫困不堪了,咱们做地方领导的,其实也就是土地爷,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他讲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一个道理,开始为在基层做领导的难处发牢骚,他举中国的戏剧里县官的形象总是丑角,为什么是丑角,因为他们与老百姓近么,做好事是他们,做坏事也是他们,老百姓要骂皇帝是骂不上的,骂州官也是骂不上的,所以什么事要骂就骂县官。但现在县官已不是最基层的官了,乡镇一级的领导在第一线,猪屙的狗屙的都是他们屙的!一九四九年共产党坐天下,那些国民党政府做大官的人可以安全无恙,还能继续在共产党政府里做官,国民党政府里那些乡长镇长呢,一半却被杀头了,一半没有被镇压的却戴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为什么?他们民愤大呣!吴镇长说:“为什么他们的民愤大呢?”他提问那几位副镇长,提问朱所长。副镇长和朱所长没有回答,因为一是他们明白吴镇长说话的含义而又用口无法说出,二是吴镇长的讲话有自问自答的习惯,但吴镇长一挥手却说:“不说了。”朱所长的年龄并不大,但上腭的四个牙却是装了假的,他用舌头把假牙套顶下来,又用舌头顶着装上去,又顶下来,再一次装上去,说:“我同意吴镇长的意见。”几个副镇长也就说:“同意。”镇党委副书记是个老者,他没有表态。吴镇长说:“老袁,你说呢?”老袁说:“你是党政一把手,我听你的,只是咱要考虑……”朱所长却说:“吴镇长,你是说过了的,派出所的经费确实紧张,罚款的钱政府就不要再抽去一部分。”吴镇长说:“好吧好吧,你们吃肉就看着我们喝汤吧!老袁你说要考虑的是什么?”老袁说:“如果咱们不上报,这么大的事情一时是可以捂住,日子一长,难免不会被人捅出去,如果被捅出去,有些人会不会借题发挥呢?你是镇长,又是党委书记……”吴镇长勾了头沉思了从口袋掏出个小铁夹子,在下巴上拔胡子,拔一根粘在桌面上,又拔一根粘在桌面上,粘到第四根了,他决定立即去把蝎子尾村、蝎子腰村、蝎子南北二夹村的村委会负责人和一些有威望的老者叫来开会,群策群力,集体解决。

顺善自然是被请之人,他果然老谋深算,建议道:要让事情没有后遗症,不如将这片林子以自留山的形式分给各村,各村再分给各户,原本实施责任制的时候这片林子应该分的,但因当时林子面积大,树木还小,担心分掉后被毁才以集体的名义留下来的,如今林子已经毁了,从档案里抽出当初的决议,分给各家各户,即使有人追究,那是私人的林子任私人处理,谁也怪不上村委会和镇政府了。顺善的建议得到大家的赞同,关在派出所平房里的二十人就释放了。这些人一出来,立即扑向了派出所院中的水管前,咕嘟咕嘟只是喝水,秃子叔喊:“喝慢些,喝慢些!小心把心激炸了!”他端起了一盆水照每个人头上身上泼,但扑到水管前的人喝个没完,扑不到水管前的就日娘捣老子骂。晨堂在屋角里靠墙睡着了,跑出来迟,见挤不到水管前去,竟端起了朱所长宿舍台阶上的一盆洗过脸的水就喝起来,直喝得肚子像气蛤蟆,才哐啷丢了盆子,四脚拉叉地躺在那里,说:“来正,来正,你说世上啥最受活?”来正没有喝上水,却被秃子叔浇得头湿湿的,以为晨堂想他的竹叶婆娘了,说:“子最受活!”晨堂说:“还有呢?”来正说:“毕了,歇一会儿再!”晨堂气得坐起来说:“你都渴死了还有劲干那事?!”

在南驴伯的坟上,工匠是茶坊镇的人,也有高老庄的人,但帮工全部是高老庄的,庆来被抓去关了一天,子路只好在那里招呼。高老庄的工匠和帮工很庆幸他们没有参与毁林事件,估计着被抓去的人谁可能判三年,谁可能判一年,谁可能监外执行,这多半天里都很卖力,吸烟的时候就把烟吸得一点不从口里鼻里漏,唠叨坐牢是不怕的,最怕是坐了牢不能吸烟。但半下午被抓去的人突然放了,他们似乎觉得有些遗憾,议论着谁谁并没有把砍伐的木头全部交出来,就埋怨他们来修墓了错过了一场好事,干活也不大出力了。直到天黑回来吃饭,庆来来了,子路叙说了坟上的议论,庆来说:“你明日歇着,我去招呼,咱是掏钱雇工的又不是请爷哩,谁不好好干重换人么,能出力的人有的是!”子路忙劝他不要发火,乡里乡亲的别伤了和气。庆来说:“我一肚子气正没处撒哩!”他就端了饭碗过去说:“石祥,你以为错过了一场好事吗,我坐了多半天黑房子,还得罚三百元,你小子沾了我伯的光了,要是不修墓,这二十人中有你就没有我,听说你好吃好喝着还撂风凉话呢?”那个叫石祥的赶忙说:“哪里说风凉话了?给南驴伯修墓哩,甭说罚三百元,就是去白领三百元我也是不去的!”庆来说:“那好,明日墓上还缺几百块砖,一早起来你和我一块儿去窑上往回担!”石祥说:“雇一辆拖拉机拉么。”庆来说:“几百块砖用得着拖拉机,咱担!”石祥说:“那墓修好了,我睡进去得了!”众人就笑,说:“累不死你的!”石祥说:“要是累不死也得多吃些饭吧,那我就去盛第三碗面啊!”

第二天,墓地里将砖墓全拱了起来,只剩下修饰墓门面了。这一天,太阳坡划分给了各村各户,残留下来的小树被主人们点了数,在这家与那家的地畔上,又分别在树上系了红绳儿或刮出一点儿皮用红油漆标了号。迷胡叔自然是失业了,自然再也拿不上那每月十几元的护林费了,他夹着胡琴来到了墓地,说他也为南驴伯的新屋建设出点儿力呀,就坐在墓边拉胡琴,咿咿呀呀唱那“黑山哟白云湫,河水哟往西流……”唱着唱着就骂顺善是他的敌人,给子路诉冤枉。

晚上吃毕了饭,商量明日墓上的事,修饰墓门面只能留下能画的张师傅,别的工匠和帮工就得辞退,庆来因要陪张师傅去镇上商店去买颜料先走了,子路就给那些辞退的人算工钱。但这些人却要求加钱,理由是施工中赶得紧,原本是七天的活四天就完了,人出了多大的力,而茶饭不好,烟供得少,酒也只喝了三次。子路就生气了,说你们在家都吃什么了,顿顿米饭蒸馍又炒四个菜还不可以吗?那个摔断木尺的工匠就说墓穴的风水硬,把他的木尺都摔断了,风水硬肯定对修墓人不好,这些自认倒霉,但总得赔偿他的木尺呀!子路觉得这有些欺负人,偏不给赔偿,工匠们就红脸吵起来,还是西夏来掏出二十元钱交给了那人,西夏说:“尺子值多少钱你不用找了!”那工匠偏从口袋掏出二角钱来放在地上,说:“我是穷人,可我不多要你们一分的!”为这事,子路着了一口闷气,回到家叫喊心口疼。西夏就数落他太小气,一个大教授了为那二十元钱吵吵嚷嚷值不值?子路说:“你不了解农民!”西夏说:“我了解你!”两人也恼起来。

这天夜里,天快亮的时候,西夏又做了一个梦,醒来还清楚地记得,她吃惊的是梦见了石头的舅舅背梁,背梁是辱骂过她的,但背梁在梦里却向她赔不是,她看见背梁猥猥琐琐的样子,一边擦鼻涕一边说:我要死了,你原谅我吧,我拿钱赎我的错。就从身上掏出十二元三角四分钱要给她,她说不要不要,几乎有些生气了。梦到这里,西夏就醒了,十二元三角四分钱记得清楚,而且那钱都是纸票,油腻腻地发软。这是噩梦还是好梦,西夏想给子路说说,如果是噩梦,让他能转告背梁小心才是,可西夏见子路眉头紧锁的烦恼样子,也担心他听了说她是故意要提说关于菊娃的事来怄他的,便没说出口。梳了头,换了脏衣泡在盆里,她懒得立即洗,翻弄了一阵儿抄录的碑文和那些画像砖,要往太壶寺看那壁画去,就问石头你去呀不去,要去姨把你推上。石头才画了一张牛的画,牛却是在屋顶上走的,而且牛肚里还有一个小牛。娘就指责石头要画就好好画,谁见过牛上屋顶的,牛角这么长,是公牛,公牛肚里怎么有小牛?石头不服,说奶眼睛不好,没看见他在牛的腿上画有仙鹤吗,仙鹤能飞,腿上有仙鹤了,牛愿意飞到哪儿就能飞到哪儿!说:“奶你不懂,你问我姨!”娘说:“你姨和你都是烂脑子!”西夏就笑了笑,只是说:“石头跟姨去不?”石头现在是跟西夏已亲近许多了,他把姨字咬得重重的,但石头不去,说:“街上能碰着我舅的。”西夏觉得石头也突然说出他的舅,会不会与自己的梦有什么关联?就问:“碰上你舅?”石头说:“我舅要去海里呀!”西夏就觉得孩子毕竟是孩子,说着说着就胡说了,山地里哪里有海?背梁也不是去东南沿海发达地区去做生意的角儿!她说:“你舅怕是在镇街上买海碗呀!”自个儿往镇街去。到镇街口了,却又担心如果真的在街上碰着背梁了怎么办,索性先不去太壶寺,绕了街后的一条便道倒端端向菊娃租赁的那三间门面房来。

门面房里,已经卖起了杂货,除过烟酒酱醋、瓷碗铁锅,拖把扫帚、木勺塑料桶外,更多的是收购麻绳,菊娃没在这里坐店,雇的是两个姑娘,两个姑娘正在柜台上玩跳棋,瞧西夏过来,也是认识的,笑吟吟地问吃了没有,却拿过凳子让坐。西夏笑道:“我没吃的,能给我吃什么吗?”两个姑娘就笑起来,说:“都是这么问候的……省城里现在怎么问候人?”西夏说:“哎哟,瘦啦?!”两个姑娘就俯在柜台上,低声说:“西夏嫂,那些减肥药真的顶用吗?”西夏说:“你俩倒用得着减肥?任何减肥都是不让你好好吃饭的,吃了药恐怕就没现在的红润劲了!”一个姑娘说:“我们还红润呀,刚才老黑叔还在说高老庄的柿子是涩涩,核桃是隔隔,婆娘是墩墩,女子是黑黑……”西夏的头顶被什么轻轻打了一下,用手抹了,才要说话,又觉得打了一下,仰头一看,二楼的窗沿上一个人头,正拿瓜子儿掷她呢。西夏叫道:“蔡老黑,你说婆娘是墩墩,女子是黑黑,你咋不照照镜子,看看你们高老庄的男人,前崖颅后马勺,歪瓜裂枣,鸡胸驼背,腰长腿短,矬子,矮子,半截子,猪八戒!”蔡老黑说:“你骂么,高老庄就算是猪八戒的故乡,缺啥补啥,才找高脚女人哩!”西夏就拔脚从那窄窄的门道跑去,要登梯上楼讨伐蔡老黑的。用绳拴在楼梯下的狗被突如其来的旋风惊得失声,待西夏已跑上楼梯了,汪汪叫起来,而西夏也后悔起自己不该这么嚣张了。

楼上坐了四五个男人在喝酒,个个歪七竖八红着眼睛,已经有一个趴在那里不动了,满地的空啤酒瓶子和烟蒂,桌子上是一大盆煮熟的猪蹄和猪肝。狗剩招呼西夏坐下,喝得也带上了劲儿的蔡老黑就用脚踢趴在那里的醉汉,说:“起来,起来,才多少猫尿就趴下了,西夏说高老庄的男人是猪,真成猪了!”四五个男人重新坐好,又开了一瓶白酒来喝,同时给西夏也倒了一杯,西夏不喝,蔡老黑说:“你说高老庄的男人不行,倒让子路把你管住了,是子路不让你喝?!”西夏就端了杯子,挨个儿和众人碰了,说:“大白天的,男人家不去做活,坐在这里喝酒!”蔡老黑说:“心情不好么。”西夏说:“咋个不好,偷砍了林子,被抓去罚款了?”蔡老黑说:“你也说砍林子的事?我们哥儿们就说的是砍林子的事!我们倒没砍林子的一根筷子,但好端端的林子就那么被砍光了?砍光了罚些款就完事了?高老庄人经几辈谁破坏过林子,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高老庄没砍过林子,文化大革命那么乱也没砍过林子,谁个不晓得林子重要,为了这片林子大伙又花了多少钱,出了多少力,又有谁不知道毁林要犯法,可现在林子就那么半天一夜被砍了?!我们应该追问:为什么要砍林子?”蔡老黑喝了一杯酒,手在桌子上叭叭叭地拍,说:“自从有了地板厂,高老庄的生态环境就从此破坏了!那个王文龙打的是扶贫的旗号来的,县上镇上为了他们的政绩,亮的是筑巢引凤的牌子,让地板厂就建在高老庄了。是的,有了地板厂,一些人可以去做工挣点钱,地方上可以得到一些税收,但是,地板条的要求那么高,弯树不行,细树不行,柳树杨树不行,只要栲树,花梨树,只要粗树和直树,一棵树能解多少页板,一页板能做几根木条,高老庄先前是有名的栲树区,现在山上三分之一的栲树被砍伐了,再过三年五年,所有的山都成了秃山,资源没有了,我们吃什么喝什么,我们的后代吃什么喝什么?听说这些地板产品远销东南亚和欧洲,价钱高昂,而我们高老庄人能得到多少?十分之二,西夏同志,是十分之二!你说这残酷不残酷?!现在高老庄的栲树砍得差不多了,高老庄人要求提高木价,但王文龙不,苏红不,倒收购白云寨人运来的木头,他们是拿白云寨来压高老庄么!这农民也可怜,只知沾小利不知吃大亏,这就发生过殴打白云寨贩木的人。殴打白云寨贩木的人,这应该引起镇政府领导的重视,应该从中寻出矛盾的深层原因,可只是整治高老庄人,也才导致了高老庄人为了和白云寨人争饭碗,发生毁林事件!”蔡老黑话一落点,坐在椅上的一个男人就把杯子砰地在桌上一掼,杯子哗啦碎了,他的血也流出来,他骂道:“王文龙和苏红是这场毁林事件的罪魁祸首!派出所抓人哩,为什么不抓王文龙和苏红?罚砍树者每人三百元,为什么不罚地板厂?官商勾结,他镇政府包庇哩嘛,姓吴的要当他的副县长呀,他要拿上地板产品去巴结上司呀,去拉选票呀!”西夏说:“手上伤厉害不,要不要包扎一下?”那男人把流血的指头在嘴里吮,吐出一口红的白的,说:“我试不着疼!”坐在沙发上的那个小分头,喝得眼睛睁不开,说:“死不了,指头离心远着哩!他们不惩罚地板厂,咱就撵地板厂么!老黑,老黑,你能煽火去砍林子,你就出头来煽火把厂子轰了!”蔡老黑立即变脸,骂道:“放你娘的屁,谁煽火砍林子?谁看见是你煽火哩,让西夏去报告了派出所,抓了这贼去!”西夏笑着说:“我给谁说去?就是去说了,镇长也不会管了。”蔡老黑说:“现在的镇长能做醋哩,毁林是多大的事件,他竟罚些款就一了百了?现在的事情是,你把烂子不捅大,鬼也不理你,只有死了人,事情弄到影响到他的官位了,才有人出来理会的!子平你说什么,你说轰地板厂?”子平说:“轰!”蔡老黑说:“地板厂确实该轰了,他们把吴镇长收买了,靠镇政府解决不了事,听说厂里还要征地,还要扩建,让厂子再这么待下去,高老庄就成了不毛之地了,就把咱们榨干了!苏红在村子对人炫耀,厂里是日进万金,王文龙已经在省城置了两处别墅,现在又坐了一辆高级小车哩。”一个男人叫道:“他是拿麻袋装钱了?天神,那他怎么花呀,晚上咋睡得着呀?”子平说:“他挣的是昧心钱,黑钱,他才出资翻修学校哩,那一点钱对人家是九牛身上拔一根毛,又买了镇政府的好,又给姓吴的脸上贴了金,想继续在这里办厂哩。建厂房的时候,人家就修成个蜘蛛形,现在再扩建,这毒蜘蛛的网就越来越大,把咱全网住了!”几个男人就头碰头起来,计划起要轰厂,如果轰厂,谁肯定会参加,谁可能不敢去,去多少人,厂里会不会派人打出来,如果打出来就好了,就怕他们关了厂门不出来,要打乱仗高老庄有懂拳脚的,何况这么多人还打不过厂里那些人吗?一个男人却说:“上次打白云寨人,镇政府查哩,砍太阳坡林子,镇政府又是抓人罚款,若轰地板厂,事情就比前两次大得多,吴镇长会不会就把派出所人调去?”子平说:“高老庄的人不要说百分之百地去,就是去一半儿,派出所那几个人能控制得住?”那男人说:“他要报告县上怎么办,县公安局会不会来人?”子平说:“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哩,你倒怕这怕那?公安局来人怎么样,我一不杀人二不放火,我提我的要求哩,抗议哩,能把我怎的?我看你不要去了,你到时候回家抱娃吧!”那男子说:“子平你张狂啥的?我什么事怯过,是骡子是马到时候拉出来遛遛,看谁是姑姑子生的?!”蔡老黑摆摆手说:“吵啥哩吵?!考虑多些是对的。但轰厂子也就是冲击冲击,给他们施加压力,能真的把厂子一把火烧个干净?咱选个日子,等朱所长不在家更好点,我也分析了,吴镇长还是不敢向上报告的,群情激愤起来,他就是到了现场,他能怎么样,他要不想当副县长了,他可以报告上边让公安局来抓人嘛,法不治众,他抓谁去?就是抓,他姓吴的倒了,厂办不成了,抓了也是值得!”大家都不言语了,一张张被酒刺激得发木的脸泛着汗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蔡老黑说:“那咱就弄?”四个男人都说:“弄!”从椅子上沙发上立起来,提裤子挽袖子,似乎真要发生一场战争似的,具体分工谁到时候招呼蝎子尾的人,谁招呼镇街的人,谁招呼蝎子南北二夹村的人,拳头就砸在桌面上咚咚咚地响。西夏是一直坐在一边嗑瓜子儿的,先是觉得这些醉汉可爱,想起了电影上的什么故事,倒也遗憾蔡老黑生不逢时,如果在战乱年代,他会是一位将军呢还是一名土匪?但看着看着,似乎他们倒认真起来,她就有些害怕了,待蔡老黑又打开了一瓶白酒,她说:“蔡老黑,你这是要暴动呀?!”蔡老黑用牙撕开了那块猪肝,说:“这叫什么暴动?没刀没枪也不想去杀人,是农民要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么!”他大口大口嚼着猪肝,等完全咽下去了,说:“西夏,我们这样干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既然要干,当然是谁也不怕的,和地板厂的矛盾你也是知道,但你不要先说出去,你要先说了出去,你今天也是参与者之一。”西夏倒生气了,站起身来,说:“你要防我,我这就走了,哪怕你们真枪荷弹去抢银行哩!”蔡老黑一把拉住,油腻腻的手立即在衣服上浸出一片油渍,他说:“你说到哪儿去了?我们还想听听你的意见哩!”西夏说:“要叫我说,我说一句,我对高老庄的具体情况并不了解,地板厂在这里,地方上应该有个统筹规划,有计划有层次采伐树木来做原料,如果盲目地只顾收购木头,势必对森林资源浪费和破坏很大,但你们去轰厂却是错误的,如果人去的一多,谁能控制局面,那后果就不是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了!”四个男子顿时愣在那里,蔡老黑就嘿嘿嘿地笑起来了,说:“你不懂得农民,你不懂得农民,我们喝了酒说酒话,你当真吗?你不喝酒你太清醒了,可你却不知道酒有酒的乐趣,你只懂得一个子路不行,子路是高老庄人,但子路从高老庄出去了,你要真正懂得高老庄农民,你要喝酒哩!来,喝酒喝酒!狗剩,取酒去,你舍不得再拿酒吗?今日这酒算我的,我蔡老黑再没钱,几瓶酒还是买得起的!”啪地从口袋掏了一把钱票摔在桌上。狗剩忙说:“哪能要你出钱?拿酒拿酒,今日谁不喝得倒在这里,谁也不许走!”就下楼买酒去了。

西夏看着蔡老黑,却糊涂了,弄不清他们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酒话,但她情愿说的是酒话。那个长头发的男人眼睛血红,一直在盯着西夏,后来就趔趔趄趄走进旁边的卧室去,好大一会儿竟不出来。蔡老黑叫道:“关娃,关娃,你他娘的装什么熊,这一瓶不喝完你休想溜!”关娃却是不应。蔡老黑就叫一个光头去卧室拽着耳朵把关娃拉出来,光头才过去,就喊:“黑哥黑哥,你进来!”蔡老黑过去,立即听见那边啪啪地有了巴掌声,蔡老黑同时在骂:“你没出息的在这儿弄这事哩!大家操什么心,你却干这事?!”西夏觉得奇怪,也过去看,才到卧室门口,却被光头挡住,西夏往里看了一眼,只见那长头发的裤子溜在脚面,她忙转过身,明白了长头发在干什么,也明白了这一切可能是因她而起,就生出恶心和愤怒,骂了一声“乌合之众!”顺门出去,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梯,蔡老黑在屋里喊:“西夏,西夏,你听我说……”

西夏一路从街上走过,街东十字口的水井边,三个男的一个女的在那里翻猪肠子,他们用铁条顶着肠子的一头,然后翻出来将恶臭冲天的粪便抖落在路边,苍蝇嗡嗡嗡地乱飞,而苏红和迷胡叔立在旁边看着说话,那女的头发扑洒在脸上,衣襟上已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污水,说:“苏红,你瞧我这命,学校里一张桌子坐出来的,你当老板了,我只是个翻猪大肠的!”一个男子说:“你为啥成不了苏红,你太计较么,雷刚那儿的肉五元六,你的肉就五元八,你知道雷刚这几天不杀猪,你就哄抬物价呀!”女的说:“你说啥,谁的肉?”男的说:“你的肉么。”女的说:“是你的肉!”那男的就笑了,对苏红说:“苏红,明日我娃过满月,你得和厂长来呀!”苏红说:“这么快的,却生下一个月了?是公子是千金?”男的说:“快是快了点儿,可绝对是咱的种,咱不是那庆升!”苏红说:“你看谁来了?”那男的看了一眼西夏,忙说:“是个女的。”苏红说:“女的好,女的是他爹的贴身小棉袄。”男的说:“那有啥好,顶大嫁给个皇帝!”西夏也忍不住笑了一下。苏红说:“西夏西夏,你这是到哪儿去了,脸色这么难看,你娘舍不得给你吃吗?”西夏说:“回来这些日子总害胃疼。”苏红说:“走走走,到我那儿去,买一节肠子,姐给你做葫芦头吃!”西夏说:“啥子叫葫芦头?”迷胡叔说:“就是猪的痔疮泡馍。”听得西夏龇牙咧嘴,苏红说:“他胡说哩,是用大肠泡馍,又好吃又养人。”买了一节肠子,拉西夏往家去,迷胡叔也跟了来,西夏说:“你们有事?”迷胡叔说:“苏红要问我砍林子的事哩,我这一辈子就栽在顺善手里了!”西夏听迷胡叔这么说,就不愿跟了苏红走,但苏红终不放她的手。

到了苏红家,院子里清清静静,一层落叶在地上,微风酥酥地吹,聚起来又散开去。二楼的窗台处,一根竹竿上挑着三个裤头和两个胸罩,摇摇摆摆如小旗子。在高老庄,西夏去过许多人家,见到的妇人的裤头和胸罩差不多都是用粗布自制的,有的甚至补了几层补丁,洗晒也都在院中的不显眼处。她就说:“苏红姐,你们先谈正经事吧,我在这儿洗洗手。”她在院子里的水池上洗手,看着苏红和迷胡叔上了二楼,说:“呀,你这里怎么挂了那么多五颜六色的东西啊!”苏红就笑着说:“女人的裤头挂在谁家的窗外这女人就是谁家的人了,我往哪儿挂去,就挂在那儿让东西南北的风吹去!”

西夏差不多洗了半个小时,无聊得用盆接水还浇了那几丛花,待最后去浇墙角那几盆仙人掌时,花盆竟是放在一面石碑上,喜欢道:“这儿还有一块碑子,一定是等我来读等得太久了!”就搬走了花盆,又拿水冲洗了,见是一面建修土地祠碑,长一米,宽半米,为明成化年刻,其文为:

尝闻神之威灵特乎人力,人之护福赖乎神佑,土地祠数十余年泽水浸淹,以至壬戌岁冬,又被流寇扰害,庙宇栋梁折毁。神像竟然损坏,日晒夜露,经过其地者无不目睹心伤,不忍坐视。信等请同大众商议,倾囊乐助,已于乙丑岁五月二十日兴工,成于闰月五月初一日。大功告竣矣,庙貌巍峨,神像丕焕,一方之功德昭焉,香火之接续远焉,岂非盛举哉!兹将捐资香名,修补庙宇一切花费账项刊列于后:以下列捐姓名85人略以上收钱四十千零四百九十一文,付木料钱四千五百六十文。付兽头砖瓦钱五千八百九十四文。付石灰钱三千文。付杂项钱三千七百六十文。付木匠工钱一千九百五十文。付砌匠工钱六千文。付神像一十千文。付彩画神钱二千四百文。付磬钱一千四百文。付刻字工、香炉钱四千文。付开光、谢士、诵经礼钱四百文。共付钱四十三千二百七十文,不敷钱三串六百七十九文。提用众神会利钱三千六百七十九文。

当下抄毕。听得楼上迷胡叔的骂声渐渐小了,就走上楼去,正听着迷胡叔说:“林子一毁,顺善就真把我的饭碗子揣了!叫我干啥去,到白云湫当野人去?!”西夏心中一动,进去说:“迷胡叔,你要到白云湫,一定得带上我去!”苏红说:“西夏也知道白云湫了?你要敢去,我也就敢去了,都说白云湫如何如何,我是高老庄人我倒没去过。”迷胡叔说:“那好么,你们要去,我领了去,你们年轻都不怕死,我怕啥哩!”西夏就说:“苏红姐,明日你没事吧,明日咱去!”苏红也热火起来,说:“明日就明日,我也是烦得很了,去浪一浪,迷胡叔你可得说话算话!”迷胡叔却嘿嘿笑起来,说:“去就去,但我有个要求哩。”苏红说:“啥要求,吃的喝的我全包了!”迷胡叔说:“顺善端了我的饭碗,你总不能看着你叔喝风屙屁啊,我给你们厂搞宣传去,拉胡琴,唱丑丑花鼓!”苏红说:“那是生产单位又不是耍社火哩!”迷胡叔说:“看个大门还不行?打扫个厕所也不行?”苏红说:“人都说迷胡叔是疯子,疯什么来着,担粪不偷吃!行吧,我和王厂长研究一下就去通知你!”三人当下就商量了,明日一早出发,如果当日能回来就回来,若时间来不及,夜里就歇在白云寨的什么人家里,苏红就叮咛西夏和迷胡叔什么也不要带,她准备吃的喝的和手电,万金油,蛇药,她还可以去派出所借一个警棒的。

西夏没想到谋算了多长日子的计划迟迟不能实行,无意中却落实得这般容易,情绪非常好,送走了迷胡叔,两人就洗猪肠做饭。她说:“苏红姐,你院子里还有一块碑子?”苏红说:“你把我这儿什么东西都摸清了?那是我盖房时,从土里挖出来的,那日吴镇长来家,我还说吴镇长,你总说你是土地神,这块碑子应该竖在镇政府院子。吴镇长看了,说就放在你这儿,多给土地爷烧烧香啊!。”西夏说:“那你就放了花盆啦?”苏红只是笑。西夏是不懂葫芦头的做法的,苏红讲,古时候,高老庄人就喜欢吃猪的杂碎,但肠子腥臭味大,又油腻,有一个外地的名医经过这里,在一家小店吃过一顿饭后,知道是对肠子的制作不得法,就配了几味药作调料,从此杂碎一改旧味,香气四溢,顾客盈门。这家店主为了感激这位医生,就在店门口高悬个药葫芦,慢慢就把这种杂碎叫了葫芦头的。西夏噢了一声,却问:“太壶寺也是因为寺门口曾经挂过一个大铁壶吗?”苏红却不知此事,说:“你脑袋瓜就是灵,能想到那儿!”苏红一边和西夏洗肠子,一边讲着怎样挼,挼,刮,摘,回,再挼,漂,再接,又再挼,然后煮,晾,才能将污腥油腻尽脱。西夏说:“这么复杂?”苏红说:“今日我不能按要求做到,正宗起来,除了处理肠,还要熬汤,饭,熬汤必须要原骨砸碎,出骨油了,汤水乳白,再下肥母鸡一只,大料,花椒,八角,上元桂,大火小火熬得汤浓为止。

时得肠子切坡刀形,每碗五片六片,排列在掰好的馍块上,滚汤浇三四次,加熟猪油,味精,调料水哩。我这儿没骨汤也没母鸡,但别的料有。”西夏说:“太麻烦,做些米汤,青菜炒肠子吃吃罢了。”苏红说:“要吃就吃好,我近日胃口不开,得把色香味做好哩。”西夏说:“咱中国人就讲究色香味,胃口越不好,越要色香味,越是色香味,胃口就越不好!”苏红说:“你是文化人,这也是食文化呀!”西夏说:“正是这食文化把中国人食得胃的接受能力差,胃不行了身体哪能好,长得就……”西夏不愿意再说下去,苏红说:“哟哟,吃一顿葫芦头你倒要发表一篇论文了,这就是你们知识分子!我在省城的时候见过一些高级大夫,他们是这样不能吃那样不能吃,听他们的话便只有饿死,到你这里,啥味又都不要了!你也是中国人,你咋长得人高马大的?给你做一顿饭,一盘五味俱全,一盘少盐没调和,你吃哪盘?说穿了,懒!懒又有懒道理。”西夏一时倒没词了。苏红又说,“我在省城的时候,也认识了一个剧团的名角儿,他邀我到他家去,他在外穿得鲜亮光堂,裤棱儿不倒的,说话也是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的,可一进他们剧团大院,乱得像个垃圾场,他那房子更是个鸡窝,倒墙上挂了斋号叫凤凰阁,你们城里人就是这样!”西夏说:“我写论文哩,苏红姐倒写大字报啦!”苏红就哈哈笑起来,说:“不说啦不说啦,肠子洗好了,下来我给咱做。你去卧房里歇着,抽屉里有相册,你看看你姐当年怎么样?”

西夏到卧房里拿了相册,趴在床上翻看,五大本相册全是苏红的照片,穿各种衣服摆各种姿势,不穿衣服摆着各种姿势的也有。西夏暗暗吃了一惊:苏红这么开放的!而且还有和七八个男人的合影照,看看照片里的背景,西夏能认得是省城的什么地方,就猜想当年的苏红在省城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也就不便提问那些男的是谁,照片是谁拍的,照相馆肯为这些底片冲洗吗?把影册放回抽屉时,抽屉里竟有一个类似阳具的塑料玩意儿,赶忙就放下,苏红却进来了,苏红倒大方地说:“你瞧那东西是哪儿产的?”西夏说:“什么东西?”苏红说:“你倒装正经了!今日姐要问你,你这么漂亮,子路一天能爱你几回?”西夏耳朵立即烫烧,但也笑了一气,说:“他年纪大了,没几回的。”苏红说:“不是我教唆你的,你也该让人到日本捎个这东西,听说广州也有的。你现在还没孩子,等生过孩子了,男人越来越不行,女人却如狼似虎的。”西夏还是笑着,笑过了,说:“苏红姐,你就这么过下去呀?”苏红说:“你是不是也觉得你姐太寂寞了?寻不下合适的么!干脆不嫁啦,又不是没见过男人,男人不就是个吗?”说完自个儿倒笑了,过来搂住了西夏,虽然个头只到了西夏的肩上,但她把西夏的乳房捏了一下。西夏一下子害怕起来,赶忙从卧室出来,叫嚷着要去厨房看肠子煮好了没有,直到吃饭,苏红坐在桌子左边,她就拿凳子坐在右边,吃毕便借口回去准备明日去白云湫的衣服,急忙走掉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西夏换了一身衣服,将脏衣装在篮子里,说是昨日约好,到苏红家去洗,苏红家有洗衣机。娘说:“几件衣服划得来到人家家去?我给你两下就搓洗净了。”西夏说:“这是牛仔裤,见水像帆布一样,沉得很!再说,我还要向苏红调查些事的。”娘说:“那你早去早回。”西夏说:“吃饭不要等我,如果我们聊得热火了,我就在她家吃。”子路是从楼上翻寻出了早年曾经挂过的一对木刻的堂联,用水在院里擦洗,木板虽裂了几道缝儿,但联语还完好,一条是“一等人忠臣孝子”,一条是“两件事读书耕田”,高兴得正要张罗叫西夏来欣赏欣赏的,却见西夏又要出去,就恼得把鸡打得哗啦啦从鸡棚上飞到了檐笸,鸡毛满院飞。西夏偏拾起两根鸡毛,在左右脚上的鞋口各插一支,说:“娘,我是飞毛腿哩!”过去对子路说:“子路,我给你说个话。”子路立着不动,西夏地在他腮上亲了一口,奔出门去。子路眼看着娘,说:“这神经病!”

苏红和西夏离开镇子,到了葡萄园下的沟坎,迷胡叔已在那里等了多时,三人沿着沟坎下的河道一直往西走,河道在牛川沟口汇合一处又往西去,这就是倒流河了,迷胡叔扎着裹腿,穿了一双麻鞋,就又吼唱起来:黑山哟白云湫,河水哟往西流,家无三代富哟,清官不到哟头。西夏说:“迷胡叔真有艺术细胞,一见这么好的山水就唱起来了!怎么就家无三代富,清官不到头了?”迷胡叔说:“你不知道高家的事哩,高家过去仍是出个大财东的,可从来没有富过三代。你那一系的云字辈里,有个武人给人家押镖,有一回为州里一个粮庄押了五车镖,货还未到,那粮庄主犯了官司,满门抄斩,你那先人就私吞了财物,以此发了家,富到县上州上都有铺子,号称高家的马行走百里不吃别人家的草哩!但富到第三代,被北边来的红胡子杀了。镇上雷刚的先人,原是高家的外侄,后来也家大业大,五个儿子四个在外边做官,留在家的那个脸上有块红瘤子,娶了七个老婆哩,闲得无事,把七十七斗豌豆撒在大场上,让七个老婆在上面玩老鹰捉小鸡,老婆都是小脚,立起一个滑倒一个,他以此来取乐的,那过的是啥日子?!但这五个儿子一年里死了三个,两个又无缘无故地得了软骨病,一帮妇道人家阴气太重,又都重嫁到县上,被人家几年之内把家产倒腾个精光!我爷手里,我家也是富的,收麦天先请的麦客子就坐三席哩,到我手里,我那兄弟,就是顺善他爹,不成器么,人懒又爱抽口大烟,把家产抽空了,要不怎么土改时你们家里中农,我们家倒成了贫农!”苏红说:“那还不多亏顺善他爹,给你定个地主分子,怕文化大革命中早背了磨扇沉到西流河了!”迷胡叔说:“这倒也是。栓子他爷富,土改时给他背了炸药包子,点着了让他在十八亩地那麦田里跑,跑着跑着,炸药包响了,只有一个手是完整的,那手是个六指头。十八亩地就是葡萄园的西头,对了,蔡老黑前几年是多富的,他家空酒瓶子一拉一架子车的,他那婆娘见天往外倒鸡蛋皮,说鸡蛋把人吃伤了,一见鸡蛋就反胃的。现在呢,才几年光景,毕了!现在富的是苏红……”苏红说:“你别胡说八道!”西夏还要问:“那清官不到头又有啥说头?”苏红说:“你别让他说,说上十句还说的是人话,说过十句了就全成疯话了!”迷胡叔说:“我哪一句是疯话了?说你富了你就不高兴了?我不向你借钱,你怕啥的?”苏红说:“好,好,我富我富,家无三代富,反正我没男人没娃,怕什么二代三代的?!”不高兴起来,往前独个走去。西夏猛一歪头,瞧见前边山崖上直直立着一个人,便把头低了,再抬头看时,那立着的不是人是一块竖着的石头。就怔了一下,心想:明明那人还朝我笑的,怎么就是一块石头?她说:“苏红姐,那是一块石头吗?”苏红在前边回了头,说:“你是近视?”证实了是石头,西夏觉得自己又有了幻觉,说:“我眼睛是不好。”就问迷胡叔,“咱这儿出过清官?”迷胡叔说:“明朝的时候,高家出过一个叫高杰的,在清川县当县官,高悬明镜啊,负责修过一条石砭路,那时没雷管炸药,全是用柴火烧崖,烧过了用水灌,石头就激炸开缝子,硬是用钎子撬,镐头挖,石砭路修了八十里,听说现在还叫高公砭。他政绩好,调到周山县,周山县是穷县,土匪强盗多,谁也不肯去的地方,他去了,当的是知县,拿的是州官的俸禄哩!可一夜土匪把县衙抢了,天明,他还是坐在大堂上的,头却没有了。清朝三百年,高老庄出了四个官人,都是清官,但一个收纳皇粮不及时被革职了,两个得罪了朝里下来的人被下了牢,一个一直官做到了五品,可刚上任头一天,就病死了。前五年,咱县上的陈县长来高老庄蹲点,领着人修了牛川沟两边几百亩农田,镇东头那座桥是他到省上要款修的,还有牛川沟上那个吊桥,他领导得好,准备考察着要他当副专员呀,一封告状信把他告倒了,说他给省上有关人行贿。行什么贿?他是为了要修桥的款,当然给管钱的送些礼么,他是拿小钱给咱换大钱的,但这黑信使他提拔的事就放下了,一放下也就毕了。你知道告状的人是谁吗?是他的通信员。他一死,现在的县长来了,把通信员提成了镇长……”苏红走累了,坐在前边的石头上脱了鞋揉脚,说:“你攻击镇长呀?你不当护林员了就说镇长坏话呀!”迷胡叔说:“我不怕他报复的,他就是将来当上了副县长,我是农民,他把我开除农籍了?西夏你说是不?”西夏说:“迷胡叔倒知道这么多事?”迷胡叔说:“我有耳朵么,我还知道得多哩!”西夏说:“还有什么?”迷胡叔说:“咱们县上一会儿是贫困县,一会儿又成了甩掉贫困帽子的县,一会儿又听说把贫困帽子要回来了,反正每个领导有每个领导的一套,都是想法儿争个政绩的,他有政绩了他就能上么,他上去了吴镇长也就上去了么,吴镇长上去了贼娃子顺善就上去了么!”苏红就笑起来,说:“我估摸快说到顺善了,果然就说到顺善!”迷胡叔噎住了,说:“你包庇他?他应该枪毙,煽动群众破坏国家森林!”苏红就过来拉了西夏往前走,说:“西夏,你分析分析,毁林的事可能是谁煽火起来的?”西夏想说是蔡老黑,但她没说,摇摇头。苏红说:“我看八成是蔡老黑,在往常,什么事他不在头里,这回偏偏他没去,又在他家把迷胡叔灌醉,这就叫欲盖弥彰了!”西夏没有顺应她,只说:“你们和蔡老黑结了仇了……”

河一直往西流着,河面一会儿宽一会儿窄,且走上一截河床就跌落一截,沿途却有那么些石幢石台,形成瀑布。三人每走一程,就坐下歇歇,迷胡叔先还歇下来拉拉胡琴的,后来也不再拉,拿过苏红借来的警棍翻来覆去地看,说这东西能不能再借他,他去捅一回顺善和顺善那瘦婆娘。走到一个叫磊磊石的地方,河床全然为石板,水流在其中冲刷成一条很深的渠道,水先在上游处散漫着,织出细细的人字纹,到了渠道为之一束,急而硬地从石幢上冲下去,轰隆隆跌得粉身碎骨腾起一潭白花。西夏大呼小叫,就要自己到石幢上的两块相垒的巨石上去,巨石上盖有如柜一般大小的一座庙,贴着庙墙又繁衍生出一棵柏,柏虽不大,但弯弯扭扭,疙里疙瘩,十分苍劲。但见石上凿有一段文字,竟是:

斯关正贼人出没之路,当道檄委百户高锡守把,率同乡老高志才等。仰叩山神,贼人不致有犯。修建庙宫,人心有感,神必昭彰。果蒙默佑,贼寇远遁,而是方宁矣。

掏出笔纸,竟趴在那里抄录起来。苏红喊了数次,方把西夏喊下来,三人沿着石幢边的之字形小路往下走,路却并未直落到河滩,而是又沿着山根走上一段方慢慢垂下。西夏是提了苏红的那个挎包的,在之字形的路上就大声叫喊,声如在瓮中,满谷回响,一时手舞足蹈的,竟将挎包脱了手,骨碌碌从坡上滚下去,掉在了潭边的乱石丛里。三人只好扯着野树野草小心翼翼地下到潭边,西夏却兴奋了,河对岸的山根下有一株什么花,开着血一样的颜色。苏红说那是石皮花,就指着这边贴长在石壁上的一种草讲,那花就是这种草开的。西夏弯腰去摘石皮草,瀑布的水飞溅得一头一脸,草摘了一撮,才在手里那么一握,竟全化作了绿汁儿,就觉得太妙了,嚷道那花一定也是一碰就化红水儿的,要过了潭去对岸。苏红当然不允许,强调潭里水深,水又凉,有危险的,西夏哪里肯听,就撒了娇说不么不么,两人争争吵吵,苏红说:“你怎么和小孩一样!”还是领她到潭的出口处,试探那儿可能水浅,而迷胡叔则跑到下游的一块屋大的石后去大便了。西夏也就不听了苏红的,叫嚷她是会游泳的,苏红便坐下来,从挎包取了一块饼子来吃,一只鹰便在她头顶盘旋,她就忙把干粮袋用一块石头压住。

西夏在河边脱了鞋,放在一块石头边,挽了裤管蹚水过去了,河水下满是石头,又全长着绿的苔绒,滑腻不堪,歪歪斜斜走到河中,却不想一脚踩下去,竟是一个深坑,咚的一下,水一下子淹到腰间,登时慌了神,身子就倒了下去。苏红在这边吃饼,猛地听见叫声,抬头看时,西夏已顺水往下漂,手脚乱打,一边叫喊:“啊!啊!”鹰却一下子扑下来叼了手里的饼滑翔而去。苏红已不顾了一切就往河边跑,但西夏已在二十米外的河里站起来了,又趔趔趄趄到了对岸,趴倒在河滩上了。苏红隔河在问:“没事吧,没事吧?”西夏浑身水淋淋的,面色苍白,说:“我膝盖碰烂了!”苏红只好跑到下边浅水处过去,见西夏膝盖流了血,一时又没什么包扎,人瑟瑟瑟地打战,就扶她到山根一丛毛柳木后让把衣服脱了,拧了水,将自己一件上衣退下来给她穿了,但苏红也只是穿着一件单裤的,西夏只好又把湿裤子穿上。苏红喊:“迷胡叔,迷胡叔!”迷胡叔还在石后大便,应声道:“在哩!”苏红说:“你不要过来,也不要往这边看!”就自己解了裤带,蹲下尿尿,又用手接了一掬捂在西夏的伤口上,说:“用热尿浇了就不会感染了,还痛吗?”西夏说:“不甚痛了。”苏红喊:“迷胡叔,你可以往这边看了。”说道,“不让你过河,你犟得很,怎么着,我怎么对子路交代呀!”西夏说:“这石皮花一定是个妖魔变的,勾引我哩!”两人从下游浅水处又蹚过来,苏红说:“水也不是多深的,怎么你就一下子漂走了?”西夏说:“那里有个坑,一脚踩下去,我感觉是无底深渊哩,但后来出了坑,我还是站不起来,我也觉得怪哩,也不知道这膝盖碰在哪儿了?”

过到岸这边,西夏说:“苏红姐,你去石头边把我的鞋拿来。”苏红去了石头边,并不见什么鞋,倒是有两堆牛粪,已经发干。苏红说:“哪儿有鞋?”西夏说:“就在石头边放的。”自己也走过去,就是没有鞋,说:“明明就在这儿放的,怎么成干牛粪了?!”话说毕,两人都惊恐起来。苏红说:“闹鬼了,西夏,闹鬼了!”连声喊迷胡叔。

没了鞋,西夏是不能走路的,去白云湫的计划只有停止,纵然西夏再要强,也是无可奈何。但即使不去白云湫,往回返,赤脚的西夏也是走不得的,迷胡叔就在山上折枸子树,剥下皮来搓绳,然后以他的脚丫子为鞋耙子,再拔马兰草编起草鞋。苏红也把自己的袜子套在西夏的袜子上,以防草鞋磨了西夏的脚。西夏慢慢往回走,一迭声地喊霉气,迷胡叔却说:这是老天在阻挡她去白云湫的,或许是好事哩。因为失鞋是一种征兆,谁谁就是去山上砍木时,早晨起来刚吃过饭,一拉电灯,灯泡炸了,他老婆不让他去,他说他吃过饭了怎能不去,结果去了山上就滚坡了。谁谁要去过风楼镇赶集的,走到村口崴了脚,一瘸一瘸到了车站,班车开走了,气得他站在那里骂娘,中午,消息回来,那辆车在黑山砭翻了,车上没一个生还的,他赶到崴脚的地方烧香磕头。西夏听他这么说,心平静下来,说:“不去了也好,要么真去成了,回去则不好对子路说!”

子路把木刻堂联板擦洗干净,重新悬挂了中堂上,正要去坟地也写写那墓门面的对联,晨堂来向他借钱了,说是派出所罚款,他还缺二百元的,二百元钱说多也不多,可就难倒了他!如果子路哥能雪里送炭,他是永远要记兄长之情的,而且有借有还,他可以打个借条作依据的。子路心下作难,知道二百元一旦借出,牛年马年才能还的,吭吭哧哧了半天,说他这次带回的钱不多,过三周年花去了三千,给南驴伯修墓也贴赔了八九百,原本还应该有千把元的,但这些日子村里你来了他来了,不留人家吃饭,总得吃烟喝酒啊,钱不觉起就花得流水一样,再加上西夏手大,在镇街上见啥稀罕物儿就买,五六百元也便没有了。剩下的几百元总得留下回省城的路费钱吧,也得给娘和石头买一件衣服吧?如果在往常,你借一千两千算什么呢,这次却让我实在为难了!子路这么说着,晨堂一直点着头说是的是的,但就是不走人,嬉皮笑脸地看着子路,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么,你翻翻口袋,你那口袋多,或许在哪个口袋角儿有没有发现的钱哩!”子路说:“我怎么哄你?”双手拍着口袋。晨堂说:“你掏掏,你掏掏。”子路从夹克的外边两个口袋掏出了一块手帕,一串钥匙,还有几张给南驴伯买砖买灰和给工匠付款的发票收条,最后把口袋里子拉出来,里边有一支烟,他塞在了晨堂的嘴唇上。晨堂点了烟,还笑嘻嘻地,说:“里边那个口袋呢?”子路再掏,是一叠卫生纸,又再掏,一沓钱就掉在了地上。晨堂说:“这不是钱吗?”子路把钱捡起来,弹着上边的土,说:“你瞧你瞧,就这一点儿,都跌疼了!”晨堂说:“子路哥,我来给你开这个口,也是作难了半天,你就是再有钱,也是血汗换来的,可派出所逼得我没一点儿办法么,就是卖了你弟媳和娃娃,一群张口货,谁要?!无论如何,你还是先借我二百元,我不误你们回省城,过三天,我就是拆房卖砖也还你的!”子路勾下头,闷了一会儿,说:“是这样吧,本家兄弟,再说也没了意思,我也不给娘和石头买衣服了,这钱就给你!但二百元我是拿不出来的,只能是一百元,这一百元你也不要还啦,权当是当哥的请你喝酒啦!”当下抽出一张百元给了晨堂。晨堂拿了钱却对着空中耀了耀真假,说:“还有那一百元我又到哪儿去借呀吗?!”

晨堂一走,子路就悔恨自己皮薄心软,将身上钱又点了一遍,放回到卧屋的炕席下,直到坟地,还骂晨堂是本家的侄儿竟不到坟上帮一天忙,还谋着沾他的利哩。他请教留下的那个工匠,墓门面的对联写什么,工匠正用砖雕刻了许多花形,往门面顶上砌,说,你是教授哩你还没词儿?子路却就是想不出个好词儿,琢磨了半天琢磨个“玉骨千年暖,漆灯万载明”,觉得俗,又耿耿于怀起晨堂借钱的事,倒一时作想南驴伯这么几个本家的侄儿,来帮他修墓的也只是自己一个,就得意了,顺手将家里那副木刻的联语题写在了墓门上。工匠看了,说:“子路你是个孝子!”子路说:“我也就这一个伯了,应该么。”工匠说:“你伯那么几个侄儿的,庆来来过一天,别的倒没闪面的。”子路说:“谁家坟地里都有几棵弯弯树么。”墓门顶上的花砖再砌一个下午就完工了,子路又掏了一包烟放在那里,自个儿就先回来,到家见西夏还没个踪影,娘说:“你去苏红那儿叫她去,吃人家的什么饭?”子路说:“我懒得去!”娘说:“你和西夏闹起别扭了?”子路说:“哪儿有别扭?城里人上班惯了,在家待不住的。”说完也不去南驴伯家陪那工匠吃饭,蒙了被子去睡觉。不想这一睡却睡出病来,头颅疼痛,浑身也烫热。饭时,娘来叫他吃饭,知道他病了,就要去请蔡老黑的爹,子路硬不让去,只让娘把他带回的提包拿来,在里边寻了几片止痛片吃了。刚刚吃了又睡,菊娃进了门,提着一个篮子,里边是一块黄羊肉。石头一直埋怨娘这么多天不来看他,刚才他左眼皮跳得嘣嘣响,奶还用笤帚眉儿在上面粘哩。菊娃说:“眼皮跳有肉吃的,你瞧,娘给你拿回肉来了!你奶呢?”石头说:“奶在我爹屋里,我爹病啦。”菊娃说:“你爹原来就是病包,现在该精神好呀,怎的病了?”就到了卧屋,娘说:“早上还好好的,从坟上回来睡了一会儿人就烫得火炭儿似的。”菊娃过去,子路要爬起来,爬了一半,又躺下去,说:“没事,娘爱咋呼的。”菊娃手在子路的额上试了试,说:“是烫,要不要去看医生,西夏呢?”娘说:“她到苏红那儿去了。他不听话么,让去看医生,硬是不么,自个儿寻了药才吃了。菊娃,你咋一走也几天不回来了?”菊娃说:“我那儿忙哩。我和子路也真是冤家,我不回来他好好的,一回来却就病了我只说拿回些黄羊肉让他吃呀,这一病,倒没口福!”娘说:“哪儿弄的黄羊肉,这可是稀罕物的。”菊娃说:“白云寨的人送给厂长的,我去交绳,正碰着,就要了一块儿。”娘说:“黄羊肉是大补,这一吃子路病也就好了。”菊娃说:“现在感冒着,一吃倒发病哩,等病好了,给子路壮壮劲!”拿眼睛乜斜子路,子路知道她的意思,便把目光盯着了屋顶。娘说:“这几天怕是在你南驴伯的坟上累得来,现在世道怎么变得这样了,干个啥事都得花钱,以前谁家有事,不光去帮工,还送粮送肉送酒的,谁听说过要付工钱?可如今付了钱还嫌钱少,赶明日谁家死了人,恐怕也得掏钱往坟里送哩!”菊娃说:“其实这也好,谁不欠谁的人情。”娘说:“活人怎能没个人情?都那样了,你南驴伯的墓谁修去?!”菊娃就笑了笑,不和娘论理了,说:“修墓他只是去招呼匠人,能累个什么样?是夜里着了凉了!他这身子,本来就……”说着又要笑,忍住了,又说,“着了凉发发汗就是,我给做一碗生姜拌汤去!”就去了厨房,听得水瓢碗盏一阵儿响。

不大一会儿,拌汤就端上来,子路坐在那里靠着被子,勉强吃下两碗,额上鼻子就汗津津的。石头也坐在炕边,端了一碗吃。还剩一碗,娘让菊娃吃,菊娃让娘吃,推推让让,娘说:“一碗稀饭,有啥让的!”就把几件脏衣拿去浸泡了肥皂水,坐到院中一边搓洗一边吆喝着鸡不得到晾着的稻子席上去啄食。屋子里只剩下原来的一家三口,石头就叫着娘你也坐到炕上来,菊娃屁股坐在炕沿了,石头又让她脱了鞋把脚放到被子里,菊娃说:“这娃胡成精哩,这又不是娘的炕!”但把脚还是伸了进去。石头就想起了过去的岁月,他的脚不能动,却喜欢被窝里满是脚,就在被子里捉娘的脚玩,菊娃把脚一屈一伸,偏不让他捉住,眼睛却盯着子路,说:“你脾气倒大哩,再不到店里去了?”子路说:“我忙。”菊娃说:“忙啥哩,忙得散步哩?!”子路笑了一下,笑得很难看,菊娃说:“咋不高兴,是我回来不高兴?”子路说:“你没见我发烧吗?”菊娃说:“是这屋里人的时候,什么都顺着你,再吵架,有理也是没理,到最后都是我低头,到现在了,我倒还是这样,你不去店里,我还得过来看你……”子路叹了一口气,在枕头下摸烟,摸着了,点一支吸上,并不再看着菊娃了,说:“你现在和王文龙怎么样了?”菊娃说:“什么怎么样?”子路说:“……你不愿给我说,那我就不问了。”子路不问,菊娃却说:“我这老皮子人,没想倒惹了是非,真是寡妇门前的事多,蔡老黑和王文龙结起死仇,煽火着去砍林子,给地板厂塌罪哩。”子路说:“我给你说过十次八次了,人不要太善良,尤其女的,男人都是利用女人的善良欺负女人的,你总爱去关心这个那个的,原本要菩萨心肠,他们就产生错觉,顺着杆子往上爬……”菊娃说:“你这么说,是我给人骚情卖笑了?”子路说:“鸡蛋不破些缝儿,苍蝇就是绕着飞也不会去叮的。”菊娃说:“这你倒关心我了!把我一盆水泼出去了,却关心这水在地上怎么个流?”子路说:“这怪谁的,都是我的错吗?”菊娃说:“那还是怪上我了?那个雪莹现在干啥哩?”子路说:“鬼知道,几年没见过。”菊娃说:“看看,我早就说过她雪莹没个好下场的,她果然还得回去和她的老汉过日子去,你是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丢一个,你把我毁了,你也把人家毁了,西夏是年轻,三年五年一时色不褪的,要是……”子路说:“你才是胡说!”菊娃说:“嫌我说到西夏了?好,我也不说了,像你这个人,朝三暮四的,还真不如那个蔡老黑!”子路不言语,菊娃说:“怎么不说话呀,击中要害啦?”石头一直在观察着被子上被脚撑起的包和坑,猛地把被子揭开,娘的双脚和爹的双脚在紧紧地蹬着,就乐得嗷嗷地叫。子路和菊娃脸都红了,忙盖了被子,唬起石头:“大人说几句话,你喊叫啥?!”菊娃就把脚从被窝取了出来,还未勾起炕下的鞋,听得娘在院子里说:“你这是咋啦?你这是咋啦?”菊娃忙勾上鞋出去,又回过头来将炕上被子拉展,才出了卧房门,西夏满头汗水已坐在了堂屋的蒲团上,说:“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石头也从炕上往下爬,子路却掐灭了烟头,躺下去,听着外屋里西夏和菊娃嘻嘻哈哈说话,听明白了,原是西夏和苏红去了白云湫,才走到半路,鞋被水冲走了回来的。菊娃在告诉说,她是买了些黄羊肉,送过来让西夏尝尝,西夏在城里一定是没吃过这野味哩,谁知来了子路却病了。西夏便提了草鞋,赤脚跑进卧房,说:“你病了?”子路说:“有些发烧。”西夏说:“怎么我一走就发烧,吃过药没?”子路说:“吃了。”西夏说:“发烧要多喝水的,娘,娘,你把水壶提来,让他一气儿喝一壶水就好了!”又把柜子打开,在里边寻找鞋袜,一边寻,一边说:“对不起,我没经过你批准就去白云湫了,路上还想着回来了怎么给你编个谎的,可一进门,谎话就不会说了。”就把一双鞋袜穿上,也不收拾翻寻丢在地上的一堆衣服,还指手画脚地叙说丢鞋的经历。娘和菊娃提了热水壶和碗进来,强迫子路喝下一碗,娘埋怨道:“你怎么就敢和苏红去白云湫?要不是丢了鞋,真去了白云湫,怕就再不得回来了!”西夏说:“不回来了,娘操心,子路倒高兴哩。子路看电视总爱看洋女人,遗憾他一辈子没认识个洋女人,说不定他要给你领回来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娘笑了笑,用指头戳西夏的额头,说:“瞧你这嘴!”三人逼着子路又喝下两碗开水,子路着实喝不下去,不喝了,捂了被子出汗,西夏菊娃和娘就到了堂屋说话,娘又数说起子路的身体不好,西夏说:“他吃饭不注意营养,就爱吃家乡饭,我给他买了这营养品那营养品,他就是不吃,水果也不吃,要吃肉了,也只吃内脏。”菊娃说:“他就是那胃口,从小养成的。他喜欢吃什么,你就给他做什么,我听人说,爱吃什么,身体就缺什么,也就吸收什么。”西夏说:“他也是这话,还说跳蚤吃血哩,跳蚤怎么那么小,牛是吃草的,牛却长得那么大!”菊娃说:“你要学着做高老庄的家常饭哩,那饭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子路口刁得很,比如吃拌汤,疙瘩大些,汤要清些,如果擀面条,面要坡刀面,一指宽,五指长,再和些面在锅里,汤就糊糊的,葱花蒜苗呛了油,油不要过多,还要再煮些黄豆……他那怪毛病多!”西夏说:“怪毛病也就是多,衣服脏了,你不让他换他就是不换,吸烟吸得牙黑得像涂了漆,给他买了洁齿灵就是不用,晚上有事没事要熬到半夜,早上又不起,起来不吃饭……”菊娃说:“这样下去,身体又怎么能好?他也是瘦多了,先前脸黑是黑,黑里透红,是正经颜色,现在倒看着脸干巴巴的没个光气。”西夏说:“是瘦了吗,或许是我在跟前,倒不觉得,他自己不爱惜自己,我又能把他怎么着……娘,你觉得子路是比以前瘦了吗,没光气了吗?”菊娃就不再言语,过去把娘搓过的衣服在水盆里投洗了,又拿出去搭晾在绳上了,说:“哎哟,天变了,西头那一疙瘩黑云八成是带雨哩,我得回店呀!”就进来把篮子里的黄羊肉取出来放在柜盖上,对石头说:“乖乖的,听你奶和你姨的话。”西夏说:“说走就走呀,急着什么,你还得教我做拌汤哩!”菊娃说:“我得去店里收草绳哩。西夏呀,你说好来店里的,却总是等不到的。”西夏说:“我去过你不在……我还会去的。”就喊,“子路子路,你睡着了没有,菊娃姐要走呀!”菊娃说:“让他睡去,睡起来烧还不退,就得去看医生的,发烧不是大事,但也不敢大意。晚上了给他做些丢片儿面,晨堂家院子里有芫荽,放些芫荽开胃的。”说着就走出院门,西夏和娘要送,她反手将门拉闭了,一阵儿碎步远去。

西夏立在院中看了一会儿天,走进卧房,子路并没有睡着,睁了眼看起窗格,西夏却出气有些发粗,说:“她啥时来的?”子路说:“刚来你就回来了。”西夏说:“鬼信哩,我回来的时候,她是从这里出去的,你们三口怕是重温那热火哩。热火就热火吧,我也不在乎,可她倒说你瘦了,没光气了,又让我这样做那样做,意思是嫌我没照顾好你嘛!她照顾得好,怎么和你离婚了?她也该知道我现在是你的妻子!”子路说:“人家只是说说,有什么意思?神经病!我只说你是大方开通人,也计计较较了,得是去了白云湫,沾上邪气了?!”西夏说:“我计计较较?我担怕你们把我烧得吃了我还不知道!”子路说:“你瞧你说的话!”西夏说:“什么话?”子路说:“菊娃善良也就善良到那儿,给你交代一堆事,你倒能说些痒儿咯吱的话……”西夏说:“咦,嫌我把她噎走了?!”子路气得一拉被子蒙了头,西夏却哼了一下,说:“子路,我可要给你说,你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只要你觉得对得起我,我倒无所谓哩。”子路一揭被子说:“我永远都欠人的账哩!”情绪激动,额上的血管就暴起来。西夏说:“这又何必哩,我警告你,我现在才和石头好起来,你不要节外生枝,她和你离了婚了,没有你人家活得好好的,有更多的人关心的、爱的,用不着你丢心不下,不要吃碗里看锅里,将来又是一头抹脱了一头挑脱了!”子路扑哧地倒笑了,说:“爱我的女人倒多哩!”西夏说:“爱我的男人更多哩,你敢走出一寸,我就走出一丈给你看看!”子路说:“你敢?!”忽地扑过来,按住西夏在脸上咬,咬是咬不疼的,口水湿了她半个脸,一句一句恨恨地说:“把你吃到肚里了,看你还来气我!”西夏就一边挣扎一边喊:“娘,娘哎!”娘在院子里听见了,侧耳听了听,偏不吱声,倒把石头抱上轮椅,推出院门,猛地看见天边有一个伞一样的东西在旋转,忽大忽小,闪闪发光,瞬间却不见了。就说:“石头,你看见天上有个啥了?”揉揉眼,天上依旧没有了什么,太阳红红地照着,一只乌鸦驮着光直飞过来停落在了飞檐走壁柏上。石头却突兀地说了一句:“奶,我舅淹死了!”

石头突兀地说一句“我舅淹死了”,做奶奶的立即让他朝天呸呸吐唾沫,要消除不干净的话。然后去南驴伯家,才走到那门前的菜地边,娘是老远地看见了南驴伯蹲在篱笆根晒太阳,悠悠的风把一些树叶和麦秸集在篱笆下,一只猫也卧在那里。娘心里顿时宽展了许多,才要近去说话的,三婶却立在山墙处往南边官路上张望。三婶的胳膊似乎一辈子都没有伸直过,她立在那里,衣衫破烂,头发灰白,双手先是插在衣襟下,像是一只罐子的双耳系子,后就双臂弯着在胸前,胳膊肘以下软软垂了,酷如猴子一般。娘就想到南驴伯年轻时骂过三婶是猴变的话,无声地笑了笑,说:“你看啥哩?”三婶回过头来,没有表情,猛地惊得跳了一下,说:“哎哟,我石头来了!没看啥,我不知怎么就觉得得得出门打工去了,要回来的。”娘见三婶又可怜兮兮了,忙拿话岔道:“你也真是,天上风倒是不大的,可他伯也不该在外多待,你也不拿个躺椅,就让他坐在湿地下!”三婶说:“他还能坐躺椅,自睡倒后,啥时候离过炕面子?”娘觉得不对,问:“他伯在炕上?”三婶说:“可不在炕上!竹青的大女子迎迎和女婿来探望她爷了,把他们的龙凤胎也带了来,屋里吵闹得像过会的!”娘听说,赶忙进屋,南驴伯果然是躺在炕上的,两目失神,面无表情,心里就想:刚才篱笆根下坐的莫非是他的魂灵?魂灵要是离开身子出游,人就要不行了。胸口一阵发紧发痛,但没敢再说出自己的所见。竹青的女儿女婿坐在炕前的小桌前喝红糖开水,四个儿女老鼠一般,有一男一女已蹒跚走步,一会儿去抓桌上的碗碟,一会儿钻到柜下去翻一堆油腻腻的空酒瓶子,另一男一女则还不会走,在地上爬,尿湿了,又自个儿以尿和泥,抹得脸上身上到处是脏,吵声一片,喊声一片,哭笑一片。石头去逗坐在竹青女儿怀里那个最小的女孩,见小不丁点儿的眼睛如指甲掐出一般,丑陋而又可爱,就叫道:“叫舅舅,叫舅舅!”孩子竟扑叽叽拉下一摊稀屎,脏了母子一身,忙拾起一个苞谷棒芯子刮了刮,从地上抓一把土到脏处揉揉,拍打着,说:夜里着凉了,吃得不多拉得却多,娘赶忙接了孩子,说:“真是抓个娃娃娘要吃三两屎的,你们竟一胎四个不知怎么个带呀?”那小女婿说:“能累死人哩!累倒还罢了,都是些张口货,迎的奶只够一个吃,那三个一天得熬几次苞谷米汤,把我都吃害怕了!可想想,我家人经几辈都是单传,到我手里一胎四个,再累再穷心里受活哩!”娘说:“就是,大人就活娃娃的人哩,龙凤胎以前只是听说过,没想到就生在咱这里,君武本事真强!”君武说:“强什么呀,我原先没想到能生四个,指望着生出一个龙种的,胖胖大大的,却四个小虼蚤蛋,又小又匪!”大家都笑起来,娘说:“小是小,多了也好!迎哎,咱把娃娃领到厨房去说话,这里太吵闹,你南驴爷睡不好哩!”几个人连抱带拉,把四个孩子引出堂屋,三婶从箱子里掏出一戳瓢柿饼来,给孩子们一人一个。给石头,石头没吃。

都拥在厨房里说话,石头却摇着娘的腿,说:“奶,你听有人叫哩!”娘闭了嘴,拿耳朵听,说:“是西夏叫哩!”大家都不说话,果然听见西夏在叫:“喂娘!”前声拉得特别地长,后声却短而重。三婶说:“她也学会咱这儿的喊声了!”出得门来,见西夏在一棵柿树底下站着,一声声叫得紧。瞧见娘出了屋,也不过来,只招了手。娘碎步儿过去,说:“你咋不过来看看你伯呢?”西夏说:“我不愿在他家说那事,石头的舅出了事啦!”娘说:“啥事,和他妗子又吵架啦?他舅一辈子像个婆娘,两口子吵架,他妗子倒没事,他却寻死觅活的,去年还差点儿就上吊哩!”西夏说:“不是吵架,刚才来了人,说是从汽车上摔下来淹死了,要咱过去帮着处理后事的。”娘顿时手脚颤抖,说:“你快回去,我马上就来。”转身去了南驴伯家,只说家里来了客,推了石头便走。一进家院,心慌得更厉害,先熬了戒指汤喝下,静静坐了一会儿,浑身的虚汗退去,说:“人怎么这样脆的,说死就死了!是从汽车上掉到河里了?子路呢?”西夏说:“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子路已经去了,子路让我叫你回来,叮咛着你不要去,在家待着,我满村寻你寻不着的。”娘说:“可怜那瞎人就死了!石头他娘知道了没?”西夏说:“也不晓得,恐怕有人去通知的。子路的意思是石头也先不要去,你们婆孙俩在家,我得赶紧过去的。”石头唬着眼,一直一声不吭,西夏就拉闭了院门自个儿出去,一会儿又回来,说:“娘,娘,我穿这花衫子合适不合适?”娘说:“只要不是红衣服,不碍的。”西夏又拿了几片止痛片,返身去了。

石头舅家是三间土坯屋,院门完整,三面院墙却倒了两面,一朵纸做的白花就挂在院门脑上,几十人乱哄哄拥在那里。西夏过去看了,死人停放在堂屋前,在屋外横死的人,尸体是不能进屋的,一张草席盖着石头的舅,背梁原本是矮,草席也短得可怜,背梁的双脚就盖不住,一只脚上没了鞋,一只脚的鞋背上沾着泥水,后跟磨去了半边儿。门板上缚着一只大白公鸡,扑扑啦啦扇翅膀,草席上苍蝇就一群飞起来,又一群落下去。背梁的婆娘修子,头发乱得像个栗子包,坐在台阶上和三四个人说什么,说上一阵儿就哇哇地哭,被人劝住了,又挥着手开始争执,接着又哭。与修子说话的有蔡老黑,顺善,还有一个似乎是地板厂的人,西夏见过他和苏红在一起过,但叫什么,她不知道。那边几个人又说又吵又哭的,院子里围观的人就说什么话的都有,工厂里的那个人就说:“咱几个到屋里去说吧。”站起来进了堂屋后,又把门哐啷关了。立即有三四人附在门口拿耳窃听。这时候,夕阳已经坐在稷甲岭上,最后的一道光抹在院门楼上,一个人就红彤彤着脸走进来,提了一大包衣服,几个老太太便接了,当下解开抖落,是一顶地瓜皮黑色小帽,一件白斜领衬衫,一件印着暗色铜钱纹的丝绸小棉袄,一件紫色长袍,一条白衬裤,一条棉裤,一双浅帮白底黑面布鞋,一双高腰袜子,两条裤管扎带,一枚系着红头绳的铁质内方外圆的清朝钱,一只四指长短的青玉做成的长形猪。老太太们说:“还好,还好,玉贵倒会买的。鼻塞耳塞和肛塞买了没有?”叫作玉贵的说“买了”。掏出一个纸包,里边是五块小玉石,老太太们说:“这玉是啥成色,是料石么。”玉贵说:“可以了,背梁一辈子也没见过玉的。好玉贵得很哩!”一个老太太就说:“将就着也行,这号事和盖房一样,没个穷尽的。骥林他娘,人呢?”骥林娘在她身后说:“在这。”老太太说:“你给剃头吧,水烧了没有?”有人在厨房门口应道:“烧了。”骥林娘手里早拿了一把剃头刀子,在门闩上备了备刀刃,叫人拿盆子盛了热水端来。蔡老黑从堂屋出来,说:“先不要给剃头换衣裳的,事情没谈妥,人就不要动!”骥林娘说:“事情归事情,人一死都得剃头洗身换衣裳的,总不能让背梁一身旧衣服上阴间路吧?”蔡老黑牙咬着下嘴唇,闷了一会儿,说:“那也行。”有人就问:“谈得怎么样吗?”蔡老黑说:“正较劲哩,姓方的再不松口,就不和他谈了,直接让他们厂长来,反正不达成目的人就不埋!双成呢,让双成搭灵棚么,没席没椽了,到我家去拿。把该买的啥都买下,咱的人死了,咱就要管,活着时村人把他不当回事儿,死了就给他最后红红火火过一场事!”说毕,和斜眼子双成嘀嘀咕咕了一阵儿,然后推门又进了堂屋。

西夏站在院里,作为拐把子亲戚,不知说什么也不知该干些啥,给死人剃头洗身时,许多人都吓得躲开了,她凑前去,帮骥林娘端了热水盆子。死人的身上几处有伤,流出的血差不多干了,头上却没有伤,但嘴脸乌青,样子丑陋而吓人。骥林娘一边剃头,一边嘴里嘟嘟囔囔说着话,似乎在说着背梁,人活长长短短都是要死的,早死少受罪,早死早托生,既然阎王爷召你去,你就干干脆脆地走,啥事都有蔡老黑和顺善子路给处理哩。西夏就觉得头发唰唰唰地要立起来,看那死人的胸膛好像在一起一伏,她动手要去试试,但趴在胸膛上的一只苍蝇却就势停在她的手背上。这黑而丑的苍蝇是背梁魂灵的精变吗?它是来观察活着的人如何对待着他的死后?落在她的手背上不肯飞去,是对她忏悔活着时对她的脾气恶劣?西夏有些害怕了,手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只等着苍蝇飞走,脸色煞白地从人群里退出来,在院墙角一阵儿呕吐。雷刚的媳妇香香见西夏吐了,过来帮她捶背说:“你不该去摸死人的,背梁是横死的,横死鬼厉害,别让他缠上你!”悄悄从墙边的一棵桃树上折下一截棍儿装在西夏的衣服口袋。开饭店的三治的婆娘一把将西夏拉住,高声说:“西夏你也来了?你来了别人笑话哩!”西夏说:“笑话啥?”三治的婆娘说:“背梁是菊娃的哥,子路都是可来可不来的,你来干啥?你来还上礼吗,你给他上什么礼?!”西夏说:“人死了还讲究这些?”不理睬了那婆娘,回身和香香坐到了台阶上。香香低声说:“她说的屁话!你能来,旁人世人倒夸奖你呢!背梁生前常在她饭店里帮着劈柴哩,人一死,她第一句话就说背梁还欠她一元五角钱呢,现在死口无对了!啥号子人吗?!”西夏说:“背梁是给厂里做工死的,可我听我娘说过,他并不在厂里上班呀?”香香说:“他要力气没力气,笨手笨脚,又一副坏脾气,厂里才不肯收他当工人哩!今日随厂里的卡车去山上运木头,原本去装车的是福民四个人,可福民临走时家里猪病了,才让他顶替去的,山上的路是新开出的路,前几天下雨,山上洪水把土石冲下来,路面就里头高外边低越发难走。装了车,做小工的一个机灵先坐在了驾驶室,另两个爬上车站在车厢前左右厢角,背梁是被人瞧不在眼里的,几个人故意不让他搭车就把车发动了要走,车开时他在地上拉屎哩,见车开动,提了裤子就撵,当然是车速慢,又是上坡,他算是扒了车的后厢爬了上去,就高高坐在木头上。他得意哩,还说不让我坐,你们以为我坐不上来吗?就吼了两句周仁回府:周仁不把嫂嫂献,十个周仁命难全,周仁若把嫂献了,周仁不是人的!车过了一条沟,顺沟道走了一气,就开始翻青枫坡,路边是有个浸水泉的,水从石缝里长年往出浸,那里就有盆子大一个小小的潭,平日人在山上渴了,手掬了水饮的。车吭吭哧哧翻上坡,前边突然有一块才从坡上滚下来的石头挡路,司机猛一打方向盘,车身一颠,背梁就从车上弹到了坎塄上,从坎塄上又滚下来,恰好头朝下窝在水潭里。他被弹下去,司机不知道,车厢角的人也不知道,还说了一句:背梁,你唱得像驴叫唤!车开到厂里,发现车上没了背梁,几个人就慌了,沿路寻回去,背梁已趴在水潭里淹死了。那是多点儿水么,脚面都埋不住的,竟把他淹死了!”西夏听得浑身发冷,又觉得不可思议,站起来见骥林娘已剃完了头,剥下旧衣要擦洗,那身子僵硬,衣服脱不下来,费了半天劲脱下来了,一边洗一边说:“人真是生有时死有地,命里要淹死的,一盆水的小坑坑也就是海了!”西夏猛地记起石头说过他舅下海的话,又想起了自己曾做过的梦,要去那衣口袋里看看有没有十二元三角四分钱,但她没有去,也没有说出口。擦洗了身子,换新衣,裤子是好穿的,而上衣怎么也穿不上,两条胳膊如棍子一样撑着,骥林娘用热水敷那胳膊时,搓了半会儿,仍不见软,就拿了一条白布,挽了套儿,一头套在死人脖子,一头套在自己脖子,把死人直直拉起来,然后先穿两个袖子,再把衣服翻过头顶从后边拉下去,总算穿好了。西夏从未见过这样穿衣,在套白布绳的时候,她看见那死人的脸贴住了骥林娘的脸,而死人口里竟有水流出来,流在了骥林娘的右肩上,骥林娘还说:“这死鬼,我给你穿衣服哩,你倒吐我一身!”旁边有人说:“婶子,他把你衣服弄脏了,你一定是欠了他的。”骥林娘说:“我欠他娘的头!”旁边人就低低地笑,说:“是这样吧,把他衣服赔你,拿回去纳鞋底!”骥林娘说:“送了你回去穿!”那人竟真的接了衣服,在口袋里掏,掏出一个小烟斗,一包烟末,一个挖耳朵勺子,还有一把零钱,数了数,说:“吓,十二元三角四分!钱财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怜他早上去的时候,没买着吃一碗馄饨哩。”西夏哇的一声就哭了。

西夏一哭,人们都拿眼睛看她,立即有过来劝慰的,说西夏善良,心肠软,背梁的本家人都没见有哭的,她倒哭了。西夏也不便说明原委,一是害怕,二是也为背梁死得可怜,眼泪再止不住,又呜呜地哭着从院子跑出来,一路回去。太阳骨碌碌从稷甲岭上滚落了,所有的村庄开始有了炊烟,炊烟一股一股从烟囱里往出冒,在半空里就混成了一片,又浓浓地沉下来,在村口路上伏地蔓延,像漫过的水一般。西夏在烟雾里如在云里棉里,腿软得走不快,又不停地驻了脚让从田里驮粪归来的毛驴走过,谁家的小小窗口里有了男人骂女人声,女人打孩子声,孩子挨了打的哭叫声。出了镇街,遇见了娘和菊娃,还有坐着轮椅的石头,石头似乎并不愿意去舅家,将缠在头上的白布带拉下来挂在轮椅上,菊娃的怀里抱着一卷烧纸,好像很生气,诉斥着石头没情没义,你舅对你多亲多热的,他死了你做外甥的竟不肯去看一看?两厢相见,西夏扑在菊娃怀里放声哭,菊娃也哭了几声,倒擦了眼泪劝西夏。西夏说:“头剃了,衣服也换上了,灵棚正在搭着……我见不得那场面,心口噎得慌,我先回来了。”菊娃说:“他气过你,你还去看他,这已经够他的了,你快回去歇着吧,……谁在料理着,我那嫂子她……”西夏说:“她和厂里人谈判哩,人死了半天了,倒头纸还没有烧……”菊娃沉了脸,要说什么,却不说了,推了石头就走。但石头却抱住了路边的一棵树,说他不去,就是不去。菊娃气得又骂石头,打了一个耳光,石头没哭,再要打第二个耳光,娘挡住了,说:“他不去就不去吧,天也快黑了,明日让他过去吧。”就让西夏推了轮椅和石头一道回去。

西夏和石头回来,烧了剩饭各自吃了,石头说困,自个儿爬上炕睡去,西夏就一人呆呆地坐在院里。天黑严了,院子里这儿那儿都有响动,一响动就浑身发紧,她就大声喊叫了隔壁的竹青来说话。平日里西夏也是反感着竹青,今夜里却觉得竹青亲近,竹青给她又讲说村里的是是非非,说牛坤和他兄弟分家时怎么打了个血头羊似的,麦花小时候一定偷过别人家的鸡蛋,所以头胎娃娃没长屁眼,银秀又是如何身懒口馋,麦里秋里粮食下来了上顿饺子下顿锅盔,海吃海喝哩,到二三月青黄不接时,家里就断顿了。院门外秃子叔在叫唤他家的狗,竹青就隔了墙喊“秃子叔”,问家里是不是摆了麻将桌?秃子叔说:“我家电线断了,黑灯瞎火的,打什么麻将?!”竹青说:“没灯那好么,有儿媳妇在,那就……”秃子叔说:“扒灰也是黑灰!”墙外的把话说到了底,自个儿呵呵地笑,墙内的倒没了趣味再说下去,低声骂:“这贼秃子!”说到小半夜,竹青张嘴打哈欠,说她回去睡呀立马起身就回去了,幸好过了一会儿,子路和娘就回来。西夏问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子路说:“事情谈不拢,他妗子和蔡老黑坚持要五万元,厂里只应允一万元,双方数码差距太大,谈崩了。那个姓方的说事情谈不成,厂里就不管了,让他妗子去法院告吧,拂袖就走了。”西夏说:“五万元是太多了,人已经死了,双方谈得差不多就可以了,安葬死人是大事,厂里人这么一走,事情砸了锅,他舅就不埋啦?”子路说:“一时恐怕安埋不了。”西夏说:“人在事中迷,可旁观的清醒,你得多说话哩。”子路说:“死的是石头他舅,我能不帮他舅说话?可索要那么多,理不端的,我劝他妗子,她倒还对我发脾气。她谋算着地板厂是有钱的单位,趁机会发一笔财的!她妗子只听蔡老黑的主意哩!”西夏说:“他舅死得惨,家境也可怜,但毕竟是意外伤亡,一般小工,人家是不会多给的。”子路说:“人家的理由是司机并不知道他爬上了车,厂里也没义务拉他回来,他是偷爬上车,从车上摔下去,与厂里没有多大关系,就是看着家境困难才额外地付一万元的,而这还是看了菊娃的面子。”西夏说:“菊娃姐咋说?”子路说:“她说一万元可以了,没想到她嫂子臭骂了她一顿,气得她在灵床前都哭昏了。今晚是谈崩了,看明日厂长怎么谈呀,我头痛先回来了,明日一早再过去吧。”说罢就进屋睡下了,西夏和娘又坐着唠叨到后半夜。

天明,顺善来敲门,咚咚咚,急得像狼撵了似的,一家人都起来,子路脸面有些浮肿,问夜里情况怎么样?顺善说,你走后,王文龙厂长是来了,从厂里到背梁家就那么点儿路,他却坐了小车来的,还带了厂里三个人,好像谁要把他杀了剐了似的。他把菊娃叫到一边,拿了那一万元,又加了五千元,说厂里对待自己职工从来也没超过万元的,而背梁是临时去装车的小工,如果付钱太多,厂里的规矩就乱了,更何况背梁的死是他私自扒车的结果,与司机和厂里毫无责任。这一万五千元全是从人道主义出发,也是以他的名义付的,希望背梁的老婆写一收据,钱收到后,一次性处理事故完毕,再不寻找地板厂。菊娃把钱拿给她嫂子,也原话照说了,她嫂子却把钱摔在菊娃脸上,骂菊娃胳膊肘子往外拐,难道为了讨好老板要嫁大款就不认自己的亲兄弟了?!开着门,叫喊着菊娃滚出去,再不要到她家来!当时院子里站满了人,修子骂菊娃的时候,都觉得她骂得过火了,过去劝阻,说:“你伤心糊涂了,话怎么这样说呢?”有人盛了一碗浆水让她喝。但厂长就生气了,说:“你不能听别人唆使,发死人财呀!”又把菊娃拉上了他的车要开走,蔡老黑就不满了,许多人也就不满了,围住了小车,纷纷叫嚷:“人死了,不让抵命就算饶了厂子,你还不愿给钱吗,一条人命就值那一万五千元吗?”“你狗的厂长钱拿汽车拉哩,让你掏出一捆你也不肯?”“放屁哩,说一万五属于他的资助,没有菊娃,那你就一分钱不给了?”“菊娃也真是,他想娶你的,你为啥不趁机给你嫂子多要些钱?他也算是未来的姑爷了,对亲戚都这么啬,那将来肯把钱都交给菊娃你吗?”“菊娃你跟他上的什么车,咱就是傍大款也不能忘了一母同胞呀!”厂长见人围住车,就让司机开了车走,蔡老黑一拳砸在车后厢,就砸出个坑儿来,车上那三个保镖便要跳下来,菊娃死死拽住,保镖没下来,车开走了。蔡老黑叫道:“让他们下来么,狗的还想打架,怎么不下来?一块上还是单练,我蔡老黑手正痒哩!地板厂来了,高老庄安生过几天?他们是富了,他们凭什么富,占了我们的土地,用的是我们山上的树,山上的砍完了,咱后半生吃的喝的全让他们夺去?咱儿子孙子,儿儿孙孙以后就喝风屙屁去!太阳坡的林子砍了,派出所罚咱的款哩,现在厂子的车弄死了人,派出所的人呢,那镇长呢,狗大个影儿都不见了!瞧瞧,有钱就那么嚣张,占了我们的土地,抢了我们的资源,现在又夺了我们的人,他王文龙有什么资格把菊娃带走,他要把菊娃带到哪儿去,欺负高老庄也不是这么个欺负法吧?!”他在院子里咆哮哩,问谁跟他去厂里要再说个明白,院子里就有人响应他,他们就把背梁用门板抬了,说:“死了人厂里不管,就把死人停放到厂门口!当下抬尸到镇街上,几十人一哇声地喊,锣也敲得咣咣响,人就越来越多,都在说:死了人厂里不管?天下哪有这等事?!那些曾经被厂里除名的人就成了骨干,而更多的人要看热闹,看热闹的人一多,骨干分子越发来劲,群情就这么激发了,呼呼隆隆去了厂里。顺善说:“这和文化大革命中的武斗是一样了么,人人脑子热了,控制不住了!前年县上来的气功师讲什么气功场,我那时还理解不了什么是场,现在我知道了!当年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一招手,几百万人都哭呀叫呀,疯了似的,这就是有了大气功场么!蔡老黑那么一起头,人都去了,谁要是不去,谁就好像不配做高老庄的人了!我一看众怒难犯,有了气功场了,我也不好再劝说,也跟了去,走到半路,我想这一去非出了乱子不可,我是党员,我又是人大代表呀,我就在上厕所时溜跑了的,跑来向你报个信儿,人在事中迷。子路你是清醒的,你说这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去找镇政府和派出所,但我知道前天下午吴镇长是到县上开会了,朱所长他娘昨天过七十大寿哩,也不知今天回来了没有?”子路先是听顺善讲菊娃的嫂子当众辱骂菊娃,也就忍不住恨那修子,骂起修子昏了头,狮子大张口,哪有索赔五万元的理儿,得得死时才给了多少钱,背梁成了什么革命烈士不成?但顺善说到了王文龙把菊娃拉上了汽车,猛地就出了一头汗来,心里想:这不是完完全全把他们的关系暴露给公众了吗?菊娃口口声声说与厂长是朋友,可这个时候她倒听厂长的话,厂长又敢拉她上车,这关系就不是单单朋友二字能解释的了!子路一时心口针扎一样地发疼,脸也涨红,不敢看顺善也不敢看西夏,低了头只是大声吸鼻涕。西夏从口袋掏了手纸递给他,他擦了鼻涕,却又想,这也好,她毕竟不是自己的老婆了,这么久的日子他之所以灵魂不得安妥,就是担心着菊娃的日子难过,而后半生的日子更难过,如今他们能这样公开他们的关系,她真的选中了王文龙,以后的生活倒比自己更好,那他也就安然了,平平静静和西夏活人了。这么想过,脸色恢复了常态,头上的汗水也不再大出。顺善瞧着子路木木呆呆的样子,说:“子路,叫你拿个主意哩,你倒成没嘴的葫芦了!”西夏说:“他有什么主意?!事情八成得弄大了,蔡老黑早就谋着起事呀,正好碰上背梁死,我看去厂里不仅仅是要讨说法,怕就轰了厂子哩,当然得找镇政府和派出所!”子路说:“你没听顺善说镇长在县上开会吗?”西夏说:“蔡老黑怕正是知道镇长不在高老庄他才敢这么闹的。吴镇长不在,就找朱所长,朱所长就算是也没在,所里总还有警察吧?”子路说:“让派出所去抓那些人?这是民事纠纷,若让警察去弄出个敌我矛盾来,你还嫌不乱吗?”西夏说:“真要是出乱子怎么办?!”子路说:“去去去,这事你不要管!”西夏也生了气,转身去厨房烧洗脸水了。子路和顺善叽叽咕咕商量了一会儿,派出所不能找,子路就要和顺善一块儿去厂里看看,但顺善却说他不去,子路便到厨房来叫西夏和他去,西夏说:“别叫我,我不管的!”子路说:“你在人面前倒能比我会说话,求上你了你就拿架子?!”西夏也就不再烧水,胡乱地梳了头发,叮咛娘不要出门,石头醒来了也不要把菊娃的事告诉他,两人就出了门。

才走到村口大土场上,坡坎上许多人小跑着往镇街方向去,有的一边跑一边系衣服扣子,有的跑过那一片栽着篱笆的地边了,又折回头,在篱笆上使劲地抽拔了一根木棍,然后在空中霍霍霍地挥了几下,吃喝着去了。来正也跑过去,上一个地塄,先想着一个跃子就能扑上去的,但用力小,身子到了塄下,又站住了,连跃扑了几次,几次都没成功,腰里的腰带一头就溜下来,叫撵他来的三个孩子拽住。来正说:“都回去,都回去,你们去干啥,骂仗没好口,打仗没好手,寻着挨乱棒槌呀?回去!”自己就后退数步,一个跃子扑上了地塄。瞧见子路和西夏了,说:“这么大的事,竟然不叫我,我和地板厂也不共戴天哩!”子路说:“去是给厂里施加些压力,不是要武斗的,你别疯!”来正说:“这是策略,这我懂,电影上国共谈判,是先兵临城下了才谈的!”子路说:“来正,你不要脑子热,你和别人比不得,你是娃娃还小哩。”来正却说:“这我知道,咱也是为了孩子们而战!”自个儿先跑前去了。清早也热烘烘的,西夏额上就沁了汗,一边小跑一边对子路说:“头发乱了吗?”子路说:“又不是去赶会呀!”西夏说:“总是出门见人么,只要你不嫌丢了人,那我就不管啦!”西夏是已经养成了习惯,在外行走或跑动,胸挺着,松了腰,收紧着屁股,姿势一直是非常美的,她看不顺眼高老庄的女人手乍拉着,敞了怀,咕咕涌涌走路,但她这样的姿势小跑,速度却撵不上子路,子路腿短是短,但步子换得快,就已经拉开她一大截路,她索性也不追了,坐下来歇脚喘气。田野里,越来越多的人抄着近道儿往镇街跑,孩子们更是快乐得如过年过节,他们在大声地叫喊着跑在前边的父亲,他们的母亲又在后边大声地叫喊着他们,三条狗,五条狗,十条狗也夹杂在人群里跑,吠声暴烈,时不时那黄的白的黑的身子就腾空跃起。

晨堂也挑着一对粪筐往前跑,他是早早起来到学校的厕所里去偷粪的,偏偏厕所里蹲着来顺,来顺说:“你怎么到学校偷粪了?学校里的粪喂着三头猪的!”晨堂没有理他,只是拿铲子在蹲坑里铲。来顺又说:“我得给校长说了!”晨堂说:“我卸了你的腿!”来顺突然意识到庆升和晨堂是堂兄堂弟,自己心就怯了,嘿嘿嘿地谄笑了,说:“其实校长没在呢。”晨堂说:“你来,把那个坑里的铲到筐里!”来顺果然过去铲了,说:“每天早晨你来早些,老师都没起床哩。”晨堂说:“老师不起床,大门也不开的。”来顺说:“你来了往我宿舍门口丢个石头,我听见了给你开门。”晨堂说:“我没你那习惯!”说得来顺脸红成火炭。但晨堂挑着粪筐离开学校的时候,来顺却说一句:“晨堂哥,你没去地板厂?”晨堂问去地板厂干啥的,来顺就说了刚才见一群人抬着背梁的尸体去地板厂闹事去了,晨堂听罢,立马转身往地板厂来,半路上见了那么多人,又挑着粪筐,绊绊磕磕走不前去,就喊:“屎来了!屎来了!”众人忙躲闪出条道儿,让他过去。西夏喊:“晨堂晨堂,那里又不是戏场子,谁给你屙呀尿呀?!”晨堂说:“我臭他地板厂去!”

在镇街东的丁字路口,老头老太太和妇女儿童就一堆一簇地站在那里,有的拿着线拐子拐线,有的纳着袜底,一会儿这一堆往前跑,一会儿又一簇跑后来,西夏在那里见着了她许多认识的人,譬如三婶,骥林娘,香香,麦花,银秀,三治的秃头婆娘,理发店的小姑娘,还有庆来家的,庆升家的,还有蔡老黑的老婆。她们都说:“你来了!”个个并不是愤怒和怨恨,而是快活而亲热,似乎是来看社火吃宴席。她一直往前走,吵闹声越来越大,那些长的方的高的矮的屋舍之后,这一排那一片的树木、麦秸垛过去,穿着黑与灰衣裤的农民就拥挤在工厂的大门外,人的语言是声的节奏的效果,而人一多,节奏一乱,什么语言也没有了,只是嗡嗡轰轰如风如雷。才走到那一幢房子的后墙根,前边的一群男人呼啦啦往后跑,这边的一跑,屋前屋后和远处站在一排碌碡上的人唰地也跑,一个人竟与西夏撞了个满怀,西夏被撞的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那人立住问:“前边怎么啦?”西夏没好气地说:“你从前边跑过来的,你问谁呢?”话未落点,人群又蜂一样向前跑。西夏在狗剩家见过的那个光头站在一个土堆上大声喊:“都集中到一块儿!集中到一块儿!”西夏忙叫:“喂,喂,光头!”光头吃了一惊,跑近来说:“子路呢,他没来?”西夏说:“早来了,你没有见到吗?怎么样呀,厂里什么意见?”光头说:“厂大门关了,王文龙装乌龟王八蛋哩,前边砸门,往厂院子里撂石头瓦片,厂里也往这边扔石头哩!”西夏说:“石头瓦片长什么眼睛,砸着谁怎么了得!蔡老黑呢,是他指挥的吗?”光头说:“他在前头抬着尸体哩,你不要去,打着别人没事,可不敢打着了你!”

但西夏还是往前去,她已经走过了那座房前,从房前到工厂的大门口有一百米远,在五十米左右的地方,黑压压站满了人,一场石头瓦片的对抗战似乎刚刚有了间歇,厂大门前是一块块石头、砖头、瓦片、木块,还有人的鞋、草帽,那些人在合声喊:“王文龙,你出来!”“苏红,你出来!”喊声节奏起伏,偶有尖锐声在叫:“王文龙我你娘,你不出来是嫖客的!”就惹得一阵哄笑,接着却有一声高呼:“地、板、厂滚出高老庄!”西夏听出是蔡老黑的声,随之数百上千个声音像是城市足球场上的呐喊:“地、板、厂滚出高老庄!地、板、厂滚出高老庄!”天空中就出现了石头瓦片在飞,工厂的铁皮大门就咚哩咚咣响,有厂院墙上的瓦掉下来破裂声和窗玻璃很空很脆的粉碎声,随着石头瓦片的越来越密,人群也慢慢向前移动,突然间厂院里又飞过来一阵木棍,石块,人群又哗哗往后退,有人捂了头跑到了房的山墙根,血从手指缝里往下滴,几个妇女忙过去掰了手指看,尖叫道:“拔鸡毛!拔鸡毛!”一家院中的鸡飞狗叫,有人拿了鸡毛来按在了伤口上。五六个人从另一家院子里跑出来,是抱着了一摞簸箕,很快从人群传过去,最前边的人一手举了簸箕顶在头上,一手在奋力掷石。庆来出现了,他精光着上身在喊:“狗日的,他们从厂里往外砸石头了,快,快,妇女儿童们都捡石头往前递!”立时后边的人分成了三拨,在地上、墙头上捡小石头,搬砖块,然后手拿着怀抱着笼子提着往前送。庆来已经发现了西夏,但他没有理她,大声叫:“黑娃黑娃!”跑来的黑娃手里拿着一个簸箕,激动地说:“庆来,我把狗日的文成打了!”庆来说:“文成在哪儿?”黑娃说:“我从西边的院墙下往里扔石头哩,文成正翻院墙往出跑呀,他一跳下来我就按住了,他说我是文成。我说我知道你是文成,打你个汉奸狗腿子文成哩。他扑起来扯我袄领,我一脚踢在他交裆,我把他狗日的踢了!”庆来说:“打他干啥,他又不是王文龙!”黑娃说:“可他是厂里的会计呀,他给王文龙管账的!”庆来说:“打了就打了!”一把夺过了簸箕扔给了西夏,对黑娃说:“你保护着她,别让她乱跑!”说完自己往人群中去了。庆来把簸箕扔给了西夏,西夏还没回过神的,那黑娃已拉着她往后跑,西夏说:“你别管我,厂门开了我要去见厂长的!”黑娃说:“王文龙这阵儿能开门?天塌下来先砸高个子的,你这么高,石头专寻着你打哩!”黑娃扯着西夏的一条胳膊到了一家院子门口,往里一推,哐啷倒把门拉闭了。

院子里也站了许多人,顺着一架木梯往屋顶上爬,西夏也跟着爬上去,屋顶上的瓦片就被十多个人踩得嚓啦嚓啦响,她终于看见了发生冲突的全现场,那工厂的铁门仍关着,能看到厂院墙里有人在出没,扔一阵石头木块就闪到楼房角去,扔出来的东西有的砸伤了厂院墙外的人,但更多的扔出来落在空地上,被外边的人拾起又扔进去,天空中就是雨点般的杂物飞来飞去。蔡老黑他们站在人群最前头,身边是两条凳子上架放着门板和门板上的背梁,有石块瓦片飞过来,蔡老黑他们就跳在门板下,然后猫了腰,提着石头瓦片的笼子跑动着向厂院墙里扔。屋顶上有人急了,就开始揭瓦往下扔,一边喊:“往前线送弹药!”屋主则立在院中叫道:“你要揭我的房吗,让你上去看热闹也罢了,你再揭瓦,我把你用碾杆戳下来!”屋顶上人说:“你真小气,赶走了厂子,你什么没有?”屋主说:“厂子没来时我又有个球哩?!”屋顶上人说:“旺叔,你不顾大局哩!”屋主说:“我顾大局谁顾我哩?下来,都下来!”屋顶上的人都下来了,西夏也就下来,她听见屋主恨恨地说:“女人也上我的房?!”

西夏跑出院子,她想找到子路,看样子工厂不会开门了,王文龙和苏红不得见到,就只有去劝说劝说蔡老黑,停止这种对打,但怎么也找不着子路,而听见有人在说:“王文龙跑了,王文龙拉着菊娃坐车从厂后门跑了!”西夏似乎不大相信这是真话,却见人群呼啦啦拥近了工厂大铁门,果然再也没见厂院墙里往外扔东西了。大门先是被人用石头砸,发出哐哐的声音,接着被人喊着号子往上抬,但大门没有抬开,庆来就弯腰趴在墙根,雷刚踩着庆来的脊背和头往墙头上爬,爬上去了,咚的一声跳下去,从里边打开了大门,人呼地拥进去。西夏顺着人群一到大门口,她立即像架在了浪头上,双脚并不挨地就被挤进了院门,她看见那座二层的办公楼的门口被巨木封死,院中和二层楼上已没有了一个人。人群就在院子里骂:“走了和尚走不了庙!砸,把这电锯棚砸了去!”立即就一群人过去用木棍砸那三台电锯设备。西夏第一回进这院子,院子到处堆放着木头,电锯棚里的木头有被解成一半的,解成薄页的,解成木条的,木屑,刨花,锯末一堆一堆。那电锯就彻底被捣毁了,有人抬了一根原木去撞棚的立柱,撞了几下没撞倒,丢下原木却抱起一大捆解开的木条就往厂门外跑。一个人这么干了,立即五人十人二十人都抱了东西往外跑,满院里的人喊:“拿!为啥不拿?他们不是富了吗,我们也应该富的!”有的扛了木头,有的抱了草绳,有的拿了大锤和锯子,有的竟把楼前的铁皮桶也提走,更多的人去院子另一座平房里去扛那装在了纸箱里的地板条。晨堂在众人冲进厂内的时候挑了他的粪筐也进来的,他已经不在惜他粪筐里的粪了,用铲子铲着往大铁门上涂,往办公楼的一楼窗子上涂,黄蜡蜡的臭屎令人反胃恶心。正当他将一铲粪拿着去涂在食堂门口的水缸上,身后一时没了鼓掌声和叫好声,扭过头来,满院的人都在抢拿财物,便顿时丢了粪铲,从食堂窗口跳进去将那瓷盆铝锅,铜勺铁壶抱了一怀,又从窗口跳出来,一边往粪筐那儿跑,一边有东西掉下来,叮咣咣惹人。已经有妇女眼红了晨堂,问:“哪儿的?哪儿的?”伸手就夺,晨堂拱着腰打转转,一脚将粪筐踢翻,倒出了粪去,遂哐的一声将怀中的东西一尽儿丢进筐里,说:“你还要?你还要?!”妇女就不夺了。

西夏在人群里被撞倒了几次,那么多认识的人,她叫谁谁也不理,终于看见了蔡老黑和雷刚,还有那个留着长发的瘦脸男人和狗剩,四个人抬着一根粗木用力去撞电锯棚的柱子,她跑过去抱住了柱子,说:“蔡老黑,这是犯罪啊,你再不制止,今日还要出人命哩!”蔡老黑说:“谁叫他王文龙不敢见群众?你不让群众出气怎么办?让他跑么,帝国主义反动派夹着尾巴逃跑了!”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雷刚狗剩和那长发瘦脸也都哈哈大笑,把粗木放在地上,说:“我们可以不撞了,但群众是自发起来的,能制止谁去?什么是怨声载道,什么是天怨人怒,他王文龙来看看么,他吴镇长也来看看么!”电锯棚的柱子终是歪斜而没有倒塌,但有一股烟冒起来,棚南角的刨花被点着了,立即烈焰腾空,黑烟弥漫了院子,西夏同所有的人都咳嗽了。

浓烟里,办公楼二层的一间窗子被哐啷推开,苏红出现在那里,大声说:“你们是日本鬼子还是土匪?蔡老黑,你听着,这犯罪的一切后果你要负完全责任!”院子里立时静下来,拿东西的把东西放下,仰了头往楼上看,他们压根儿没有想到厂里还敢有人,而且竟是苏红!蔡老黑跳起来,骂道:“我负你婊子的!王文龙呢,你让他给高老庄人说话么,犯罪,谁在犯罪,是谁在掠夺高老庄资源,是谁在以钱行贿钱权交易,是谁在敛财暴富制造贫困,是谁在草菅人命,死了富任、安平、得得和背梁?!是地板厂!是地板厂的王文龙和你苏红!”苏红说:“你蔡老黑别煽动群众,你有理你和厂长去说,你领人在厂里打砸抢算什么能耐?打砸抢分子么,暴徒么,黑社会么!”蔡老黑冷笑了几声,说:“我什么都不是,我蔡老黑就是我蔡老黑,可我蔡老黑敢来见他,他却不敢见我么!他溜了,他有理溜什么?!”蔡老黑举起了手,乍着小拇指,呸呸呸地在小拇指上吐唾沫,院子里就起了一阵哄笑声。苏红说:“王文龙怕了你?!可地板厂也不是人都跑完,死完了,王文龙走了,还有我哩!”蔡老黑说:“好么,苏红见过世面,千人万人的男人都经见了,苏红是英雄!你下来么,你怎不下来?!”窗口上的苏红就不见了,不一会儿,一层的门被打开,看得见里边纵纵横横的曾用来顶门的木头,苏红一身红衣走了出来。

在这一瞬间,西夏佩服了苏红,她以为蔡老黑这么激将,苏红是不会单身走下来的,但苏红却走下来了,她穿的一件红色的套裙是那样鲜亮和得体,头梳得一丝不乱,画了眉,涂了唇膏,那双高跟皮鞋噔噔作响。蔡老黑也明显地愣了一下,举止有些失态,竟转了身对那群人说:“把死人抬过来,让苏红说王文龙是哪一个办公室,他人跑了,尸体就停在他的老板桌上!”人群就骚乱起来,抬尸体的抬尸体,但更多地站在了苏红面前,眼里射着凶光,口里喷着热气。苏红却厉声说道:“修子呢?修子!”修子披头散发站在死人的门板边,她红着眼,说:“叫我咋呀,有屁就放么!”苏红说:“背梁是不是你男人,他人都死了,你还忍心让别人这么折腾他?!”修子说:“我这是为背梁报仇哩,事情不解决,尸体就停在厂长办公室!”苏红说:“怎么没解决?解决的条件即便你不满意,还有镇上县上的政府的,这么抬尸闹事,放火砸厂,这是旧社会还是文化大革命?你那脑子呢,就那么容易让人把你当枪使?!”苏红说得残火,旁边的人就躁起来:“谁把修子当枪使了?你把话说明白!”苏红说:“想当婊子就不要去立牌坊,是谁谁心里清楚!”蔡老黑说:“呀呀,她还说婊子,谁是婊子?你是婊子!你是怎么在省城挣的钱,你又怎么当的副厂长,你靠什么,靠你那二指宽一溜子嘛,你个卖的货!”西夏听蔡老黑说出恶心话来,心里就极端反感,她拨着人往里挤,她要警告蔡老黑,但是,人群一下子乱了,是苏红一下子扑过去抓破了蔡老黑的脸,蔡老黑就势扇了苏红一个耳光,苏红又抓住了蔡老黑的胳膊不放,两人挽了一疙瘩。西夏尖声叫道:“蔡老黑,你不能动手!”这一叫,人群皆惊了一下,蔡老黑看见了西夏,他说:“我要打她,十个她也没了,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竟往厂大门外走。而苏红哪里就让他这么走脱,仍死死揪着他的手,但她拉不过蔡老黑,蔡老黑还在走,她就被拖倒在地,如蔡老黑拖着一袋粮食。这么拖了十多米,苏红的裙子就拥了一堆,露出白生生的肚皮,人群就又哄哄起来,西夏才要近去拉平那裙子,她看见了那个长头发瘦脸的男人伸手在苏红的肚皮上摸了一把,说:“瞧这婊子的肉,她就靠这一身肉挣钱哩!”便有七只手过去在那肚子上摸,并有人拉住了苏红的裙裤,这一拉,无数的手都去拉,裙裤被拉扯了,苏红裸了下身还在地上被拖着,终于她手松下来,浑身蜷卧在院中。西夏不顾了一切冲过去,捡起了那已破的裙裤盖住了苏红,发了疯地叫道:“谁要再来动她一指头,我今天就和谁拼了!滚开!滚开!都滚开!”说完,竟眼睛发白,身子软下去不省人事了。

西夏醒来的时候,她是躺在她曾经上过屋顶的那家人的炕上,炕沿上坐着子路、三婶和骥林娘,还有那个屋主。屋主是因上过他家屋顶而怨恨过西夏,但他不知道这就是子路的城里媳妇,刚才的一幕目睹了西夏的举动,倒感叹城里人懂道理,苏红坏是坏,毕竟是女人,宁肯当众打个半死也不该剥了她的裙裤啊!他端了水让西夏喝,子路说:“这是麦花的爹,咱叫叔哩!”西夏给老头点头笑,就问子路:“苏红呢?你怎么不保护她,当众剥光一个女人的裙裤,这种野蛮行径你还在什么地方见过?”子路说:“石头瓦块打得像雨点儿,我怎么到跟前去?都抢开东西了,我在路口那边挡哩,我挡了五根木头,十三箱木板条,把晨堂拿人家的锅盆碗盏都挡住了,我哪儿就知道苏红会让人剥了衣服?”西夏说:“我估摸你不敢到现场的……”子路说:“她苏红也是,王文龙是男人都跑了,她一个女人竟在那里争吵什么,人情绪上来了,谁能控制住谁,一个火星就起一场大火的,她却言残口满,引火烧身!”西夏说:“她敢出来,你却吓得躲到远处去!她要不出来,今日那工厂就真成废墟啦!”子路说:“你给我发什么火?!”拿眼看着骥林娘和麦花的爹。西夏不言语了,却问:“苏红人呢,苏红还在院子里?”子路说:“回她办公室了,你一昏倒,人就散了,再没纠缠苏红的。”西夏不相信了子路,问麦花的爹:“人都散了,是都散了?”麦花爹说:“蔡老黑一走,人就全散完了,现在只有背梁的尸体还停在厂门口,修子坐在那里哭哩。”西夏说:“这你瞧瞧,都不管死人了?!到底人家是为了死人还是为了别的?”屋外边突然有了汽车的喇叭声,尖厉而音响巨长,几乎是按喇叭的人一直按着喇叭不放。声音响过十分多钟,停止了,大家噔地怔了一下,面面相觑,不知外边又有了什么事情。麦花的爹先跑出去看,一等不回来,二等还不回来,子路和西夏也要出去时,麦花爹回来了,悄声说:“厂长又回来了!”

厂长竟然在这个时候敢回来,子路想,厂长一定是开车去县上搬动什么人了,腰粗气壮,他才这般长久地按着喇叭给村民使威风的。但是,他的回来会不会使已经走散的村民又一次激怒起来而发生新的冲突呢?西夏就从炕上自己起来,摇摇晃晃要出去,子路却把她按住了,他黑了脸警告说:“你给我静静的,不管再发生冲突还是不再发生冲突,你都不能去参与!”西夏说:“我要出门回去还不行吗?”子路说:“回去也好,出门不能朝厂门口看!”就拉了西夏,一出门径直往家去。

工厂院子里的烟还在冒着,大门前已没有了什么人,王文龙的那辆小车就停在路边,仍是过一阵儿响响喇叭,再过一阵儿又响响喇叭,像是一个嘟嘟囔囔骂人的没牙老太太。工厂里出出进进了一些工人在提了水桶小跑,可能是在扑灭着电锯棚里的烟火,个个黑脸脏衣,如同小鬼夜叉,而又有一些人弯腰捡拾着满地的石头瓦片,一筐一筐抬了填倒在被挖开的门前一道深沟,偶尔就捡到一只半新不旧的鞋,看了看,日地扔过来,挂在一家门前的篱笆上。有电工站在院墙头上安接铰断了的电线,然后走过墙头从铁门处溜下来,身上沾着了大粪,像被门夹住了尾巴的狗,在那里一跳一跳龇牙咧嘴甩打着手。一切似乎极为平静,太阳在杨树梢上,狗吐了舌头卧在了墙根,唯有凄厉的妇人的哭声,一声高一声低,高高低低不绝。子路和西夏走到了那座麦秸积后,沙石路上,瞧见了一辆架子车上拉着背梁的尸体,修子扶着车帮哭得很伤心,不停地用手捏了鼻子,将眼泪鼻涕抹在车辕杆上,抹在胯腰上。拉车人是派出所的黄警察和刘警察。子路和西夏就小步撵上去,也扶住了架子车,修子用力地推开他们,说:“你们来干啥呀,你们帮苏红么,现在称心了吧,厂长又回来了,警察也来了,你们高兴了吧?!”子路说:“嫂子。我们又不是没帮你?你听他们给你煽火着闹哩,可事情能闹出个结果吗,人被抬出来,往回抬就没人管啦?”修子说:“你不要叫我嫂子,我也不是你嫂子!没人管是警察来了么,警察是人家工厂的狗么,谁还敢来管?!”两个拉车子的警察立时咚地扔下车子,尸体在车上的门板上跳了一下,几乎要掉到地上,他们训斥道:“你骂谁的,谁是工厂的狗?!告诉你,把你不抓起来就算饶了你,要不是执行任务,我们来给你当搬尸工?”话是这么说着,两人却蹲下来点火吸烟,不肯拉了。子路便捉住了架子车拉杆,但修子夺过自己拉,姓黄的警察就吼道:“过会儿把车子送回来!”子路和西夏呆呆地立在路边,看着修子把车子一步步拉着走去,那缚在门板上的白公鸡就扑扑啦啦地挣扎,一股稀粪喷出来,顺着车轮洒下了一长道。

这一个下午,高老庄依然是平静,平静得似乎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一家人坐在院里,谁也没有提说上午的故事,连家常话也没说,娘就把卧在台阶上竹筐里的帽疙瘩母鸡往出赶,帽疙瘩母鸡在罩窝,赶出去了又回来卧进去。西夏终于说:“不应该这般安静吧?”子路说:“我也觉得太安静了。”门口就有个脑袋探了一下,又没有了。娘停止赶鸡,说:“谁?”子路和西夏惊了一下,看门口并没什么动静,就说:“娘你把人吓了一跳!”娘说:“谁好像在门口?”西夏说:“哪儿有人?”过去要关了门,门刚关了,却被推开,是迷胡叔戴着一顶破草帽。西夏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小心了?要进来就进来呀!”迷胡叔还立在门外,说:“西夏,我来给你说个事哩,早晨闹事,我去是去了,可我没有放火,也没有扔石头,这你是看见了的。”西夏偏故意说:“我明明看你扔了石头,不但点火有你,在门前挖深沟也是你拿的镢头。”迷胡叔立即说:“我没有!我没有!”西夏就笑了:“我故意说,你怕什么呀?”迷胡叔说:“人一散,我在那里捡遗下的东西哩,我捡了一个烟袋,捡了一只打火机,捡了三只鞋,厂长就领着派出所所长回来了,他们把我扣住了。我把烟袋给他们了,那鞋一只是苏红的,我也交给了,那两只鞋一大一小,我不知道是谁的,就扔到院墙背后去了,可他们硬说我手里拿着打火机,是我点的火,说我拿着苏红的鞋也是我参与了剥苏红衣服的流氓事件的。我领过你和苏红去白云湫哩,我能流氓苏红?”子路说:“噢,迷胡叔,是你领着西夏和苏红去的白云湫?那你胆子大哩,都敢把两个女人领去白云湫,还有啥不敢干的?”就拿眼看西夏。西夏说:“就是迷胡叔领去的,怎么啦?什么都给你说了,就少说了个迷胡叔么!”迷胡叔说:“可我真的没点火,也没剥苏红衣服,我老老的人了,我造孽呀?火是顺善点的,衣服也是顺善剥的,他剥苏红衣服给他老婆穿呀!”西夏就笑了,说:“没事没事,人家不会再寻你的。”迷胡叔说:“他们是让我回来了,但我害怕他们又来寻我,这你要给我做证,你知道不,他们现在在寻蔡老黑,但蔡老黑却跑得没踪影!”

原来派出所在四处抓蔡老黑哩,平静里果然有大动作,而朱所长这一回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抓一群一伙,只是要抓蔡老黑,擒贼先擒王,这一手使子路和西夏知道了朱所长的厉害。娘说:“抓蔡老黑,这事情不是越弄越烂子大吗?”但娘的话子路没回应,西夏也没回应,迷胡叔还在嘟囔他没扔石头,他没放火,他怎么肯去剥苏红的衣服呢?娘说:“好了好了,西夏给你做证,你走吧。”把迷胡叔推出院门,把门关了。

三人又坐了一会儿,子路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咱不是朱所长,也不是蔡老黑,咱倒坐在家里发什么熬煎?西夏你不去收集画像砖和碑文了,指导指导石头画画吧!”西夏瞪了子路一眼,没有言传。子路怏怏地,说:“那我去整理我的方言土语了!”果然搬了一张桌子在堂屋窗下,翻动他那些采访记录本了。西夏却走过来,站在了桌子边,子路以为她对他的整理工作也来了兴趣,说:“仁义这个词是书面语言吧,可昨日去石头他舅家,见到鹿茂他二姨和雷刚的姑,都是八十岁的人了,一个字不识的,从给背梁做什么棺材说起,鹿茂他二姨说她的棺材早做好了,是八大板的,生漆油过五遍,雷刚的姑说她先做了一副,是松木的,她的娘家人来说不行,须用红心柏木不可,儿女们已商量重做柏木的了,准备高价买了蝎子尾村的扁枝柏。鹿茂他二姨就撇嘴,说,买扁枝柏呀,看把你仁义的!老太太竟能说仁义这个词,这词在高老庄是土语,是逞能得意能行的意思。”西夏却从桌上取了香烟盒,抽出一根自己点着吸了一口,子路说:“你也要吸烟?”西夏却拿着烟去了卧屋。

天近黄昏,娘突然说,不管怎样,背梁死得怪可怜的,虽然修子不讲理,毕竟曾经还是一门亲戚,而且石头动不动也去那里吃呀住呀的,让子路和西夏买些烧纸去行行门户,如果修子还说难听话,都不要还嘴,就是唾在脸上,擦擦也就罢了。西夏想想也是,还有一个念头是去镇街上看看动静,就说:“是我一个去还是子路也去?子路正做他的学问哩!”子路就笑了一下,收拾了笔纸,双双去镇街上买了一刀麻纸,一捆印着冥国银行字样的钱票,两把香。镇街上的人都一簇一堆坐在门口高台阶上低声议论蔡老黑,有的说派出所人去蔡老黑家抓人,蔡老黑不在家,去了蔡老先生的药铺,也没见到蔡老黑,就猜想蔡老黑一定是逃跑了。有的说看见蔡老黑爬上了公路边停着的一辆卡车,八成是搭车往省城去了,有的说,德发荣烧饼店的掌柜卖给了蔡老黑十三个烧饼,蔡老黑用一根葛条拴了十二个,另一个一边走一边吃,是进了牛川沟。说这话的时候,旁边人说钻沟钻山好,钻沟钻山就像虱在羊皮袄里你捉不到,去省城寻死呀?立即就遭到讽刺:你真是没文化,书上都写着的,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对牛弹琴了,你哪里又知道什么是野什么是市?有人说,蔡老黑眼儿亮,一看时下不对就跑了,他这一跑甭想抓住,现在经济社会,流动人员多,而派出所人力有限,资金不足,十个案子能破一个两个就不得了了,前几年雷刚的五叔判了刑,竟能越狱出来,至今还没捉住的,蔡老黑算什么事,谁肯下力气去捉呀?恐怕派出所也是应付一下地板厂,多半是王文龙去县上找了吴镇长,吴镇长不想让这事捅到全县,吴镇长才让派出所出来管管,派出所不管不行,雷声大雨点小,应付一下罢了。西夏听了,心想但愿这些话都是真的,蔡老黑是不对,是应该处罚的,但派出所真若抓住了蔡老黑,要打要关,高老庄的人与地板厂的矛盾就更大了,以后工厂也越发难在这里开办了。但西夏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子路,也不与子路提说蔡老黑。到了修子家,背梁的尸体还停在院中的灵棚里,灵棚里没有焚纸和烧香,连蜡烛也未点燃,已经有工厂的那个姓方的和派出所的人同修子在屋里再次谈判,修子仍是连哭带叫:“不给五万,也得给三万吧,三万不给总得给两万呀,还是一万五我就不埋,他臭了就臭了,臭得蛆滚了蛋蛋那是厂里的事!”子路和西夏就在灵棚里烧了纸,焚了香,又掏出二百元钱算是上的礼钱,让旁边人转交给修子,便退出来走了。

天已经黑下来,镇街边的人家,牵回了在地里劳动了的驴在门前打滚,鸡开始进鸡棚或者没棚的就飞到了门前的树枝上缩成一团栖去。出了镇街往蝎子尾村的路上,四下无人,子路掏了东西撒尿,就尿在当路上,还摇晃着写字,就听见老远里娘在喊:“石头,石头!子路子路!”忙收拾好裤子,见娘披头散发地跑过来,见着他们,扑塌坐在地上,说是石头不见了,就呜呜地哭。子路和西夏忙扶起娘,问是怎么回事,娘说:“你们走后,石头还坐着轮椅在院里的樱桃树下,我说石头,奶到你狗锁叔家借些辣面去,回来给咱做辣子油饼吃!石头还说嗯,可我借了辣面回来,石头就不见了。轮椅还在樱桃树下,人不见了,我以为谁抱了他出去玩了,也没在意,可在厨房和着面,觉得不对,出来到左邻右舍去问了,根本没人抱了石头去玩的……”娘说着,浑身发抖,又呜呜地哭,又站起来喊,“石头!石头!”田野里没有人,有一只狗立在那边的水渠上汪汪地叫。娘就往狗那儿跑,但水渠里并没有什么,那狗又跑远到三丈外的树下叫,娘又跑过去,还是一无所有。子路就捡了石头把狗打跑了,说:“娘,娘,你不要急,乡里没有多少汽车不怕他被撞着,也没狼呀豹呀的,不会出事的。他是走不成路,能去哪儿,是不是藏在院子的什么地方故意吓你哩!”三人跑回院来,把墙角的玉米秆移开,把鸡棚打开,又去了厕所,磨棚,甚至还用棍搅了搅门前屋后自家的和邻居的水尿窑,都没有见着石头。

子路和西夏也有些慌,翻动那轮椅,轮椅好好的,椅下是一张画成的画,画面上画得密密麻麻,似乎很乱,子路看不出画了什么。西夏又看了一会儿,终于发现顺着看是一条龙,龙盘来绕去,龙身上有一棵向日葵,龙须长长的是两根绳子,一个人双手抓着龙须作牵引上升状。把纸又倒过来,则有一棵树,树没有长任何叶子,也是弯来弯去,树根有一只青蛙,旁边就是坐着卧着有下棋的,有吃饭的,有抱在一块打的,有两只鸡,鸡在啄仗。西夏想,龙和那个向日葵可能是代表天吧,人兽可能代表地吧,她突然觉得石头是没事的,说:“没事,娘!”娘说:“怎么没事,这孩子平日不出门的,他舅死了也不肯去的,他能到哪儿去,怎么是没事?”西夏却说不出为什么会没事。子路说:“去他舅家不可能,去蔡老先生那儿也不可能,会不会是菊娃回来了接走的?”西夏就不敢坚持说“没事”的话,子路就转身向杂货店跑去,约莫有半个小时,满头大汗地和菊娃返回来,菊娃说她没有接石头,谁也没有把石头给她送去。一家人就慌了,菊娃提出要报案,自个儿就去了镇街派出所。

消息很快传遍村子,村里人差不多来家里问情况,娘只是哭,一声一声叫喊着石头,说石头要是没了,她也就不活了,竟一头往墙上撞。众人忙抱住,千说万劝,就等菊娃回来。菊娃终于回来了,她说:“是土匪蔡老黑干的事,娃就在他手里!”原来菊娃在派出所刚刚报完案,王文龙也去了派出所,说白云寨一个卖木头的人给他捎了一封信,竟是蔡老黑写的。蔡老黑信上写得明白,是他绑架了石头,要放还孩子必须有两个条件,一是地板厂两天内将五万元赔偿费交给修子,二是不赔偿五万元就迁出高老庄,何去何从,二者择一。众人听了,又惊又气又喜了,说:“这就好了,蔡老黑也疼爱石头的,他不会伤了孩子一根毫毛!”娘说:“这天杀的土匪,你扳东墙补西墙,就这样为背梁谋事?你是想不出个办法了?!”众人说:“这倒真是个好办法!”就拿眼睛看菊娃,菊娃脸就红了,子路也返身去了卧屋。西夏取出纸烟来,一一给众人散了,说:“只要石头有下落,这人心里就踏实了!我想他蔡老黑再是恶人,谅他也不会伤着孩子的。谢谢大家关心,夜也深了,大家回去歇着吧,出不了两天,石头就回来,我们抱了孩子给你们去磕头呀!”众人就散了。

人一散去,一家人又坐着说话,子路说:“蔡老黑现在人在哪儿?”菊娃说:“王文龙问那个白云寨的人,那人说,他路过牛川沟,一个光头黑脸让他把信交给厂长,付给他了二十元钱。我之所以回来晚,是朱所长立即派人去了牛川沟,但没碰到蔡老黑,谁知道他躲在哪里?”西夏说:“那信你看了吗,是写着石头在他手里?”菊娃说:“我看了,信写得不短,是说石头在他手里,刚才人多,话我没有说全,他的条件其实三条,除了让两日内把五万元交给我那嫂子,他也是要王文龙把我交出来,这土匪胚子,他以为王文龙把我拿车拉到省城里去了,再不回来了。”子路听罢,脱口说道:“你看你,都粘系些啥人么,高老庄闹了这么大一场事,最后却落脚到咱们身上!”菊娃脸色通红,却不满地说:“这是我的错吗?他蔡老黑这回敢动石头一根头发,我就一辈子和他没个完!”子路说:“你……”西夏在身后戳了他一指头,后边的话就没说出来。一家人虽都相信蔡老黑不会伤害石头,绑架石头是为了对付地板厂的没办法的办法,但地板厂能不能按蔡老黑的条件去办,蔡老黑又什么时候才能把石头送回来,谁心里也没底。娘又哭哭啼啼说蔡老黑即使不伤害石头,可他东藏西躲,能给石头吃上饭吗,能吃饱吗,受热还是受冷?就要子路西夏再去派出所,就住到他朱所长的宿舍里,随时配合警察捉拿蔡老黑,要菊娃快到工厂找那个王文龙付修子的钱。子路西夏菊娃分头一走,娘就设了香案在院子里祭天祭地,祭菩萨,也祭那亡故的老伴。

菊娃到了厂里,和王文龙商量着如何对付蔡老黑,菊娃的负担里,若不把五万元给其嫂子,蔡老黑不放石头,而将五万元给了嫂子,又怎么就这样满足那狼虎嫂子的欲坑呢,开此先例,以后地板厂的事就难办了,虽说蔡老黑最后一定会被派出所捉住的,先拿五万元给了嫂子诱出蔡老黑,但嫂子能再将五万元退还工厂吗?从关系上讲,一个是菊娃的嫂子一个是菊娃的儿子,全都给王文龙出难题,菊娃又急又气就流下泪来。王文龙却也明白这都是因他爱着了菊娃所致,菊娃越是痛哭流涕,他越内疚,越觉得菊娃淑贤可爱,就当下拿了五万元,着人要送去给修子,说:“五万元没什么,权当一笔小生意赔了么,再说,出了五万元,就心里清静,再没绊挞的事了!”他的意思菊娃听得明白,却没接话茬,似乎在糊涂着,说:“你救了我的孩子,这恩情我今生今世不忘的,但这钱我要还你,我下力气挣钱得还你!”就去苏红的办公室看望苏红。冲击地板厂的人一散去,苏红待在办公室里就不出门,精神恍惚,痴痴呆呆。后来被王文龙百般劝慰,能在院子里走动了,一见人多就紧张起来,出汗,脸脖通红,甚至全身通红。当天夜里眉宇中间竟长出一个大红痣来。突然间生出大红痣,王文龙担心苏红受了刺激,一口闷气要憋出什么肿瘤来,派车去县医院请了一位医生诊查,医生说并不是肿瘤,但为什么会长出一颗大红痣,他也无法解释。菊娃去看望她的时候,她正用镜子照自己眉宇间的痣,倒欢乐起来,一下子抱住笑,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下来。菊娃说:“苏红,是姐害了你,姐这命苦,拖累的人多了。”苏红说:“这与你屁事?”菊娃说:“背梁毕竟是我的哥哥……让我瞧瞧痣,医生是说没事吗?”苏红说:“没事,我长痣倒会长地方呢,这是个美人痣!”菊娃说:“是美人痣……苏红,你比我坚强,你得挺住哩。”苏红说:“那一天我羞辱得真不想活了,可一长出这个痣来,厂长担心是不是癌变,我倒全然没羞辱感了,你说怪不怪,不被他们糟践我,这个痣怕还生不出来!”两人说了一阵话,苏红就铺展了那单人床,自己拿了毛毯去沙发上,说不要回去了,咱睡一会儿吧,菊娃哪里能睡着,说:“还睡什么呀,天怕快要亮了!”一拉窗帘,天已经大亮。苏红也就不睡了,开始梳头化妆,王文龙就过来敲门,端着一锅豆浆和四个油饼。苏红说:“菊娃,这我就沾你光了,王厂长可是从来没给我送过饭的!”菊娃说:“你可别胡说!你还嫌惹的事不多吗?”苏红说:“惹就惹吧,惹得你也长出个美人痣来!”王文龙说:“苏红,你今日特别漂亮,我倒想起一句古语了:从污泥里长出的莲花是圣洁的莲花!”苏红说:“那我成了菩萨得是?!厂长现在说话会讨女人喜欢了,在哪儿练的?”菊娃却平静着脸,只是问王文龙:“钱送去了吗?”王文龙说:“已经送去了。”苏红说:“钱一送去,石头就回来了,菊娃姐你不要悲悲切切的,吃罢饭咱们到镇街美容美发店作个美容去,瞧你这几日,眼圈都黑了。”菊娃说:“我这是老毛病。”却猛地闻到了一股恶臭味,以为是开着房间的门,过道对面的厕所里飘来的,就闭了门,和苏红坐在沙发上,又闻到了恶臭,而且味儿就是从苏红身上散发的,但菊娃没有说。吃罢饭,菊娃并没有和苏红去美容,她操心着家里等消息的人,就先回去,果然子路和西夏还在派出所没回来,却来了许多人在劝娘,娘抱着石头的衣服只是一个劲地哭。

菊娃说了工厂那边的情况,众人心松下来,都说:“给了就好,拿钱免灾哩!菊娃,你娘不哭了,你快做碗清汤面片来让你娘吃。”菊娃就去擀面,众人方陆续散去,忙活各自的事情了。鹿茂还坐着不走,对娘说:“婶子,你看还有什么出力气的活,你就只管说。”娘说:“有什么干的?蔡老黑要是回来了,你替我捶他一顿!”鹿茂说:“那用不着我捶,有派出所收拾他哩,不要了他的命也得扒他一层皮的!”娘说:“你和蔡老黑那么好的,你估摸估摸,他可能藏在啥地方?”鹿茂说:“我俩早就翻了脸,鬼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菊娃就把饭端上来,鹿茂说:“菊娃姐,苏红的情况怎么样,疯不了吧?”菊娃说:“她要疯了,就不是苏红了!”鹿茂噢了一声,说:“狗日的胆子大哩,竟能放火烧电锯棚,赶明日敢去烧天安门呀?!现在厂里恢复生产了吧,这说是坏事也是好事,王文龙和苏红就该更能认清一些人了,有些还是在厂里做工的人,别人砸开了他也砸哩,现在还不开销一批?”菊娃说:“这我不清楚。”鹿茂说:“肯定要开销一批人的,我的意思是,如果开销了一批人,总要进些人吧……”菊娃说:“你要去打工呀?”鹿茂说:“这倒不是纯粹为了打工……厂里红火的时候,人都挤破头去厂里,厂里倒霉了,人家都巴不得离厂远些,咱才要去厂里哩。”菊娃说:“我不是厂里人,我不知道他们现在肯不肯要人?”鹿茂哎了一声,坐下来看着娘吃了一碗饭,就起身告辞了。

鹿茂出了子路家,将旱烟袋在扁枝柏树上梆梆梆地磕了烟灰,又琢磨了菊娃刚才的话,倒不悦起菊娃说话时那脸上的神气:哼,托你说个人情的,竟一推六二五,谁不知道你和王文龙的关系,没有那层关系哪里就闹出这一系列事故来?!有心直接去厂里,走到半路,又折回来,去商店买了一袋奶粉,一瓶咖啡,三拐两拐往苏红的家走去了。新村里幸好没有人走动,池塘里锈了一层绿藻,有长脚的蜉蝣虫在上边,倏忽游来游去,快得如闪电。鹿茂蹴在那里假装勾鞋,拿眼左右盼顾了几下,猫腰就钻进了苏红楼前的窄巷里,池塘里的青蛙就呱呱地叫。院门在锁着,但苏红家的院门是暗锁,人在与人不在是看不出来的,拍了几下,没有动静,低声叫道:“苏红,苏红,是我!”仍无人应,就从院墙角的厕所矮墙上去,翻过了院墙,跳落进去,轻手轻脚从那楼梯上去,门掩着,推开了,石头却在里边看电视哩。鹿茂吓了一跳,立即惊叫道:“石头,你原来在这儿,蔡老黑呢?黑哥,黑哥!”他赶紧叫着,看看客厅没有,看看左右两个房里也没有。出来问石头:“你怎么在这儿?”石头抬了头看着他,没有言语,又在看电视,电视里放的是星空大战,夜空星光灿烂,人在天上飞动,飞碟也在飞动。鹿茂说:“你爹你娘你奶都急疯了寻你,你怎么在这儿享福!你不是蔡老黑绑架的,你是自己来的,你怎么能来,噢噢,是蔡老黑把你藏在这里?”他过去就要抱石头,石头不让他抱,鹿茂就放下了,返身咚咚咚地从楼梯上跑下去,再从花坛沿趴上院墙,然后顺着厕所短墙跳下去,踩在一泡屎上。

鹿茂来把消息告诉了菊娃,菊娃和娘不敢相信,说鹿茂你安慰人也不是这种安慰法,石头怎么会在苏红家?鹿茂说我亲自到苏红家看见的,菊娃就更不信,说苏红在工厂里几天就没回家,你鹿茂怎么就能去苏红家?鹿茂说溜了嘴,发了咒:“这么大的事,我敢哄人?!”三人就小跑到派出所,找到子路西夏和所长,一行人去了苏红家,果然把石头接了出来。问石头是不是蔡老黑把他藏在这里的,是什么时候来藏的,蔡老黑打他了没有,在这里吃什么喝什么,蔡老黑现在又到哪儿去了?石头却始终一言不发,偎在菊娃怀里,只说:“我睡呀!”竟就睡着了。朱所长就觉得奇怪,还要把石头摇醒来问情况,说:“这孩子怎么不说话,见了你们也不哭不叫的?”娘说:“他生性就是这样。”所长说:“他没有感情?”终是不解,也没办法,就分析:孩子肯定是蔡老黑藏在这里的,蔡老黑也真鬼,他知道苏红受辱后是待在工厂的,家里没人住,谁也想不到这里,可是,石头在这里他却不在,一定是知道钱送到修子那里后故意把石头一人放在这里自己又跑了,那么,修子一定是与蔡老黑有联系的。当下让子路他们领孩子回去,又派一警察速去把修子叫到派出所。大家却纷纷走了,鹿茂说:“所长,这么大的一个案子,在你手里就要破啦!?”朱所长说:“我们就是保一方平安呣!”鹿茂说:“雷刚他五叔越狱后,悬赏十万元让人提供线索的,你们这么大的案子也不奖励有功的人吗?”朱所长说:“噢噢,你先留下。我得问你:苏红不在家,你怎么就能到她家来?来过几次,都偷了些什么东西?你先交代交代,我已着人去叫苏红回来,她清点过家里财物了,你才能走!”鹿茂变脸失色了,说:“我是贼呀?你把我当贼呀?!”

苏红从工厂回来,替鹿茂打了圆场,说是她让鹿茂去她家取个脸盆的,她在厂里的脸盆在暴乱中被人抢走了。鹿茂以此脱身,却满腹委屈,嘟嘟囔囔而去。朱所长和苏红又去了派出所,审问了修子,修子矢口否认蔡老黑与她有联系,甚至起咒发誓,说若以后证实她与蔡老黑联系过,她可以退还五万元,就去坐牢房。朱所长重新分析案情,认为蔡老黑把孩子藏在苏红家并不是知道工厂将五万元送给了修子,那么,他极有可能还会再来苏红家,那么就安排苏红这一两天待在家里,又在楼上埋伏上两个警察,伺机捉拿罪犯。

如此这般地布置了,苏红和两个警察当日就待过了半天,又一个晚上,毫无动静。第二天,修子安埋背梁,她用钱买了一副松木棺材,雇人打了一个土墓,在响器班吹吹打打中办完了丧事。当人们看着修子锁上了院门,背着一个挎包搭车离开了高老庄,就揣测那挎包里是装着一捆一捆的人民币的,是去了县城她的姨家了呢,还是要去省城做什么生意呀,倒哀叹了蔡老黑有家不能归,闹来闹去给修子办了一桩好事,更羡慕背梁死得好,他要是活着,活一辈子能挣下五万元吗?现在,修子把五万元拿走了,地板厂被砸被抢没有让群众去承担赔偿,背梁入土了,石头安然无恙地回了家,蔡老黑虽然还是没露面,但抓蔡老黑毕竟是朱所长的职责,与高老庄的人已没有了多大的关系。高老庄的一切社会秩序都安稳下来,似乎这符合了天意,天就淅淅沥沥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来。苏红和两个警察一直是待在家里的,他们听见响器班的吹打声,也听见了屋外的下雨声,但他们没有出院门,连二层楼也没下。又静守了一晚上,又饥又热蚊子又咬,下午两点的时候,他们不耐烦了,怀疑朱所长的判断,说:“蔡老黑哪里会再来的?睡吧睡吧,蔡老黑没捉住,咱倒为革命要牺牲了!”

两个警察就在楼上的东边屋里睡下,苏红则在她西边的卧室睡下。按要求,房子里是不能亮灯的,也不能开了窗子,但苏红却就是睡不着,她嫌热,开了窗子,又起来拉了灯在木盆里盛水洗澡,后来竟赤条条躺在床上玩那电动按摩棒。睡在东边屋里的黄警察和刘警察倒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听见西边屋里的水声,一个说:“是苏红在洗澡吗?”一个说:“是在尿桶里尿哩。”一个又说:“不是在尿,是洗哩。”一个再说:“是洗哩。”两人就都不言语,过了一会儿,黄警察却坐了起来,摸着黑从衣服口袋掏火柴棒儿掏耳朵,刘警察突然说:“你也没睡着?”黄警察说:“怎么搞的,睡不着。”刘警察说:“你掏掏耳朵,下边就不起来了。”黄警察说:“我正掏着。”理智战胜了冲动,两个警察都成了正人君子。重新睡下,却也就听到了一种低沉的嗡嗡声,他们是不知道这声音发自按摩棒,就爬起来从窗子往外看,半明半暗的小雨夜里,他们发现了一个人影从楼西头的那棵电线杆上往上爬,手里还拿着一个长长的竹竿。两人立即来了精神,轻轻拨开屋门,又出了客厅门,蹑手蹑脚从楼梯下来,准备等蔡老黑爬到与二楼凉台平行的地方再一声呐喊,在下边将他捉拿。两人蹴在院子里往上看,蔡老黑就爬到了凉台外的高处,手里的竹竿似乎戳了一下晾在凉台上的衣服,但却停止了,只见他一手抱着电线杆,一手却将自己的裤子扯下来竟在那里一动一动起来。黄警察大吼了一声:“蔡老黑,你狗日的终于来了!”蔡老黑在电线杆上惊了一下,先是竹竿掉了下来,再接着人也掉下来跌在院墙上,又跌下去,但没有跌进院子里。两个警察狼一样冲到院门口,哐啷哐啷拉开了门,疾跑到院墙外。跌下来的却不是蔡老黑,手电先照在脸上,龇牙咧嘴叫唤的是狗剩。狗剩的裤子拉开着前开口,一摊稠糊糊的东西粘在那里,他交代他只说苏红不在家的,更想不到警察也会在这里,他是来偷几件凉台上的衣服的,却看见了苏红在床上拿按摩棒……黄警察一个巴掌打过去,骂了声:“流氓!”拖着他去派出所了。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新的一天里,许多人该去工厂上班的照样去上班,一共三台电锯修理好了一部,又嗡嗡嗡地响起来。吴镇长回了一趟高老庄,他是坐了一辆卡车回来的,但他没有多待,去工厂装了一车地板条又随车去了县上。子路和西夏整整蒙着被子睡了半天,吃罢饭,鹿茂在那棵扁枝柏下死狼声地喊子路,他已经在工厂争取了去白云寨收购木头的差事,正路过子路家门口。西夏从门里出来,问:“有事吗?来家坐呀!”鹿茂穿着雨鞋,戴的雨帽,腰里斜挂了一只扁形铝皮酒壶,说:“我其实是找你的,雷刚说,他老婆从娘家拿回来了一些画像砖,不知是哪个朝代的,让你去他家看哩。我这得去白云寨哇!”西夏低声说:“这烧包!”回到屋来,子路问:“是鹿茂吗?”西夏说:“他现在是厂里收购员了!雷刚家有块画像砖,你去看不?”娘便说:“你有了那么多的砖了,还要呀?你咋就这么爱这破东西!”西夏说:“要不怎么就嫁了子路?”娘说:“嗯?!”没有听懂。子路说:“你要去你去,我有空还不如弄我那些方言土语哩。”就问娘把他那些材料放在哪儿了?娘说:“一堆纸不是在那只核桃木箱盖上放着吗?”子路过去翻了翻,说:“箱盖上我是放着有两张记满了词语的,怎么只有些净纸?”娘说:“是不是写了字的两张?”子路说:“是。”娘说:“我以为写了字的纸就没用啦,今早鸡上了桌子吃米,拉了粪,我拿那纸擦了鸡屎哩!”子路就忙往厕所跑,果然蹲坑里扔着沾了鸡屎的那两张纸,一时叫苦不迭。西夏乐得前俯后仰,说:“物尽其用,你收集那些东西只配擦鸡屎哩!”自个儿背了一个小背篓往镇街去。

镇街上,两边的门面房,凡是有各类店铺的,门口的条凳上依然坐着那些年轻的女子,刘海抹了发胶,翘得高高的,噘了红嘴唇拿眼睛骨碌碌看人,但长久地没有顾客,她们就隔街对骂这天雨,或嘲笑旁边一簇一簇蹲着下棋的男人,说谁是臭棋。见西夏过来,她们就不言语了。西夏是知道自己的美丽的,她喜欢从街上的一片目光中挺胸走过,而又着意要表现自己的随和与热情,长声叫道:“荣荣,啥好东西把你吃得这么香?!”一女子就从台阶上跑下来,拨着碗里的饭说:“是菜焖饭,你吃不,我给你盛去!”西夏却并不吃菜焖饭,拿手摸摸女子的腮帮,说:“多好的皮肤!”但派出所的朱所长却从派出所大门出来,把西夏喊住了。西夏说:“所长,忙啥哩?”所长说:“还能忙啥,寻蔡老黑嘛!哎,那石头还是没说蔡老黑在哪儿吗?”西夏说:“没。”所长说:“这孩子是个冷人。”西夏说:“我很少见他喜怒哀乐过。”所长说:“是个瓜子?”西夏说:“他才不瓜哩,你见过他作的画吗?”所长显然对画画不感兴趣,喃喃道:“今日这雨还不见晴……”西夏说:“这蔡老黑也真让你们吃了苦了……”所长说:“可不,所里就这几个人,又没经费,让他再拖下去就别的什么也别干了!”端着茶壶的信用社贺主任,一直在旁也听着西夏和所长说话,插了嘴道:“所长,你可不敢捉不住蔡老黑啊,捉不住他,他那贷款就全完了!”所长说:“那我有什么办法?看样子,就是捉不住他,他也不敢露面。”贺主任说:“把他逼跑了,三年五年不回来,那贷款也就完了!”所长有些生气:“贷款与我屁事!”拧身就返回所里去。

贺主任落个没趣,给西夏笑了笑,说:“国家养活这些人有什么用?!”西夏说:“这话我可不敢说。”贺主任说:“我在信用社工作二十年了,我当主任的时候他还是镇政府的门卫哩!我知道他那本事,这回又是不把蔡老黑的案子往上报的。”西夏说:“这不可能。”贺主任说:“能破案的就报,破不了的就不报,这样破案率就高呀!看样子他们是不再提蔡老黑了,只想把他逼走了事。”西夏不知怎的,倒觉得一些遗憾,如果吴镇长真不愿意在开县人大会议期间让全县都知道高老庄出了骚乱,派出所因人力财力有限而不再花力气捉拿蔡老黑,蔡老黑就该自首,行政拘留上几天,或者罚罚款,事情也就过去了,而逼得远走高飞了,他走到哪儿去,飞到什么时候?心下有了不快,脸上也不活泛了,过去和荣荣又说了几句话,直脚去了雷刚家。

雷刚家果然有一块旧砖,砖上刻有一个人举着一杆长戟的,但砖破残得只有一半儿。西夏说:“还有呢?”雷刚说:“没了。”西夏说:“我还以为是有多少的,拿了背篓来!”雷刚说:“我知道你不会满意,你瞧瞧这个!”领西夏往厦房去,厦房里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卧室,卧室门口垂着门帘,而厨房支着一个石桌,雷刚把石桌上的锅盆碗盏拿开了,这石桌竟是用一块碑改做的,上边写着:高老庄创建钟楼记。“庄不可以无钟。钟不可以无楼。大明嘉靖二十八年岁次辛丑秋八月望日立。”西夏叫道,“好!这碑文好!”卧房里却有人叫她,掀了帘子,炕沿上坐着蔡老黑的老婆。西夏立即醒悟雷刚捎话让她来看看砖只是幌子,主要的是蔡老黑的老婆要见她的。但她并不好意思开口问蔡老黑现在哪儿,那老婆说:“西夏我有句话要给你说的,也不知当说不当说?”西夏说:“啥事?”老婆说:“都是老黑不好,他是昏了头了,干什么不可以,却偏偏绑架石头,他待石头比自己的孩子还心重,怎么就干出这事!”西夏说:“这我能理解……他再没回来吗?”老婆说:“没有。我寻你,是省城里来了信,先来了一封我让人看了,说是承租葡萄园的事,我压住没理,他跑得无踪无影了,我也没脸去你家找你,可一连又来了三封,都是说承租的事,他们还说要来考察呀,这我就不找你不行了,是你当时给联系的,你……”西夏没想到这个时候省城会来信,当下接过四封信看了一遍,说:“那好,我给他们回封信,他们要来就来吧。如果蔡老黑一回来,你就给我带个口信过来。”老婆说:“他哪里能回来,派出所到处寻他的。”西夏说:“他就是不回来,葡萄园还有你么。”老婆说:“这我行吗?”西夏说:“还有我么,咱商量着来,这机会可不能错过了。”那老婆点点头,突然把西夏抱住,只是说:“西夏,西夏!”眼泪就汪汪流下来。

西夏从镇街回来,娘和子路在厨房里,一个忙锅上,一个在灶口烧火,正说着话儿,西夏一进来,娘就不说了,接了那画像砖说:“就这么个破砖头,打狗能用!”拿出去放到堂屋窗台上去。西夏说:“娘俩说什么了,避着我?”子路说:“娘在数落我,家里出了这般大事,根源都在我身上哩。”西夏说:“这与你有啥关系?”子路说:“娘说,我要是一直在高老庄当农民,灾灾难难就没有了,我进了城,认识了你,使得和菊娃离了婚……”西夏说:“我可不是第三者!”就喊,“娘,娘,你过来!”娘正用抹布擦画像砖上的土,过来说:“啥事,紧天火炮的?”西夏说:“娘,子路和菊娃离婚与我无关,他离了婚才认识了我,而且是他在追我,都快要结婚了,他才说他是离过婚的,我是上当受骗到你们高家的!”娘当下脸色不好,训子路:“你胡说啥呀!我可没弹嫌西夏啊!”西夏说:“他说是你说咱家出事都是因他引起的……”娘说:“这话我说来,我的意思,他要不离婚,菊娃就不可能让蔡老黑缠着,也让那个厂长缠着。”西夏说:“娘也知道了这些事?”娘说:“你娘不是瞎子聋子,啥事不知道?那两个男人一个是强龙,一个是地头蛇,都争菊娃哩,罪过倒让石头受哩。”西夏说:“娘比子路清白!那我问娘,你说菊娃应该嫁蔡老黑还是王文龙呀?”娘说:“我和子路说的意思就是菊娃谁都不嫁,嫁谁都是事,这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我心里琢磨了,如果你们愿意,让菊娃也跟了你们走。”子路忙说:“娘,这……”西夏却笑了,说:“这我倒没意见哩,可这是娘的意思,娘又不能包办菊娃,她肯不肯?”子路说:“那我是一夫两妻呀!”西夏说:“看子路多高兴,你心里还爱着菊娃,却不知人家还爱不爱你?”娘说:“我给你们说正经事哩,你们只是当笑话!菊娃如果真能去省城,你们给找个工作,帮着寻个人家,我想,以后毕竟还是个亲戚吧,互相有个照顾,这石头也不至于跟了爹见不上娘,跟了娘见不上爹的……不说了,或许你娘人老了,胡思乱想的。吃饭吧,吃饭吧。”

一家人在桌上吃饭,饭中,西夏提起见到朱所长的事,说:“看样子派出所不捉蔡老黑了。”娘立即反对提说他:“提起他我黑血都翻哩!”西夏说:“其实蔡老黑并不坏。”娘说:“我不管他想干啥哩,他拿石头做码儿,我就恨他!”西夏见娘这么说,也不敢把省城来信的事说出来。吃完饭,娘去洗锅了,西夏双手在桌上支了下巴,看着子路,说:“娘让你把菊娃领走,你愿意不?说实话!”子路说:“这要看菊娃去不去哩。”西夏说:“我问你愿意不愿意?”子路说:“你不是说你愿意吗?”西夏说:“我只问你!”子路说:“你都愿意了我就愿意。”西夏说:“但我告诉你,她去了,不能住在咱家,咱可以给她寻个地方。”子路说:“这当然。那你可以过一段日子去看看她。”西夏说:“哟哟哟,那你就不要去看她了?!”子路嘿嘿作笑,西夏说:“你放心吧,能让她去,能不让你去?就是不让你去你就真不去了?天底下最难防的是偷情!那我就郑重地告诉你,必须以我那儿为主,十天八天了,你过去照顾照顾她,但不能在那儿过夜。”子路说:“瞧我那本事!”西夏说:“那也是!你就是背着我有那事,我能感觉得来。”子路说:“是吗?你去镇街的时候,我去杂货店里了一趟,可能就犯错误了,你感觉感觉?”竟在桌下拉起了西夏的脚,把鞋脱了,放在自己的腿根。西夏拿眼瞪着他,后来就哧哧笑,西夏的脚是那种从大拇指到小拇指一溜儿斜着下来的脚,绵而滑润,那么动了几下,就试着了烫而硬的东西,悄声说:“哼,说到让菊娃去,就来劲啦?”子路说:“你动么,你再动么!”院门就哗啦被推开,庆来提着猪尿泡灯笼,水淋淋地站在门口。

子路立即放下西夏的脚,娘已经去把庆来的龙须草蓑衣接下来,和庆来走进堂屋,而西夏的鞋却还在桌子那边的凳子下,就站起来一边招呼一边挪过身去,用脚把鞋勾上了。娘说:“这么大的雨,干啥事了,上气不接下气?”庆来抹了脸上的雨水,说:“蔡老黑被抓住了!”一家人当下惊住,忙问什么时候抓住的,在哪儿抓住的?庆来说,刚才他是去栓子家打麻将,怎么也不和,把身上的钱输得剩下二十元了,出来想,有咱输的,还没咱吃的?就买了一瓶酒,又到三治的饭店里让炒一盘猪肝的,正吃着就看见派出所的三个警察铐着蔡老黑去了派出所。人们都向派出所跑去,派出所的大门就关了,贺主任在给人讲,蔡老黑是在菊娃的店里抓住的。西夏说:“下午我见到所长,他还说不抓蔡老黑了么。”庆来说:“这两天所长故意放风哩,说不抓蔡老黑了,其实一直在菊娃店里布置了人,想着蔡老黑知道菊娃已经回来要去见菊娃的,果然他就去了!”娘说:“这土匪到现在了,还敢到菊娃那儿去?”西夏说:“菊娃姐是做了诱饵?她咋能给派出所当饵子用?”庆来说:“说顺善脑子里环环多,真是环环多,是他给所长说,捉蔡老黑哪儿都不用去,就守在菊娃店里就是了。他蔡老黑精明一世,糊涂一时,绑架了石头,菊娃能饶了他?但你们女人到底是女人,啥事也不行,蔡老黑差点儿就又跑了。听说是蔡老黑擦黑一去,菊娃倒心软了,把一个瓷碗砰地在门口砸碎了,蔡老黑一惊,闪在了门扇后,店里小房里三个警察打扑克,问:啥事?菊娃说:不是蔡老黑!她一定是吓糊涂了,怎么说这话呢。蔡老黑一听拔腿就跑,三个警蔡就也出来,手电一照,不是蔡老黑是谁,就追过去,把蔡老黑压在泥地里了。”西夏再没言语,回到了卧房里,直到庆来离开也没有出来。

这天夜里,西夏再一次改变了对蔡老黑的看法,当子路和庆来喝完了一瓶酒,送走了庆来上床要睡时,她对子路提出了一连串考问。她说,在茫茫的大海里,你驾着一只小船迷失了方向,突然,风浪把小船吹靠在了一个孤岛边,你上了岛,你上岛后首先要做什么?子路说,我先找吃的。她又说,如果你带着一只鸟和一匹马在大沙漠里行走,为了生存,你必须要舍掉一个,你会舍掉什么?子路说,扔鸟。她又说,我再问你,子路说,你这是干什么呀,问这些古里古怪的事?西夏脸色十分严肃,说,如果现在突然发生了地震,子路你会怎么办?子路说,你是不是要我说我第一个拉着你跑?但我是儿子,我怎么丢下娘不管,我是父亲,怎么不去保护儿子,儿子他又是瘫痪!你说呢?西夏又还在问,如果咱俩去讨饭,只讨来一个饼,谁吃了谁就能活下来,你吃还是我吃?子路说,你一半我一半吧。西夏说,如果一个人拿了刀要杀咱俩其中一个,你要死,还是要我死?子路说,这怎么可能,你今晚是怎么啦?西夏说:“蔡老黑是爱着菊娃的,他是真心爱菊娃,爱得坦荡而有勇气。在四处捉拿他的时候,他竟能冒着危险去见菊娃,这样的男人现在还有多少,而你子路能不能做到?菊娃不是庆来说的办事不力,也不是吓糊涂了,她就是在那一刻里被蔡老黑感动了,她为什么要砸瓷碗,为什么要说来的不是蔡老黑,她就是在暗示店里有警察,让蔡老黑逃跑,这说明菊娃在内心深处也是对蔡老黑有一份真情的。一个女人她可以对一切都是糊涂的,但绝不会糊涂一个男人对她的感情的判断。所以,不管蔡老黑他做过什么恶事,在这一点上我是敬重他的,我也觉得菊娃做得对,我也佩服了顺善和所长,他们比你比我对菊娃和蔡老黑更了解。”子路从来未见过西夏这般严肃庄重,他说:“你是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吧。”西夏说:“没有。如果今晚蔡老黑没有被抓,没发生过他去见菊娃的事,我是不会告诉你另一件事的,当然不是成心要瞒你,只是时机不成熟,现在我就对你说了吧。”于是将下午见到蔡老黑老婆的事说了一遍。子路说:“你说这些啥意思?”西夏说:“我明日想去派出所给蔡老黑说情。或许我说话不顶用,但如果不顶用,我就到县上去,即使他被正式逮捕,我寻律师为他辩护。”子路惊得目瞪口呆,足足过了三四分钟,才说:“西夏,你怕是真中了白云湫的邪了?!蔡老黑值得你这样吗,他是什么好人,什么英雄,是蒙冤了还是受屈了,你这样做,政府和派出所怎么看你,高老庄怎么看你?”西夏说:“会怎么看我?!”子路说:“你要清楚咱的身份,咱是探亲回到高老庄的!已经商量得好好的,明日咱一块儿去见菊娃,谈谈咱的想法,如果菊娃肯去省城,三日五日内就返回城去,你却节外生枝,蔡老黑就是一年两年不释放,你也就一直待在高老庄不成?!”西夏说:“那又怎么啦,我可以再请假么,准不了假,大不了我被单位除名么。”子路说:“神经病!”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先是不想让娘听见,后来声音渐渐大起来,娘在那边屋里敲着炕沿说:“什么事呀,黑漆半夜的睡不安宁!”子路就气呼呼地说:“你要留你就留吧,我回城去,我明日就回城!”赌气拉灯绳,灯绳竟被拉断了,他一裹被子睡下。

子路一觉醒来,窗子上一片阳光,脑子里的第一念头:天晴了?爬起来西夏却不在了,问娘:西夏干啥去了?娘说头明搭早的起来,只说一句话她去镇街呀,也没说干啥去。娘又问:“她干啥去,你也不知道?夜里吵什么啦?”子路脸一下子阴下来,气呼呼地说:“娘,我得明日回省城哩!”娘说:“说走就走呀,不是还没和菊娃说那事吗?”子路说:“我一个人走!”就起来收拾行李。娘再问什么,他也不答。西夏到天黑才回来,娘有些埋怨:“你一出去也是个沉勾子,一整天里不落家,子路都生气了,收拾行李说是明日要回省城呀!”西夏说:“我们说好了的,让他先走,他的假是早到期了。他走我不走的,我还陪娘!”娘说:“你和他置气了?”西夏说:“置什么气,哪儿有什么气置哩?他走了,我和菊娃姐好好谈呀,她要愿意去省城,我和她一块儿去,让子路先回去寻住的地方,还得找个打工的单位呀!”西夏笑呵呵的,娘却在她脸上看,像看书一样,说:“子路是蔫驴,犟得很,我还以为你们置气了!”西夏就看子路,子路脸还是拉得老长。西夏就过去,把一颗梅杏干塞到子路的嘴里,她是在镇街的商店里买了一包,回过头来让娘也吃一颗,娘不吃,转身便去厨房端饭了。西夏笑了笑,低声说:“你真的要走?”子路说:“我说话不算话,我还是男人?”西夏说:“计划在高老庄要怀上一个娃哩,这下就毕了?!”子路哼的一声,坐在了椅子上。西夏说:“好,那你就走,等我也回城了咱们再说。我只希望你在走之前,啥话也不要对娘说。”

第二天一早,子路真的要走了。娘要送他,他不肯,石头要送他,他也不肯,西夏就提了他的那个提兜送他,西夏把他整理的方言土语笔记本也装进提兜的时候,问子路能不能把她收集的画像砖先也带一两件,子路没有回答她,却掏出那个笔记本撕了。西夏不再说一句,提起了提兜跟子路走。出了蝎子尾村,子路却拐脚往爹的坟上去,他并不等候西夏从稷甲岭崖崩下来的乱石里走近来,跪下去给爹磕了一个头,那磕声特别响,有金属的韵音,西夏听见他在说:“爹,我恐怕再也不回来了!”两行眼泪却流下来。在那一刻里,西夏不知怎么也伤感起来,她跑过去抱住了子路,子路的头正好搭在她的奶头上,她喃喃地说:“子路子路,你要理解我。”拔掉了他头发中的一根白发。

当子路坐上去省城的过路班车,消逝在了镇街的那头,街上满是些矮矮的男人和女人,都跑过来问西夏:子路走了?子路怎么一个人走了?西夏抬起头来,蓦地看见了牛川沟的方向,有白塔的那个地方,天空出现了一个圆盘,倏忽又消失了,她以为她是看花了眼,问旁边人:“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但众人都没有注意到那天上的奇观,而巩老大家门前的那摊积水前,迷胡叔坐在那里又咿咿呀呀地拉了胡琴,你弄不清那水是琴声在漫,还是琴声是水而摇曳,一切都飘飘然然,站在旁边听琴的一个是她曾在省城车站见过的女人,一个竟是南驴伯。

一九九八年三月初稿完

一九九九年五月二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