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回京之后,密探便禀告,近来有一个小公子进了温家。
朱儆并没有急着命人传明澈,甚至自己也并没前去探望,只是不动声色地叫侍卫盯着,每天回禀她的行踪罢了。
明澈在温家一连住了四天,养谦见了她,惊喜之情难以尽述,公主也十分喜悦,尽心竭力,照料的无微不至。
沛道年纪还略小些,沛儒跟明澈年纪相当,两个人也算是青梅竹马,十分亲密无间,每次都是沛儒陪着明澈外出玩耍。
明澈习惯了男装,出入之间,众人只当是沛儒在学堂的同窗,又见她神采飞扬,容貌昳丽,举止谈吐自如洒脱,个个倾倒,纷纷打探是谁家的小公子,有结交之意。
那日明澈随着沛儒等几个少年去城外赏雪,骑马走到半路,突然有一队车驾走了出来,众人忙都回避,明澈问道:“这是谁,好大的架子?”
沛儒带笑小声回答:“这是内阁次辅、吏部郑尚书大人。”
明澈笑道:“原来是他,我原先是见过的,却是个有趣的人。”
沛儒忙叫她小声些,不妨这时候轿子停了,里头有人慢慢撩起轿帘,往外看来。
明澈歪头,正对上郑宰思那双惯常含笑的眼,如今郑大人高高在上,已经不像是以前那样爱笑了,只是因为眼睛自带着笑意,不笑也仿佛在微微地笑。
郑宰思望着明澈,眉峰一动。
此刻沛儒等少年早躬身行礼,拜见郑尚书。明澈也夹杂其中跟着行礼,眼睛却偷偷地瞄郑宰思。
郑宰思见她这样狡黠的神情,不禁一笑,眼角的鱼尾纹随之摇曳。
明澈向来洒脱自在,此刻却微觉不好意思,便哼了声转开头去。
郑宰思便温声问沛儒:“今日大风,你是要去哪里?小心着了寒气。”
因郑宰思跟温养谦关系很好,常来常往,沛儒便恭敬道:“是要去城外遐思阁看雪的,已经多加了衣裳,看看就回来。”
郑宰思点头,又问:“听你父亲说,家里来了客人,这位就是了?”
沛儒道:“是。”
郑宰思便看着明澈问道:“你叫什么?”
明澈眨眨眼道:“我叫阿璃。”
郑宰思听了这个名字,脸色瞬间惘然了一瞬,旋即仍和颜悦色地笑道:“这名字很好,人如其名。听说你是才来京里不久,若是久留,我倒要做个东,请一请你了,到时候让沛儒带着,去我家里坐一坐,你说可好?”
明澈笑道:“长者赐,不敢辞,我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郑宰思哈哈一笑,又看了她一眼,便把帘子放下,这才去了。
不料这顿饭到底没有吃成,就在明澈看雪归来后不久,宣仪公主从宫中回来,说是严太妃病重。
明澈虽然跳脱,却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心中早就惦记着严雪,只是不便入宫而已,突然听说她病了,更是着急。
宣仪公主瞧出端倪,便悄悄地说道:“不用着急,你若有心见她,我改日还要去探望的,你就假作是我身边的人跟着就是了。”
明澈想了想:“我这样做,舅舅会不会不高兴?”
宣仪公主道:“回头我问问他的意思就是了。”
当晚,宣仪果然把此事同温养谦说了,养谦听了,先是说不可,毕竟那宫中不是好呆的地方,何况明澈身份特殊。
然而又过了半晌,不知为何养谦改了主意,又同意了。
宣仪不晓得他为何改变主意,因问他,养谦道:“这些年来太妃一个人实在孤苦,当初她把明澈当自己的孩子抚养,如今她病了,何妨让明澈去瞧瞧,也算……是个慰藉吧。”
宣仪瞧他神色郁郁,心中一动,却只微笑说道:“你总是这样多愁善感,既然如此,我明日就带明澈进去,你放心,太妃见了她,一定高兴,病也一定会好起来。”
次日,果然宣仪带了明澈进宫,明澈只改扮成她身边的小宫女,倒也没有人留意。
明澈在黛烟宫里见了严雪,严雪比先前更是清瘦了好些,弱不胜衣。
明澈一看,不禁红了眼眶落下泪来,严雪一眼认出是她,简直以为是梦中相见,挣扎着起身,抱入怀中百般爱抚。
明澈在黛烟宫陪了严雪三日,严雪先前已经不大吃饭,有明澈在,病情才渐渐好转起来。
期间皇帝虽有来探望,明澈都机警地躲了过去,倒也相安无事。
明澈心里还是有些好奇的,也想偷偷地打量打量朱儆如今是什么样了,但一想到当初他狠心地推范垣去送死,便又觉着不如不见的好。
那天黄昏,严雪因服了药正在睡中,明澈百般无聊,自己出了黛烟宫,只小心在后宫里闲逛。
她本来就对这后宫并不陌生,走了一刻钟,平安无事,只是明澈谨慎,知道如今的后宫已经不是当初她可以肆意玩耍的那个了,便要转身回去。
谁知才一回身,就见身后廊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身着侍卫的服色,长身玉立,眉眼烁然。
明澈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心中大惊,便忙将头转开,假意无事,转身走开。
不料那人道:“等等。”
明澈假装没听见,越走越快,直到身后那人赶了上来,探臂将她拦住。
明澈只得止步,回头道:“你怎么这样无礼?拦着我干什么?”
那“侍卫”向着她笑了笑,道:“你不认识我了?当初在郊县的酒楼里高谈阔论的是不是你?你怎么成了小宫女了?”
明澈把他的手臂推开,哼道:“什么郊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在宫里,你不要放肆。”
侍卫笑道:“我哪里放肆了,我因见了昔日旧友,所以同你多说会儿话罢了。那天你怎么不告而别,明明都说好了一起的。”
“谁跟你说好了?你不过一相情愿罢了。”明澈不禁回嘴。
侍卫挑眉:“好啊,终于认了那天假扮男装的是你了?”
明澈吐舌,自悔嘴快,却又挺胸道:“是我又怎么样?你管得着吗?走开,别拦好人的路。”
侍卫笑道:“我方才看你鬼鬼祟祟的,你是想干什么?这里我熟,我带着你好了。”
“你才鬼鬼祟祟呢,我光明正大的很呢,”明澈啐了声,“何况我自己有腿,我爱去哪里去哪里,不敢劳动你。”
侍卫道:“反正我也没事,我带你去看梅花鹿好不好呀?”
听见“梅花鹿”三个字,明澈心头一动,不禁想起当年小时候,朱儆握着自己的手,去看那新出生的小鹿的情形。
“我不去,”她忙又扭开头:“你当我是小孩子哄吗?”
侍卫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笑的越发喜欢,温声道:“你这样聪明,又这样狡黠多变的,当然不是小孩子了。”
明澈不领情:“知道就好。我该回去了。”
侍卫道:“怎么不多说会儿话?”
“我不跟来历不明的人说话。”明澈一把将他推开,拔腿就跑,跑了两步,回头向着他扮了个鬼脸,瞬间跑的不见了踪影。
又过数日,严雪的病大有起色。
这日,一个小太监从黛烟宫里走出,往外而去。悄悄地才过环翠宫的时候,便听有人道:“喂。”
那小太监也不停步,仍是往前,直到那人笑道:“稀奇的很,上次是宫女,这次是太监,下次不知道又是什么?”
小太监听了这话,方站住脚,她回过头来,气鼓鼓地瞪着身后那人。
原来这“小太监”竟是改扮了太监服色的明澈,换了太监衣裳,秀丽之外多了一份奇异的俏皮。
明澈望着那人,眼睛里掠过一丝讶异之色,就也说道:“这有何稀奇的?比如你上上次是生意人,上次是侍卫,这次又是什么?”
原来此刻在明澈身前的,竟是一身皇帝常服的朱儆,上次的那个侍卫,自然也是他假扮的。
朱儆一笑,迈步走到明澈身边:“本来以为能瞒得过你,可也知道你这丫头狡猾的很,你上次是不是已经认出我来了?亏你还假装不认得。”
明澈脸上红了一红,上次朱儆假扮侍卫跟她见面,上次是在宫外,明澈并未多想,如今在宫里,朱儆出现的又蹊跷,明澈即刻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可明澈虽然认出朱儆,却仍是不动声色,只想瞒天过海,再像是上次一样偷偷跑掉就是了,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明澈白了朱儆一眼:“你是从什么时候就认出我的?”
话音未落,朱儆已经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弹了一下:“大胆,皇帝哥哥也不叫一声了?”又回答,“我自然是在郊县的时候就认出你来了。”
明澈无奈地把自己的小太监帽子摘下,叹道:“皇帝哥哥,你眼睛真毒呀。”
朱儆笑微微道:“我不比你,你心里没有皇帝哥哥,所以见了面也不认得,我心里时时刻刻都记得那个小明澈,所以一见到你,就立刻认了出来。”
明澈哼道:“不用跟我说这些好听的,我知道我冒犯了您,惹了皇上不高兴,可是会杀头的,您要怎么罚我?”
朱儆笑看着她,半晌道:“我记得,曾经有人说,会在我身边陪着我的。”
明澈心一跳:“是吗?那不过是小时候瞎说的罢了。”
朱儆点头:“你果然还记得,还算你这丫头有心。”
“那又怎么样,我记性好罢了。”明澈转开头去。
“你方才不是问朕要怎么罚你吗?”朱儆微微俯身,在她耳畔道:“就罚你留在宫中陪着朕好不好啊?”
他离的太近了,口中吐出的温润的气息扑在脸上,语气又是这样的温柔亲昵。
明澈转头,两个人四目相对的瞬间,明澈竟有些分不清他是真心假意,只是望着对方熟悉的眸子,往事不禁在心底泛起,明澈嘀咕道:“我可不要当什么秀女。”
“那……”朱儆眼底泛起笑意:“就要明澈当管着他们所有人的女官好不好?”
这是他们当年的旧话,此刻两人都已长大,听来滋味却大为不同。
明澈扭头哼道:“你又骗人了,宫里没有这种女官。”
朱儆沉声道:“朕说有,就一定有。”
皇帝的眼神太过明亮热切,甚至有些灼人。就像是给夏日的阳光照着,让明澈两颊微热。她怔怔地看着朱儆,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