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天跟踪我……”她小声说,“可能有件事没听到……”
事?什么事?
殷同尘侧耳倾听。
随着小姑娘缓缓开口,绵软的声音一如当初,殷同尘的双眼越睁越大,最后瞪成两个圆滚滚的圈。
他不可置信地捂住嘴。
许眠点点头。
殷同尘当即双手合十,“老板娘,不不,老板,你放心,老板夫的事包在我身上!”
***
晏初水回檀城的事,他谁也没说,那天晚上他独自一人想了很久,想过去,想现在,也想许眠说过的话。
他的的确确割舍不掉她,但从她身边逃开,还是可以的。
或许,也是唯一的出路。
十二年前,他就是用逃走获得重生的,不是吗?
他想过要去一个更遥远、更冷僻的地方,可他毕竟是晏初水,怕黑、恐高,畏惧危险,怀疑陌生人……兜兜转转,他敢去的、能去的地方,只有檀城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想看一眼他的老师。
檀城人口稀少,公墓不大,他进去转了小半圈,便找到了黄珣的墓地。这是一个双穴墓,并葬碑上刻着夫妻二人的名字。
一个是黄珣。
而另一个并不是方秋画。
晏初水稍稍愣了一下,继而想起一些零碎的记忆,大约是小时候听父母闲聊时说起过,黄老师一共有两任妻子,第一任妻子过世极早,几年后又续弦娶了方秋画,因为历史久远,连他父母都没见过那位原配,也鲜少听人提起。
他俯身凝视墓碑上的照片,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名字。
原来她叫高云真啊。
不过……
他拧眉想了一下,如果黄老师是与原配一起合葬的,那方秋画呢?
他不由地有些困惑。
脑海里浮现出重逢那晚许眠与他说过的话——“外公前几年生了大病,外婆就开始卖字画,可外公还是没治好,后来外婆也病了,家里的东西都归舅舅了……”
他隐隐觉得哪里有不对劲,又一时找不到问题所在。
总是想起她,对逃脱没有任何好处,他立刻打住思绪,把重点放在黄珣一人身上。
墓碑上,黄珣的照片还是多年前的模样,与晏初水的记忆完全重合,慈眉善目,身子骨也很健朗。
他带过的学生寥寥无几,晏初水算是他最满意的一个,一则是打小跟着学,二则是悟性高。
学书法向来是从临帖开始,强调获取古人的书写技能,乍一眼似乎并不需要老师,可事实上,绘画初期需要培养的是想象力,对老师的要求不高,书法则恰恰相反。
临帖是一个与古人对话的过程,只有理解古人如何落笔、如何运笔、如何收笔,才能体悟书法的心得与真谛。
纵观两千年书法史,正草隶篆各有所长,名家数不胜数,所以在什么阶段临什么、怎么临,对一个学生而言,是至关重要的选择,甚至可能影响一生。
书法不仅仅是写字,更多的是一种个人修为。
越是从零开始,越需要一个好老师进行正确的观念指导,大多数老师在指导学生时,都会以楷书入门,尤其是颜真卿的楷书。
然而,黄珣教晏初水临帖却是从隶书开始。
八岁的孩子握笔都不稳,想写好隶书是不可能的事,可他偏偏这样教,目的是为了正手脚,学写字,就得先学会横平竖直。
没过一年,黄珣又让晏初水写草书,他那时候字都认不全,更何况是潦草如天书的草书,只能对着字帖描摹,与其说是写字,不如说是画符。
黄珣的理由是,写草书可以感受笔画的连贯性,一笔的开头即是上一笔的结尾,书法写作是一气呵成的,是不可断裂的。
等这两样学完,才轮到楷书。
至此,晏初水学楷书时,对字体的结构与笔意的连贯已经有了深刻的理解,进步神速。
黄珣生平酷爱临帖,在他看来,临摹是一件不能间断的事,常临常新,晏初水跟着他多年,几乎也做到了“遍临”的程度。
他记得,黄老师常说一句话——
“艺术家可以有所长,但绝不能仅有所长,单一是最大的死亡。”
八年的时光,他从孩童长成少年,从朦朦胧胧的,到逐渐有了自己的性格、自己的专长,黄珣授予他的学识难以计数,而更多的,是厚望。
付出过心血,就会有期盼,人之常情。
而被期盼的人如果不能回报这份厚望,便会心中有愧。
他没有在黄珣生命的最后一程来送行、来吊唁,这在艺术圈的师承关系中是非常恶劣的行为,等同于忘恩负义,等同于白眼狼。
他一直都知道的。
可他没有办法来。
他伸出右手,指尖抚过墓碑上鲜红的名字,他低声说:“黄老师,你不会想见到我的……”
无论是当初一走了之的他,还是如今狼狈归来的他。
都毫无颜面。
因为,他不写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