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床山上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天低低地垂着,像是孕育着什么黑暗的东西,灰蒙蒙的云默默地翻腾着,卷着风将雨丝吹得几乎斜成平线。 阿泽扯了一片大大的叶子顶在头上,其实什么都没挡住,雨丝像绵密的针,不轻不重地刺在她身上。 她提着一盏水玉做的灯,慢悠悠地往山下踱去。 有脚步跟过来,阿泽扭头看见站在雨里却丝毫没被淋湿的寰峥,和蔼地笑了笑:“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出来了。” 寰峥迟疑道:“大人这是要走?” “不走难道留在这里惹人嫌?”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大人……” “嗯,你不是。但我现在呢是到哪里都不受待见的身份,我挺理解的。哪位神主不想保护自己地界上的臣民呢?”阿泽自嘲地笑一声。 寰峥沉默不语。阿泽抖了抖灯上的水滴,宽大的袖子被粘成一片,一抖,甩得到处都是水,她抹了一把脸道:“寰峥,你冒雨出来不是单为了送我的吧,有事?” 寰峥回答:“是,我想问大人,音儿的名字有何用意?” “哦那个啊,你就当我是随口一……”阿泽说了一半,在寰峥的注视下心虚地摸摸鼻子,“那你也不会信的对吧。” 寰峥认真地点点头。 “这说起来就很长了,大约要从天地初始,妖魔横行的时候讲起。” “没事,天阴路滑,我送大人下山。” 拗不过!阿泽耸耸肩:“那成吧,估计你要送我到丹穴山去了,出了女床会路过民居,你将周身的法力先收一收。” 寰峥点点头,将屏障一收,顷刻间,雨丝便将他身上的染出大片的深绿,纹路都模糊了。 阿泽把头上顶着的叶子拿下来,化出两把泛着黄边的纸伞,递给寰峥一把:“打着吧,聊胜于无。” 寰峥乖顺地接过去。阿泽撑开伞:“走吧。” 从那里讲起呢? 彼时天地未开,厚厚的结界像蛋壳一样包裹着大荒内外,空气中流动着像蛋清一样浓稠的几乎肉眼可见的灵力,那时还没有日月,只有一束规律的光隔着结界忽而明亮忽而暗淡。 “蛋壳”里的“原住民”,是由“蛋清”直接滋养的,像陆舒、像四方山上的掌山的生灵、还有像白泽这样的不知何处而来的天赋神兽都共同生活在那时,虽然环境得天独厚,功力也进步得吓人,许多天资尤其上佳的兽族大约在小白的年纪就能达到现在上神的力量,但有趣的是由于光线的不足和各族类人口都不多的缘故,当时的大荒内外倒都是和谐得很。而且其实想一想,蛋壳里的环境令其中的生灵辅一出母亲的子宫便仿佛进了大地的子宫,几乎每个小家伙出生就会移山倒海,这就令灵气看起来不是一个那么稀罕的东西了,而修炼的意义也变得无足轻重,剩下的就看天赋了,天赋上麻雀能打得过凤凰吗?凤凰皱一皱眉头,连鸾族所在的女床都要抖三抖,那你说,怎么打。 所以和谐。 但也没有长久,就被盘古“哗啦”一斧子给劈开。 一瞬间,有光照进来,金黄耀眼,那是蛋壳里的生灵们头一次看见太阳。 原本空气中浓稠的灵力被冲散稀释,沿着蛋壳的裂缝疯狂地溢出。盘古大神立于天地之间,令天地再无发合闭,地动山摇,山道重塑,水流倒转,整整一万八千日,天地间只有湍急的河流和春笋一般的山峰,稍微年纪小些的小兽们都躲在山穴中瑟瑟发抖。即使是阿泽,也只能跑去甄修那里躲了这一万八千日。 而后盘古大神拖着巨大的躯体轰然倒地进入了沉睡,天开始放晴,云开雾散,山河清明,土里有新芽开始发出,一些胆大的小兽也开始悄悄地溜出门看一看日光下的大荒。 空气中的灵力已然稀薄到近乎没有,余下的都集中在大大小小的几十座由大族守护的云盘雾绕的山间结界中。 这样一来,便有了差距,不光是种族上的,还有环境上的。杻阳山的兔子可以在300岁的时候修出仙体,而周围不知名的小山洞里的兔子却要吭哧吭哧练上500年也不一定能有这样的气运。 凭什么同样都是兔子,只是因为你生在得天独厚的灵气之地便可以先天自带一股优越?——你们以为嫉恨是哪里来的呢? 于是便有了魔,不甘心,又无可奈何,只能另辟蹊径。从某一方面来说,那时大荒的生灵还真是不一般的好学啊…… 成魔又怎么样呢,其实若你不影响别人倒也很无所谓了,毕竟修炼这个事已经从无可奈何的灵力浇灌变成修不修炼你开心就好。 可问题就在于,成魔是用残忍的方式去吸取别人体内的灵力。这就令各族首领,各方大神不得不头疼的地开始设法保护自己守护范围内的住民。 但就像之前说的,实在是太不公了,走上这一条路的不是一两个小兽,而是数量庞大的不甘心就此成为一只“普通兔子”的兽族孤注一掷组成的军队,各扫门前雪已经无法完全地抵挡这场灾难,各族合计,决定正式开战。 “但这岂不是相当于自己人打自己人了?”寰峥皱着眉头扒拉着火堆,“许多同宗同源的都住在不同的地界。” “阿嚏,那谁说不是呢,”阿泽裹了裹身上的小毡子瓮声瓮气地说道,“你把火再弄大些,山里夜晚露气重。” 寰峥沉默地往火堆上添了些树枝,不敢说话。 为什么沦落到这步田地呢?刚刚他们路过农舍时,鸾主大人自告奋勇地去敲门,顶着一张未及弱冠的脸指着还是少女模样阿泽说:“我们祖孙二人……” 话还没说完就被农舍主人当做失心疯给赶了出来。 “还祖孙?你怎么不直接把你的原形变出来让他们开开眼呢。”阿泽抱着怀一脸假笑地嘲笑他。 寰峥当场就表演一个不敢说话。 阿泽拍拍肩上蹭的土,安排他:“下一家你不准说话,让我敲门。” 除了疯狂点头鸾主大人还能做啥。 结果真是神仙倒霉起来,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从那往前一直走到天黑,居然一户人家都没见着,眼见着天黑的透透的了,阿泽只好叫他生个火堆,就在山里凑合露宿一晚吧。 谁知这个火还是阿泽来生的,寰峥所在的鸾族同凤凰一样都是属火的,对他们来说,火就像是他们生而所带的一部分,像凤凰一个不注意打个喷嚏都能烧起一座山,鸾族稍微弱一点,也就能烧个半座罢……所以他看着阿泽用小木棍捣鼓着生火眼神非常得别扭。 阿泽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可不是女床,随时会有人上来的,你的火是方便了,咱们走的时候我上哪去找丹水给你浇灭它。” 鸾火跟凡火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但却能长久地燃烧,雨水也浇不灭,必须得是丹穴山上的丹水才能扑灭它,为此,女床上有一个秘密的与丹水相连的通道,为了就是防止鸾火控制不住。 寰峥默默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我带了。” 不怪阿泽不知道,这是寰峥打小的习惯,他小时候贪嘴,喜欢吃辛辣的食物,还爱喝酒,偏偏他进了这两样东西都会掌不住对鸾火的控制,在他烧了一间神殿,两座仙宫,五处林子之后他爹去给他找了这么一个瓶子,里面能装下十担水,他便常年佩在身上,一直到现在,他已经能完全掌控鸾火,却还是在每天穿戴好之后去灌一瓶丹水带在身上。 眼下他白玉似的指尖捏着小巧的瓶子举在阿泽鼻子底下,使阿泽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尴尬。 僵持了一会儿,有缕缕的灰烟从阿泽费力搅弄的小树枝堆里缓缓升起,阿泽这才推了推瓶子:“你收起来吧,下次再用。” 寰峥默默地把瓶子收回怀里,退到一边,其实仔细看一眼就能看出他在憋笑。 为什么呢?就在刚刚那一瞬,一万五千岁的年轻的鸾主头一次觉得白泽神兽有点可爱。 “那后来呢?” “后来?就打仗呗。”火焰被风吹得摇来晃去,把阿泽的脸映得有些森然,看起来有点阴晴不定。 那场仗起初打得其实并不是很惨烈,各方都在有意无意地留着情面,怎么说呢,到底是同宗同源,互相也差不了多少。但后来,各族都有关系颇近的同伴被迫划分了阵营,这仗打着打着变了味。 怎么会被迫划了阵营呢?打个比方,石者山上的孟极,外形如豹,善隐善战,极不好惹,那打他们打不过怎么办呢?去找他们附近性子极好从未做过任何坏事的幽鴳出出气吧,正他们离得近,就算现在没有做,以后定也会同流合污的。 要搁白泽说,这种行为就是不要脸,相当的不要脸。但是战时,这样不要脸反而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智慧”,轻易就能一呼百应,一时间暗中组起小队去挑软柿子捏倒成了火热的“流行”。 四方阵营的大将领当时都在最前线,并不能完全顾及到这些人的小动作,而以白泽为首的天赋神兽们则统一保持了中立——简单说起来就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吧,各方将领掌管的可能只是某一地区的安宁,天赋神兽们可是几乎寿与天齐的古早的“长辈”,可以说即使是凤凰、九尾、龙和腾蛇四大兽领也是这几位天赋神兽看着长大的,他们是最早出现在“蛋壳”中的生灵,于苍生而言,他们的是如浩渺星河一样神秘的存在,也是如厚重大地一样的最后的依靠,所以他们不愿也不能参战。 这竟是放任了那股子邪火一直蔓延到不可收拾。 后来有大兽瞧不惯这种作风为受了委屈的“软柿子”撑腰,反被打为“其心必异,其心可诛”!最后忍无可忍甩手而去真的投向了异方。 当时翼族带军大将是现在凤皇的爹娘凤釉和凰钺,他们俩第一次在战场上看见对面阵营的小侄儿凤溪时凤眸都瞪圆了,回去之后就重重罚了几个挑事挑的最起劲的。 但也于事无补了,从那时开始,才算是真的进入战争的模式,凶狠残暴,血肉横飞,满目疮痍,战争啊,总是让人提起就忍不住用上最惨烈的描述却还是觉得没能说出真实状况的万中之一。并且所有人都没想到,最终,居然是牺牲了腾蛇大将的灵体才撑开了神魔之间的结界。 那之后,战争才算是告一段落,而神魔也有了清晰的界限,即便是曾经的同宗同族也已在战火之中将情谊消磨殆尽。 腾蛇大将所带领的虫族从那时便与魔族势不两立,他们专门在腾蛇大将撑起的结界边立了山头,建了“屠魔军”,遇魔杀魔,毫不手软。 而这场分宗裂族结局近乎凄惨的封魔之战却被后来上位的龙族轻描淡写为神界史上最轻松的一场战争。 有小小的兽族趴在阿泽膝头问过她:“阿泽阿泽,为什么呀?” 为什么?大约是因为龙都是自私自大狂妄贪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