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正一片寂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这杏花又开了。” 这声音不高不低,在黑夜里只吓得我一激灵。我坐起来向后望去,却发现后面站着一个装模作样的白胡子老头。见我正瞪着他,那老头便轻咳一声,开口说道:“哦,你好,我是太白金星。”边说边作了个揖。 我张大了嘴,太白金星? 玉皇大帝? 齐天大圣? 我不敢相信,只觉得这老头一定在逗我。 老头摇了摇脑袋,轻轻嘟哝道:“现在的年轻人,可越来越不懂尊老了。”说着找了块石头,掸了掸袍子坐下。 我还在目瞪口呆的发愣,老头开口问道:“还有吃的么?” “没,没有……”我有些结巴,忽然又在草地上摸到两颗吃剩下的枣。便举起来对他说:“还有两颗枣,你吃么?” 老头摸了摸嘴,说:“枣就算了,吃多了牙酸。” 一听此言,我便笑了起来,心想这一定是个冒牌货,哪有神仙牙酸的?神仙要是牙酸,菩萨也会胃疼了。 老头觑着眼看了看我,问道:“你就是凤凰的寄胎?” 我还不知整件事的原委,不敢贸然搭话,只说道:“我叫沈致。不晓得什么凤凰什么寄胎。” 老头抚了抚胡须,说:“唔,不知道也好,反正也是命中注定的事。” 我奇道:“这些天来,你一句凤凰,她一句凤凰,那凤凰究竟是何方神圣?与我又有何干系?” “这你可问对人了。”老头的眼睛顿时开始放光。他站起来老神在在的说:“唉,沧海桑田啊,不知已过了几千万年……” 此时树上的妖怪仿佛不想听老头说话,便伸展双翅不发一言的飞走了。老头打住话头,对着妖怪的背影控身躬背装模作样一番,直到她渐渐远去消失不见,方才转过身来眉飞色舞的说:“她走了也好,我已经好久没找人说说话了。” 他走近我说:“年轻人,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继续说道:“装着一本账,什么都瞒不过我去。” “就是说你爱瞎打听呗。”我老实不客气的说道。 老头有点着急的指着我说:“你你你,年轻人不要乱讲话。啥叫爱瞎打听,那叫……交流信息懂不懂?”我不由得暗暗发笑。老头伸出手臂指着妖怪远去的方向道:“你知道她是谁么?” “呃,她是孔雀,一个妖怪。” “她从哪里来?”老头不依不饶的问。让我想起了高中时外号叫“追风”的数学老师,他也会像老头这样,不停的追问直到你发疯。 我犹犹豫豫的说:“就在……这里?” 老头见我显然在蒙答案,满意的坐下来,慢悠悠的说:“这件事情,还得听我从头道来。只说在那天地未开之时,万物只混沌如鸡子。后有盘古开天辟地,才有世间这般模样……” “蛋里的清浮之物化为天空、白云。浊重之物又化作大地。盘古的骨头变成了山川峰峦,血液化作了江河湖海……”我接上老头的话,耸耸肩说:“这故事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可这和孔雀有何关系?” 老头翻了翻白眼,说:“你说的那些倒是真的,那些清浊之物,还有盘古之身体发肤尽皆化作了天地山川,河流湖泊。只是我且问你,这蛋中尚有些微欲清未清,似浊非浊之物,又来往何方,去向何处呢?” 只这一下便问倒了我,我嘴硬道:“都只是传说罢了,哪里就知道得那么清楚?看你年纪一大把,想必是编个故事唬我吧?” 老头嘿嘿笑了一声,说道:“倒也不是个老实头。你且等我说完,再仔细琢磨一下我是不是编故事再说。”他继续说道:“这蛋中那些微欲清未清,似浊非浊之物,蛋开之时遇风便化为了孔雀、大鹏二鸟,与这天地相伴相生。” 我瞪着他,不知道他是在信口胡诌还是真有其事,只听他继续说道:“后又有娲皇开世造物,以黄泥抟土造人,溶彩石补苍天,斩鳖足以立四级,更兼屠妖兽置婚姻,世间男女才得以代代相传繁衍生息。” “那孔雀秉天地之灵气而生,有呼风唤雨翻江倒海之能,最是神通广大。大鹏为次,虽无大神通,但心思狡诈变化多端。二鸟皆性恶,喜食人,为祸世间。娲皇怜爱世人,苦寻斩杀孔雀、大鹏之法。后来,终于在此处找到了盘古开天辟地之利斧。” 我向左右望了一圈,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斧头就在这里?” 老头反问道:“这里叫什么?” “蛋……山,”我恍然大悟:“难道这里是盘古开天辟地的地方?” 老头摇头晃脑的慢慢说道:“只因这蛋山便是盘古开天地之所在,那利斧便藏匿在此处的一块巨石之中。娲皇获此至宝,又催动万狱之火将其铸为金翅大鸟,更以匿利斧之石为心,植入大鸟肚中。那金翅大鸟获娲皇灵力,即一冲直上九宵之外,天地间金光四射煌煌耀目,世间便称其为凤凰。” 老头捻起一颗枣放进嘴里,嚼了两嚼便囫囵吞了下去,随后说道:“凤凰降世,娲皇却因之力竭而亡,凤凰继娲皇之志护佑世人。孔雀、大鹏因娲皇故去无人能敌,更是在人间滋扰不堪。忽有一日,孔雀不知何故寻访凤凰至无涯之海。凤凰心生一计,幻作男子之形立于海面。孔雀为其风姿所引,竟收了神通向凤凰注目良久。凤凰以手抚心佯装跌倒,孔雀果然中计,化作女身趋身向前附耳贴近凤凰胸膛。谁知那孔雀只此便被凤凰给收伏了。” 听到此处,我奇道:“前头倒是斗得未分胜负,此时为何却被收伏了?” 老头微微一笑,卖了个关子。我看着他说:“可见你也不知道。”老头沉不住气,拈了拈胡须说道:“哼,凤凰之心是什么做的?” “那块石头。藏着斧头的大石头。”我回忆道。 老头点点头道:“孔雀虽有飞天遁地之能,却天真烂漫心思恪纯。那石中,有孔雀降世时之风雨雷电之声,那孔雀一闻此声,便只如重入母体之中,安稳平静有如婴孩,即便江河倒流天崩地裂也不去管他了。” 我默然半晌,方说道:“原来如此,这便是离咒?” “你也知道离咒?”老头斜睨了一眼,说道:“凤凰趁此机会将半阙离咒刻入孔雀皮肉之中,自此凤凰只需催动离咒,孔雀便皮开肉绽不敢与之相抗。后凤凰又念及孔雀系与天地共生之神鸟,便留其性命,只令其不得作恶。孔雀无奈,只得日夜跟随凤凰左右。那大鹏见孔雀被困住,自己又非凤凰敌手,说不得只好远遁西方世界。世间从此太平了。” “自此又相安无事的过了一万八千余岁,眼见人口滋长,齿生日繁,这世间便慢慢有了你多我少,你哭我笑的不平之事,又为此有了各样心思,各种争斗,乃至乱世之时杀人盈野,流血漂橹。大鹏见人间欲望横流,戾气日增,便将那些爱、欲、乱、憎、苦汇聚起来,混入凤凰时常沐浴的清泉之中。凤凰受七情六欲所惑,本心障蔽私欲渐生,性情乖戾行事暴躁,更是不准孔雀稍离半步。此时恰逢东南方地动,人口死伤不计其数,地火绵延十余日不熄。凤凰疑此事系孔雀所为,大怒之下便催动离咒欲置孔雀于死地。” 我紧张的攥住了双手,老头说道:“孔雀虽被离咒所制,但事关生死,只得奋力相抗。凤凰孔雀均是上古大神,这一番争斗真是亘古未有,你来我往之间只打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大鹏见计谋得逞,喜不自胜之下便现出真身,想趁凤凰、孔雀两败俱伤之际将之一举斩杀。谁知凤凰被孔雀重创已是不愈,此时见大鹏出现,心知中计。又见大鹏得意忘形失于防范,便将元神注入尾羽汇成的金色绳索内,绑着大鹏一起跌入了那无边的炼狱之火中,同归于尽了。” 说完这一番惊心动魄的天神之战,老头似乎也有些心旌神摇,一时望着远方沉默不语。 “如此说来,凤凰死了,大鹏也死了?”我摇摇脑袋,疑惑的问:“那我见到的黑鸟又是谁?” “一只黑鸟?” “那只黑鸟唤孔雀为姐姐。”我说道。 老头歪着头想了半天,自言自语道:“孔雀、大鹏一卵所生,能唤孔雀为姐姐的,就只有大鹏了。难道大鹏没有死?那可糟了。”他闷了一阵子,忽然又嘿嘿笑了起来说:“大鹏没死,可孔雀没死,凤凰也没死。天塌下来自有他们顶着,我倒是担哪门子的心。” “这么说来,那凤凰可是上古大神了。”我心绪一阵激荡,拉住老头说:“老……太白金星?我早知道自己生来就与众不同。果然,我注定是要拯救这个世界的。”我攥紧拳头做了个超人的姿势。 老头挠挠头,有点尴尬的说:“这么说也对,你嘛,算是凤凰在人间的寄胎。他的元神,”老头指了指我,说道:“就在你的身体里。” “明白!再经历过九九八十一难,我就会变成凤凰了。” 我对未来充满着憧憬,大神在向我挥手,英雄梦在心底熊熊燃烧。 老头呵呵笑了一声,随后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说道:“时辰不早了,我可乏了。”作势便转身要走。我立刻扯住他的袖子说道:“看你这番话说的不长不短让人心欠不安,你倒是一咕噜说完再去睡也不迟。” 老头拗不过,只好又说道:“凤凰跌落炼狱之火中,本应神形俱灭。可谁知竟有一丝元神逃出生天,自往人世间托生去了。只要元神尚未殒灭,只需假以时日,再不断辅之以天神灵力加持,那凤凰便会慢慢活转过来。只是人神殊途,这元神却与寄胎之肉身相互依存又彼此争斗。凡此二者之间有一个不能平衡,便二者皆受牵连。所以这寄胎从出生之时,便与常人有异,更得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 我终于知道自己出生时的种种异状,原来是因此而起。 老头继续说道:“自从凤凰投生人间,孔雀便也在人间寻觅凤凰。只是那番大战让她元气大伤,孔雀初入人间之时,便也与凡人一般无异了。孔雀却以这凡人之力,踏遍千山万水,寻觅凤凰数个春秋,终于让她找到了。” 老头看了我一眼,又说:“在此之后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月,孔雀的灵力终于逐渐恢复,即以半阙离咒催动凤凰之元神苏醒了过来……”老头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我竖起耳朵才听清楚:“两位天神又得现世间,日月山川皆为之震惧。前岁那场大地动,便是由此而生了。” 老头一边说一边半眯着眼睛。我怕他就此睡着,赶紧问道:“以后呢?” “此后的事情,皆为针头线脑的杂事,你大概也就知晓了,我也不必多言。”老头的脑袋越垂越低。 “先不要睡。我问的是——以!后!”我以为他没听明白,急急的将以后两字强调了一番。 “唔,年轻人。”老头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惊醒,口齿不清的说道:“不要着急……一切皆有定数……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不会着急忙慌的问以后的事了。” 说完这话,老头便倏忽不见,只留下我一人坐在那里发呆。只觉这方天地虽如此寂寥,自己却似终有归依般心安神定,看来确是前世夙缘,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忽又想到太白金星所说凤凰之神通广大,收伏孔雀,护佑世人之举,不由得心驰神往。只是不知那凤凰何时才会涅槃重生,那时自己又该是何种模样。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妖怪却又飞来,落在地上问我:“他终于走了?” 我看着她,轻轻唤了一声:“孔雀?” “嗯?” 我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随后几步走到她的面前,问道:“你能飞天遁地?” “唔……这倒是能。” “你能呼风唤雨?” “嗯。” “你能移山填海?你能长生不老?能七十二变?你能让时光倒流?变出好多好多钱来?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激动的握着双手,向她问道。 妖怪转过头去没有理我,自言自语的嘟哝道:“如何也学得如此唠叨?” 我笑得龇牙咧嘴,便拉住她的衣袖道:“那么,你应该满足我三个愿望。” 妖怪转过身来奇道:“这又是为何?” “哦,”我转了转眼睛说:“只要是神仙遇到凡人,都会满足凡人的三个愿望,书上可都这么写,否则如何证明你是神仙?” 妖怪歪着脑袋看了看我,说:“好的。” 这么容易便得了逞,我不由暗暗发笑,想着这神仙脑子大约是木头做的,真是好骗得很。 谁知妖怪还有后招,只听她一本正经的说:“可书上说的,愿望只能有一个。” “诶?” 妖怪闻言扭头便走,我赶紧扯住她的头发说:“好好好,一个就一个。” 妖怪轻轻吹开眼前的碎发,抖了抖翅膀气定神闲的说:“那么,你现在想要什么?”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迅速的转动脑子,开始回忆起那些想要却无法得到的东西。我想到六岁时掉在地上的冰激凌,小学隔壁班那个小胖子的无敌风火轮,十七岁那年还没看完就被班主任收缴的小黄书,想到了只差两分就考上心仪大学的无奈,还有化学系那个言笑晏晏长发及腰的姑娘。可那些曾经牵肠挂肚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东西,如果倏忽一下变得触手可及,便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好一番踌躇,我才决定放弃那些不着调的过去,好好把握将来。我想到了钱,可有钱没命花也是大大的悲剧。于是我想,钱哪有命重要,我决定要长命百岁。可又一转念,就算活成了黑山老妖,没亲人朋友人生又有何所乐?自身价值?外界认同?可那些东西都是种瓜得瓜,种豆便得豆罢了,哪能用这种方式得到? 妖怪仔细的瞧我的脸,终于皱了皱眉头问道:“就那么难以决定么?” 思索良久,我终于吹了一个口哨,伸着懒腰对妖怪说:“那可不?哪能那么快就决定得了。再说我现在啥也不缺。除了天上的星星摘不下来,可算是要什么有什么了。” 我遗憾的晃晃脑袋,为失去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感到懊恼。 妖怪听完我的话点了点头,随后不声不响的将手握成了一个拳头,伸到我的面前。 “嗯?”我不知她干什么。 妖怪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的摊开了手掌。她的手掌上方慢慢腾起了一点微弱的亮光。那亮光烛火般轻轻颤动,仿佛一阵风吹来就会熄灭。 我惊讶的看着那点亮光,只见它渐渐转动起来,并随着转动开始不停膨胀变大。几分钟后,那团亮光便长到了玻璃弹珠大小,它的周身散发出洁白的光芒,我睁大了眼睛,伸出手指想碰一碰那“弹珠”,谁知它立刻轻盈的跳跃到我的指尖上方,在那里不停转动。我开始不停用手指划圈,那“弹珠”仿佛受指尖操控一般,也随着指尖的方向转圈圈。我向前方跑去,忽又停下,那“弹珠”也随着我或跑或停,忽上忽下,始终不离我身旁。我玩心大起,对亮光说道:“过来。”亮光便立刻飞到我的眼前,我又说:“飞上天去。”那亮光便腾的一下向上方飞去,过了一会儿复又飞到我的眼前。我慢慢伸出手掌,“弹珠”便仿佛能读懂我的心意一般,悠悠飞到掌心上方,静静的停在那里,闪烁着光芒。 我兴奋的问道:“这是什么?实在好玩。” 妖怪说:“星星。” 妖怪又说:“送给你。” 我愣在原地,过了半响才弄明白只是因为自己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她便当真送了我一颗星星。我苦笑着想,这蠢丫头,永远闹不明白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便走上前去对着她做了一个鬼脸,用手指戳着她的脑门子说:“真是个榆木脑袋,胡说八道你也当真?” 妖怪却不躲闪,只是微笑着任由我胡闹。我心中一动,问道:“礼尚往来,你喜欢什么?我送给你。” 话一出口,我才恍然想起她和寻常人并不一样,于是又摸摸脑袋笑着说:“我又胡说了,你又不是凡人。”是啊,她不是凡人,哪里还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又有什么能让你觉得快乐欣喜呢? 妖怪果然摇了摇头。我笑了笑,心中忽然有些无力。 妖怪说:“我没有生日。” 我方才想起,今天是我三十岁的生日。 妖怪微微着扇动白色的大翅膀,她说:“生日快乐,沈致。我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在我三十岁那天,在一座清冷寂寥的山里,在美丽世界开始的地方,有一个长着翅膀的姑娘送了我一颗星星。那是世上最美的星星,那是属于我的星星,我把它紧紧的握在掌心里,举起来对妖怪说:“多谢。”星星的光芒照亮了我的脸,我的心随着星星闪烁舞动,好像就要飞到天上去了。 我抬头望着天空,叹了口气道:“多谢。只是以后……你别再这样送我东西了。” 我耸了耸肩,对妖怪做了个鬼脸,嬉笑着说道:“因为你无知无觉,可是我却做不到。这样对我可一点儿都不公平。你可知道?” 妖怪一脸迷糊的看着我,我只好说:“像我这一大把年纪的人,只该找个漂亮贤惠的老婆,生一对儿女,过些平静安稳的日子。”我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可是……如果你一直这样温柔的待我,只怕我以后再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了。我可不想自寻烦恼。” 我得承认自己实在怂包,可命运对我开了如此大的一个玩笑,难道我就毫不回头的在错的路上一直走下去?我他妈得救我自己,这没有什么不对,也没有什么不好,我暗自安慰自己道。 然而妖怪只是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我也不去管她,转身走到杏树下的一片草地上,微笑着对她说:“晚安,孔雀。” 妖怪飞到树梢上,树枝微微颤动,有白色花瓣悄悄拂过我的脸。她在我的头顶上说:“你们,可真是麻烦。” 那颗星星安静的漂浮在我的眼前,我轻轻闭上双眼,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