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看到妖怪与凤凰的初识的那天开始,我便憎恨上了时间和回忆这种东西。那些无穷无尽的时光,那些有关妖怪的过往,永远都属于凤凰,过去是这样,将来也是。这件事情让我感到愤怒,一种无比凶猛,却无可奈何的愤怒。我想,如果没有妖怪赐予我的蜜糖与□□,我也许会无奈却平静的接受凤凰取代自己的事实。可现在的我,已经被快乐俘获,套上了欲望的笼头。恐惧和妒意让我像奔跑在黑暗中的瞎马一般,横冲直撞的向着悬崖疾驰而去。 我日夜难安,被焦虑烧红了双眼。可凤凰似乎并不愿意就此放过我。他正在我的身体里快速的生长,他的记忆开始越来越频繁的出现的我的梦中。而我却只能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被凤凰的回忆淹没得快要窒息。那些回忆或长或短,或简或繁,或一餐一饭,或逍遥无边。可岁月迁延,往事种种,他的回忆里却永远有一个身影,那就是妖怪。 一个又一个梦境不停的挤压着我,连我都开始怀疑自己已经变成了凤凰。于是有一天,我终于控制不住的拿起石头猛地朝自己的手砸去,瞬间喷涌而出的鲜血和真切的疼痛,让我咧开了嘴,这意味着,我还活着。这也同时暗示了我,虽然没有办法打败凤凰,但只要他还在我的身体里一天,我便能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伤害他。这灵光一闪的发现让我忽然萌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要置凤凰于死地,只需要找个山头跳下去,或者找块石头撞上去。如此便可一了百了,换得世界清静。想到这里,我竟然心情舒畅的看着妖怪笑了起来。 在一个雾气沉沉的天气里,我又来到了凤凰的梦境中。这一次我打算不再沉默,必须给他点颜色看看。于是我开始在梦中撒泼打滚,跳脚大骂起来。天煞的神,该死的仙。说到底你也就是一坨废铁,一块破烂石头。牛都嚼不烂,狗吃你都得就蒜! 这边厢骂得得劲,忽见妖怪从天边悠悠飞来。她仍然顶着那头壮观的金羽,嘟的一声便落在对面的小山头上快乐的向凤凰打着招呼。 凤凰的心忽然开始起伏不定,似乎正被什么事烦扰。他皱着眉头问道:“孔雀,你为什么总是笑?” 妖怪满脑袋的羽毛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此时的她便笼罩在那片金色的光晕之中。妖怪听到了凤凰的疑问,便歪着头想了一想,答道:“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一看见你就想笑。” 凤凰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咔咔嚓嚓”的响了起来,就像是年久失修的城门被打开了一条缝。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又看着妖怪说道:“孔雀,你为什么总是吃人?” 妖怪闻言满脸疑惑,她睁大了眼睛说道:“我不只吃人,我还爱吃鹿和鱼。我从不吃蝙蝠和刺猬,可大鹏喜欢。” 凤凰皱着眉头缓缓的说:“你可否答应我,今后不再扰乱人间?” “为何要如此?”妖怪仍旧一派天真烂漫的残忍。 “因为被你吃掉的人会觉得恐惧,他们的亲人会感到难过。他们会把你当成魔魅,憎恨你, 诅咒你。” “你说的是什么?我不大明白。”妖怪摇了摇头说道。 一片花瓣被风吹落,打着旋儿飘了下来。妖怪像金鱼一般鼓起两腮,向着凤凰的方向轻轻吹去,那花瓣便一路摇曳飞舞着,落到了凤凰早已摊开的掌心里。凤凰注视花瓣良久,忽地抬头说道:“孔雀,你走吧。” “我才来呢。”妖怪伸了一个懒腰,她摇晃着脑袋,将翅膀挥得扑啦啦直响。 凤凰的心狂跳起来,他压低了声音急切的说:“你快走。” 我被凤凰的话惊醒,这才猛然意识到凤凰此时正站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海面上层层鳞浪随风而起,伴着跳跃的碎光,有如幻梦。我突然想起了太白金星,他说起过凤凰收服孔雀时的情形,与现在何其相似。 我的脑袋仿佛被火车撞了一下,嗡嗡的轰鸣着。我在凤凰的梦境里,对妖怪大声嘶吼着:“快走!快走!”可我的四周只如万古之长夜,哪里有一丝回响。 于是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妖怪从山顶飞了过来,她轻轻趟过海水,一步一步走向凤凰。凤凰的身体又开始咔嚓作响,我终于明白,原来那是他的心慢慢裂开的声音。这剧烈的疼痛让凤凰攥紧了拳头,他捂住胸口,牙齿被咬得格格作响。 妖怪走到了凤凰的面前,她伸手抚摸着凤凰的额头,问道:“妖精,你怎么了?” 凤凰不发一言,只是痛苦的挥着手。妖怪却不明就里,反而将耳朵贴近了凤凰的胸口。谁知她甫一听到凤凰的心跳声,便神色安详,轻轻的闭上了双眼。 她的身体慢慢蜷缩起来,变成了一团小小的白影。 天在水里,鱼在云边。孤独的天神飘在海面上,轻轻摇摆,一如她初生时的模样。 我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连咒骂都没了力气。只恨不能有毁天灭地的法力,助我冲出这无形的牢笼。让我能护她佑她,使她平安喜乐,免遭灾殃。 不知过了多久,妖怪悠悠醒转。她睁开眼见到了凤凰,便牵着他的手快乐的说:“我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话犹未尽,便听得凤凰口中吐出了一串古怪的音符。他神色复杂的站了起来,身体渐渐离开海面,随后停留在离妖怪数米高的半空中,开始了缓慢,但却坚定的唱念。当最后一个音符从空中消失,凤凰猛地伸出手大喊一声:“布!”只见妖怪头上的金羽瞬间便化为丝丝金线,如一张大网般缠住了她的身体。妖怪却还只当好玩,拉起身上的金丝细细查看起来。 天边的残阳如血般映红了海面,凤凰御风而立,又大喊一声:“隐!”那交织的细细金丝倏忽间隐入了妖怪的身体,消失不见。妖怪见状顿时愣在原地。 天地间寂寂无声,凤凰伫立在半空中,夕阳从他的身后射出了最后的光芒。神圣的阴影和着霞光降临到了海面上,让这个世界看起来绚烂又阴森。 妖怪注视凤凰良久,方呲的一声笑出声来,开口说道:“真是好威风啊。” “孔雀。”凤凰的声音再也不像十里春风般和暖。现在的他只如一台精密机器,一字一顿的说:“你,不可再作恶。” “何为作恶?”妖怪挥挥翅膀站了起来,有些疲惫的问道。 凤凰不答,只是面无表情的说道:“从今往后,你只可随我在这山中清修,不许再为祸世间。你可明白?” 妖怪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她轻轻的说:“我不明白,我永远都不会明白。就像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我。” 她就像个无助的孩子,赤着脚站在金色的海面上,脸色苍白,身上有点湿乎乎的。我的心忽然感觉到一阵清晰的疼痛。 平静的海面忽然刮起大风,海水如一锅即将沸腾的水般剧烈震动起来,夕阳在海面投下的绛红光影瞬间被震碎成无数光斑,它们覆在滔天巨浪的肩头,金戈铁马般呼啸着,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天和地搅动得如无边血海。成千上万的黑色海鸟聚拢在头顶的天空中,又暴雨般的垂直而下,绝望的呼号着撞击在海面上,留下的尸体只在瞬间便被巨浪卷得无影无踪。惊恐万状的鱼类拼死挣扎着跃出水面,可等待它们的,只是被无处不在的旋涡和浪头撕成碎片。暴怒的大海雷霆般轰鸣着,似要将这世上所有的美好与丑陋一并吞噬。 无助的孩子终于化作了死亡之神,我看见妖怪就在不远的前方,浑身散发出血红色的光芒,鬼魅一般轻轻漂浮在风暴的中心。只见她神色漠然的将手一挥,一个巨浪便劈头朝凤凰打了过来。凤凰竟无丝毫抵挡之意,只在瞬间便被浪头打得直坠海面。当他浑身狼狈的站立起来时,一个又一个巨浪如期而至,将他猛的抛向天空,随后又重重的砸向海面。凤凰的身体被妖怪不断掀起的巨浪碾压得嘎嘎直响,巨大的痛苦让他的身体忽而蹦得像一根琴弦,忽而又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我眼见他忍受这万般折磨,却迟迟不肯催动离咒自保,一时想到若是将凤凰换做我自己,此时又该如何对待孔雀?忽然又想到周倜,若是这厮在,必定又会说些管他天翻地覆,定要护得孔雀平安之类的意气之语。不由得在幻想中苦笑着摇了摇头。 正自胡思乱想,却没有注意到那边的妖怪已然停手,现正与凤凰在海面上方隔空对峙。她的长发随风飞舞,神色似嗔似怒,似悲似喜。而凤凰的模样我虽无法一窥全貌,但也能感觉到此时的他已是狼狈不堪。他强撑着身体勉力站了起来。鲜血从他的七窍流出,染红了金色的羽毛,又淅淅沥沥的滴落在波涛翻涌的海面上。说来也怪,凤凰的血每掉落一滴在海水中,那一片的浪头便霎时消散开来,又变成了平静慈祥的海的模样。 妖怪没有说话,我却看见黑色的海水在她的身后翻滚肆虐,好似正被巨大的引力吸向天空,渐渐变成了一个无边无沿的水龙卷。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我只如太阳下的一滴水,宇宙中的一粒微尘。 大地在不停震颤,远处的山开始崩塌,天与地似乎都要被这恼怒的天神捣得稀烂了。 我明白,妖怪要准备对凤凰最后一击。我在幻想中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呼吸几乎停滞。 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妖怪任由海水汇聚如咆哮奔涌的山峦,却迟迟没有动手。她看着凤凰,忽然冷冷一笑,开口说道:“奇怪的妖精。” 凤凰已然不支,只能跪立在妖怪面前。他轻轻拭去面颊旁的血迹,没有说话。 “你费尽心机就为了今日,为何还不动手?” 凤凰依然沉默。 “不说?也罢。”巨浪在妖怪的身后蓄势待发。她迎着风,张开了白色的翅膀。 死期将至,金翅大鸟终于抬起了头。他半眯着眼盯着妖怪仔细的瞧,忽然又垂下头去,轻轻在嘴里嘟哝了一句:“她可真美。” 妖怪似有所动,眼中光芒一闪,微微垂下了眼帘。 眼见漫天的巨浪即将席卷而过,凤凰却缓缓吐出一口气,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他用尽全身力气,试图伸展开自己金色的翅膀,但终究力有不逮颓然倒下,随后叹了口气道:“将我的心取去,你便自由了。”隔了半晌,忽又失神的笑了一下,轻轻说道:“我也便自由了。” 凤凰甫一开口,便直直的将命门交出,这倒是让我着实意外了一下。水雾升腾,妖怪的脸渐渐模糊,只看见那片水幕铺天盖地的向凤凰的方向直扑了过来。我站在地狱的门槛上,甚至能感觉到被卷起的水雾濡湿了凤凰的脸。 末日的来临看似无可避免。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间,嘈杂的世界忽然变得悄无声息。我看见水幕静止在凤凰的眼前。只有被卷到半空中的虾兵蟹将还停在天上,生动的保持着蜷缩扭曲的惊恐模样。 在浪的那头,水雾已经散开,妖怪飘在天与海的中央,嗓音清亮的说:“现在,我改主意了。” 她说:“这样不好,我不喜欢。可我又想了一下,想到了一样好处。” 凤凰挠了挠脑袋,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妖怪缓缓说道:“活得太久,总是很闷的。而现在,我终归不会再像以前那般孤单寂寞了。” 她一面说,一面手指轻挑,海面上便突的蹦起一串水珠,在空中缓缓浮动。我以为妖怪还要动手,哪知她微微一笑,那些水珠便如有知有感般,渐渐聚成了一朵蔷薇的模样,袅袅娜娜的飘到了她的面前。妖怪伸手取过那朵晶莹的蔷薇,轻轻别在了耳边。 妖怪朝凤凰的方向眨了眨眼,笑容中含着些许狡黠与诡异。她问道:“好看么?” 一时间,死神的猎场似乎又变成了小儿女嬉笑玩闹的粉红胭脂梦,我几乎有点怀疑刚才的危险是否只是我在凤凰的梦中的幻觉了。连凤凰都弄不清楚她在耍什么花招,只好略有些尴尬的别过了头去。 妖怪见了凤凰的样子,便摇了摇头道:“我可没问你。” 在凤凰的梦境中,我的心猛地了一跳,她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我可没问你……没问你……没问你…… 这究竟是梦,还是真实?这是过去,或是未来?凤凰是谁?我又是谁?你到底是那个天真的,残酷的,冰冷的天之神祇,还是我那无比俗滥人生中的繁华一梦? 在无数的疑问中,我的脑子变成了一团浆糊, 妖怪似笑非笑的脸忽然在眼前不停跳跃。我的神思渐渐迷离,终于再次从凤凰的梦境中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