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千岁醒来的时候，小督已经不在了。昨晚的睡褥整洁得叠好在一旁，千岁借她的衣服也细心得架在衣架上，香炉里点着熏香，妆台上放了打好的水，还是温热的。　　　　雨也停了。屋外被风雨侵袭过的地板也已经被侍女们清扫干净。　　　　“既然这样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是啊，那位大人也不是能安心为你留下的人。”　　　　刚打开门，就听到外面有女官交谈的声音。往那处望去，瞧见好几个女官聚在宫廊上。　　　　“可是，他明明说不会抛弃我的。”这下是一个带着哭泣的声音。　　　　“这种男人骗女人的谎话你也信。”　　　　“对啊，你居然还去了那女人的住处争吵，只会让那位大人越发讨厌的。”　　　　“就是那女人抢走了兼雅大人，若不是她，兼雅大人不会抛弃我的。”　　　　兼雅？千岁当然知道听过这个名字。　　　　藤原北家花山院流的嫡脉长子，一流贵族中的一流，风流也是一流。　　　　“女人要是被抛弃了，得找自己的原因，你倒尽怪起他人来了。”　　　　“她都够伤心了，你就别说这话了。”　　　　“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倒还羡慕她呢，若是兼雅公子能来我屋中，哪怕只相好一天我也值得了。女人的贪心只会让男人害怕。”　　　　接着，是一阵啼哭声。　　　　或许是一夜的大雨，湿气还未散开，使得浑身都不由觉得厚重无力，千岁漫无目的地在长廊上走了一段便想转身回去。方一转身，便看到身后红廊一端站着一人。　　　　“重……”千岁险些脱口而出。　　　　那里站着的是一身黑色正装直衣的平重盛。　　　　长长的裙襦下，千岁双脚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之后呆若木鸡看着对面之人。那人正朝自己走来。　　　　“千岁。”温柔的声音穿过层层水汽传了过来，和浅秋融为一体。　　　　千岁步子走得很慢，若同行的是梶原景时，她早就被落在后头，要小跑着才能追上他。所以与景时在一起时，她似乎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身后追着他。而此时，身旁之人却始终与她保持着并肩的速度。可惜，这长廊太过狭窄，两人并肩便会拥挤，千岁几乎能听到两人衣袖相撞的声音。　　　　除此之外，真是安静啊，太安静了。　　　　“你还好吗？”　　　　长久的沉默后，身旁之人终于开口了。　　　　“嗯。”千岁点头。　　　　“宫中的生活还习惯吗？”　　　　“嗯。”　　　　“我原本想，你从福原回来了，我也方便照顾你了，可是父亲又将你送进宫来，宫里的日子很无趣吧。”　　　　“都一样。”　　　　平重盛步子停了下来，看向身旁的少女。　　　　“在哪里不都一样吗？”千岁也停下步子。　　　　“你若是不喜欢，我让父亲……”　　　　“不必。”千岁打断平重盛的话，低着头慢慢说道：“像我这样卑贱之人，能在这里生活已经是逾越身份的事了，我还有什么不满。”　　　　“卑贱之人？”　　　　“卑贱的海贼的卑贱的女儿。”　　　　“千岁！”平重盛不由抓住千岁的肩膀，“你怎么会是卑贱之人，你是我的妹妹啊。”　　　　平千岁抬头看向平重盛的眼睛，“是这样吗？右近卫大人。”　　　　慢慢，千岁察觉抓住自己肩膀的手渐渐松开，随之而来，是对面之人眼中的落寞与失望。　　　　“右近卫大人？你要这样称呼我吗？”　　　　“你我身份有别，这样才合乎礼数。”　　　　“身份有别……”　　　　“所以……”千岁将目光收回，“请右近卫大人不要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了。”说完深深鞠了一礼，转身往来时路而去。　　　　又逃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这么想从他的目光中逃离开。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和他撇清关系。　　　　“呜呜”的哭声又传进耳中，方才哭泣的女官仍旧在那哭着，只是周围的人都已经散尽。千岁安静地坐到了那位女官身边，眼泪流了下来。　　　　现实的世界总是充满悲苦无奈，只有梦中的世界，永远圆满无忧。　　　　男人又出现在樱花树下。　　　　千岁慢慢走近他，飞舞的花瓣扫过她的面庞。她看着风中盘旋的樱花，感叹道：“这花像是永远不会落尽一样。”　　　　男人微笑不语。　　　　“还是没想起什么吗？”　　　　男人摇头，眼中闪过失落。　　　　“其实，想不起来也没什么不好。”　　　　“为什么？”　　　　“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那么悲伤的事情也就想不起来，没有悲伤的世界岂不是很好吗？”　　　　“可是这样，我就永远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了。”　　　　“名字只是区别人与人而已，这个世界中只有你和我，除了我就是你，即使不知道你的名字，也没什么不妥。”　　　　男人看着千岁，重默不语，片刻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虽然有些遗憾，不过你说的也是。”　　　　千岁也朝他挤出一个笑容，然后靠着樱花树坐下。　　　　“其实，我有些羡慕你。”　　　　“羡慕我？”男人也在旁边坐下，“你有想忘记的事情吗？”　　　　“想忘记的事情太多了。”千岁抬起来，晶莹无缺的月亮映在她的眸子中，“我今天……对他说了很无情的话。”　　　　“他？”　　　　“他。”　　　　“是你喜欢的人吗？”　　　　“喜欢的人？”千岁将视线从夜空中收回，看向身旁的男人，“是我的……仇人。”　　　　“仇人？”　　　　“可以和你说吗？”　　　　“当然。”　　　　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世界，面前的男人也是最安全的保守秘密的倾诉对象。　　　　“我是一个会给身边人带来灾祸的人。”　　　　“带来灾祸？”　　　　“在我出生之时，我的生父生母死了，四岁的时候，我的养母死了，七年前……”说到这里的时候，千岁犹豫了下，但还是继续说道：“照料我的三名侍女也死了。”　　　　樱花慢慢飘落在她的发上。　　　　“我的生父母是西海的海贼。”　　　　她对他们没有丝毫印象，关于他们的一切只能从那些侍女口中得知。　　　　“二十三年前，朝廷下令征讨安艺国的海贼。我的生父是盘踞西国的海贼首领，在与官军对抗之时死在了大火中。官军烧死了我的父亲与母亲，在收拾残骸时，发现了已经被烧成焦炭的海贼夫妻身下居然有一个女婴。”　　　　“他们在大火中保护住了你？”　　　　“很神奇吧，据说当时连船体都被烧塌了，我居然能毫发无伤的活着。”　　　　男人不说话继续听着。　　　　“或许是那些官军还有一丝怜悯，居然让我活了起来，将我带到了京城，将我交于一个妇人抚养。”　　　　“你的养母？”　　　　“嗯。”千岁点头，“她对我很好，将我视如己出。在别人辱骂欺负我是‘海贼的女儿’的时候，她总会护着我。其实，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那些人口中的‘海贼’是什么，老是会问她‘海贼的女儿是什么意思’，她就会抱着我说我才不是海贼的女儿，我是她的女儿。那个时候，日子虽然过得贫穷，可是却很快乐。可惜，我四岁的时候，她死了。”　　　　“死了？”　　　　“是啊。”　　　　“是病逝的吗？”　　　　千岁不说话。　　　　良久的沉默之后，她继续开口了：“之后，我就又成了海贼的女儿。”　　千岁闭上眼睛，她永远也忘不了被几双有力的大手浸在水中无法呼吸的绝望、无法忘记被人强行将馊臭的食物塞进口中时的恶心、无法忘记被带刺的藤条抽打时的恐惧……　　　　那时的她，只是一个畜生。　　　　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并不是因为被非人对待的悲哀，而是因为……　　　　“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那个温柔的声音……　　　　在她被众人唤作“海贼的女儿”的时候，在她被那些比恶鬼还要可怕的侍女们欺凌的时候，在她几度觉得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那个温柔的声音，出现在她耳畔。　　　　“重盛哥哥……”　　　　他弯下腰抚摸她满是伤痕的脸，那样的眼睛，多温柔啊，自从养母去世，自己就再也没被这样的眼神注视过。　　　　“我是重盛。”　　　　他是这样对她说的。　　　　幼小的她抬头仰望着高大的他，好高啊，像天一样。　　　　“重盛哥哥……”　　　　那是她第一次那么唤他。　　　　他说他会保护她的，果真，自那日起，再没有人欺负她，那些从前折磨自己的侍女们有时还会朝自己笑，虽然那种笑容让她浑身发毛。不过，她才不在意，因为她有“重盛哥哥”，她的重盛哥哥。　　　　是她的吗？至少那时她是肯定的。　　　　“然后呢？”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然后？”她忘了像她这种人，是不配长久拥有那样幸福的日子的。　　　　“他走了。”　　　　“走了？”　　　　她还记得他不见的第一天，她跑去他时常在的房间找他，那里空无一人。　　　　“重盛哥哥在哪里？”　　　　她这么问经过的侍女。　　　　“重盛哥哥？”侍女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她只觉得自己脸上一阵疼痛，接着便是天旋地转。　　　　“贱丫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卑贱的海贼的女儿！”　　　　那日，在侍女的议论中，她才知道重盛哥哥成亲了，有了自己的新宅子。她并不明白成亲是什么，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天”没有了。　　　　他是骗子！　　　　他说要保护她的，可是他抛弃了她。　　　　“所以你说他是你的仇人？”　　　　千岁摇头。　　　　“他之所以是我的仇人，是因为他是杀害我父母的人的儿子。”当时，率领官军讨伐西国海贼的正是时任安艺守的平清盛。　　　　“可是现在我居然要称我的杀父杀母仇人为‘父亲’！”千岁的双眼变得通红，声音也越发哽咽。　　　　“将仇人当作亲人，在虚假的安逸中忘记仇恨……”　　　　那是哪一天，她已经记不清了，但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将刀扔在她跟前的表情永远印在脑中。　　　　是绝对强者对绝对弱小者的蔑视，是嘲弄，是……　　　　“你想杀我吗？”　　　　那个叫平清盛的男人是这样问的。　　　　“你杀了我的家人！”当时已经满身伤痕，几乎奄奄一息的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　　　　“所以你要杀我报仇吗？”　　　　“我要报仇！”　　　　“刀就在你脚下。”　　　　她拿起地上的刀，那把比她还高的刀。“啊！”她喊了一声，然后朝面前的男人砍去。　　　　可是，连那个男人的衣服也碰不到。　　　　“啊！”她又砍去，依旧什么也砍不到。在这个巨人般的男人面前，她只是一个蝼蚁，做着可笑无用的事。　　　　她疯了一般，一刀一刀不停地砍，不停地砍，直到全身无力得倒在地上。　　　　刀被男人轻易地踢开。　　　　男人依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平清盛的女儿。”他说道。　　　　“我不是你的女儿。”　　　　“你不是想报仇吗？报仇就先得活下去。你若是我的女儿，这些人就不敢再欺你，你若不是我的女儿，你也许在能杀我以前就会死，冻死、饿死、淹死、或者被活活打死？只要这些人愿意，你可能连明天也活不过。”　　　　不，她不要死，她要活着。　　　　她要报仇，所有欺负她的人、伤害她的人！　　　　她不能死！她要报仇！　　　　眼泪无法克制，如泉水一样涌出，打湿了衣襟。这时，一只冰冷的手抚上她的面颊。他在为她擦眼泪。　　　　“但是你喜欢你的重盛哥哥。”　　　　眼泪流地更凶了。　　　　“是，我喜欢他，我喜欢他！”　　　　可是，他永远不会是她的。　　　　“并不是仇恨使你痛苦，而是恨着爱的人使你痛苦。”　　　　“恨着爱的人？”千岁泪眼婆娑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为什么要让我知道我父母的死，我恨不得我是无情无义之人，他们如何死的和我有何干，我对他们没有一丝记忆，死便死了好了！可是……”　　　　在大火中将自己护于身下的那种亲子之爱，纵然是毫无记忆，但那样连着骨肉、化成灰烬也无法割舍的血亲之情有怎样去无视！　　　　男人站了起来，积落在身上的花瓣一片片落下，他没有看向千岁，而是望着满树的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