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代会更迭万家烟火,岁月能圆满几轮弯月,就算回忆往事时,只有一纸信笺尚在手头,那心意也会穿越千古,让后世人懂得,也让她九泉下无悔。 青衣落拓的男子放下狼毫笔,倚着窗,看窗外烟火万家,骑着毛驴的儿童放牧归来,他温和地笑,待到转身时案上杯中物已经凉透。世人的快乐隔着河岸,显得那样迷离虚妄,却是他曾经最想看到的场景,而他,操劳了半世,官场荣辱了半生,此时连温枕热酒的人亦是一并都无。 枉我自号放翁,枉我自诩逍遥旷达一凡尘老翁,却竟然亦有如此感伤惆怅的时候。 但没有人愿意倾听呢。 “小婉。”他默念道。 身边晚风呼啸而过,既然没有人回答,权且当这风声是你在回应吧。 他的思绪渐渐模糊,现实与回忆交缠在一起,让人迷茫。 那日陆游晚间忙于看书,唐婉在一旁添灯剪烛,亦是没有好好休息。陆游早上醒得迟了些,已经红日三竿,习惯性地看看枕边,已经空无一人,手摸了一下被褥,早已凉透。昨日睡得那样迟,为何今日还要早起?陆游披衣起身,拉住一个丫鬟问道:“少夫人呢?” 丫鬟神色闪躲,并不直言,“采薇——没有看见。” 陆游心下不安,朝正堂走去。 “务观,你来的正好。”母亲坐在椅子上,脸色和缓了几分,指着跪在堂下的唐婉骂道:“她今日早起奉茶迟了倒不说,做事也是漫不经心的,竟然将盐放入了茶叶之中,素日里家务事一点也不要她操持,但只是奉茶这一件小事她都做不好,你娶这样一个媳妇有什么用!” 陆游觉得只是小事,伸手想要扶起唐婉,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不可。陆游只好对母亲赔笑道:“昨日我看书晚了些,小婉一直在旁边陪我,今日又天不亮就起来做事,自然会有些错漏,母亲消消气,我等会会好好说她的。” “等你说她?”母亲冷笑了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当着我的面你这样说,等到回了房间里又不知怎样巴巴地讨好她呢!” 陆游无奈,拿起母亲身旁的茶,一饮而尽,笑道:“苦么?务观觉得滋味恰如其分。母亲若不喜欢,我叫她再做就是了。” “不行!”母亲执意道,“你就不要再在这里耽误时间了,你一个大男人也不应该总是掺和这些妇道人家的事情。” 母亲又道:“采薇,送少爷去书房。” 陆游知道母亲脾气执拗,不可挽回,只得对唐婉抱有歉意的一笑,然后转身而去。 轩窗下读书确实是人间一件大乐事,只可惜没有佳人在侧,再美的诗文也会黯然失色。他抬头:“你去看看少夫人怎么样了?” 采薇漫然道:“估计是在夫人房里受教呢,少爷还是不要管了,不然夫人更加会责怪少夫人。” 陆游抛下书卷,心中十分烦躁。 采薇上前端了一杯茶,眉目低顺,“少爷若觉得气不顺,先喝杯茶吧。” 陆游抬手:“我不喝。”长袖清扬,一个不注意将茶杯掀翻,滚烫的水从采薇手上滑落。 采薇惊呼出声。 陆游忙执起她的手,只见原本白皙的手此时肿胀通红,让人不自觉心生怜爱,他轻轻吹气,自责道:“我方才太不小心了,你没事吧?” 采薇低柔一笑:“能得少爷如此对待,采薇受什么罪也值了。” 陆游一怔,抬头看着采薇,才发现以前真是遗落明珠,她虽然不及唐婉貌美,却也是容貌丰美,白净动人,此刻楚楚可怜的样子更让人心疼,这样一想,忍不住就看呆了。 “咳咳!”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陆游忙收回了手,尴尬地红了脸,采薇低着头。母亲自然看到了整个过程,却并不道明,反而有些开怀,唐婉多年不曾生育,若务观将采薇纳为妾室,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她就能抱上孙子了,眼下二人似乎也相互看得上眼,也省的她从中撮合了。她故意道:“小薇这丫头太不懂事了,竟敢打扰少爷看书,该打——” “母亲误会。”陆游忙道,将采薇护在身后,“是儿子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才让采薇受伤……” 母亲豁然一笑:“骗你的,看你急的。”继而仔仔细细瞅了一眼采薇,点点头道:“你既然如此在意她,就把她收入房中如何?” 陆游心下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却猛然瞥见门外唐婉忧愁的眼神,他忙道:“母亲说笑了,儿子又不是帝室贵胄,不要什么三妻四妾,此生唯要唐婉一人而已。” 他说着跑出门拉着唐婉回到房中。 母亲愤愤咬牙,指着采薇骂道:“你也算是个拔尖的了,怎么在务观眼里,就不及她一丁半点呢。” “采薇无用,夫人息怒。” “你若是真想娶她,也可以,我毕竟不是那么小气容不下人的人。”唐婉坐在梳妆台前,顿了许久,缓缓道。 “我刚在在母亲面前已经说过了,我陆务观此生不要什么三妻四妾,只要你一人便是足矣。”陆游急忙道,他伸手扳过唐婉的身子,眼中尽是急切与深情,看着她眼下一圈乌青,自责道:“都怪我没用,让你受苦了。” 唐婉莞尔一笑,摇了摇头,“有你这句话,我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陆游蓦然想起采薇适才说的话,能得少爷如此对待,采薇受什么罪也值了…… 他愣愣,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知道采薇的伤怎么样了…… 拿着一瓶药膏,悄悄推开采薇的门,见采薇正在篦发,他温和道:“采薇,这是上好的药膏,你用着伤也会好得快一些的。” 陆游将药膏放在桌子上,抬头看见一双蒙着水雾的美眸,采薇长发披在肩上,哽咽不语。 难道为的是他今日拒绝纳她为妾么? 陆游心里一软,忙道:“你不要伤心,我会另外为你寻一门好亲事的。” “采薇除了少爷,谁也不嫁,不然,也唯有一死来证明心意。”她坚持。 陆游怜悯地看着她,忍不住走上前去。 次日,天色熹微,陆游揉了揉酸胀的脑袋,赶忙披了件衣裳悄悄从采薇房中走了出来,他庆幸没有被人看见,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没有注意到不远处苦笑着的唐婉。 “采薇,你既然怀了我陆家的子孙,为何还想要隐瞒?是不是她威胁不让你说出去?”母亲扶着采薇,冷眼瞥了一眼唐婉。 陆游尴尬地红了红脸,不敢去看唐婉。 “母亲,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唐婉尽量平静地说道,嘴唇有些泛白,她十指相扣,努力让自己表现得镇静一些。 “务观,若不是我今日拦住她,只怕一整碗红花下去你的孩子就要保不住了!”母亲愤愤道,指着桌上一碗药,眼里冒出仇恨的火花,好像在说,就是因为唐婉的妒忌,才险些让这个孩子丧命。 陆游忍不住道:“就算这个孩子确实没了,那也不干小婉的事情。” “你再给我说一遍!”母亲吼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竟然为了她,连孝道也不顾了,逆子!倘若今日你不休了她,你也不要认我这个母亲了。” “母亲……”陆游哀求。 “不用再说了,我走。”唐婉的声音不大,带着十分的淡然,她薄凉地笑了笑,“从我嫁入你们陆府以来,起早贪黑,侍奉公婆,还要忍受朝打暮骂,连和自己的丈夫多待一刻也是不守规矩。婢女出格,我连询问的资格也没有,就要在这里忍受婆婆的种种责骂,而我的丈夫不敢为我说一句公道话……” 她微微笑:“不就是想让我走么?我如你们所愿。” 陆游忙道:“你胡说些什么——” 唐婉没有理睬他,她径直走了出去,瘦弱的身子迎着冷风吹,如同漂泊无定的风絮,让人看得心疼,但她始终没有回头,步伐坚定而缓慢。 母亲拉着陆游,“这样恃宠生娇的女子,你要她干什么?你难道没有听出来么?她刚才一直在埋怨你!” 陆游心中一痛,低了下头。 陆游另娶王景毓的时候,唐婉差人前来道贺,语气平静,仿佛两人是毫无交集的陌生人。陆游苦笑,也只有叹息命运弄人而已。 王景毓和唐婉有什么不同呢,陆游时常在想,为何她能轻而易举地让母亲开心,陆游本来一直不明白,后来才发现,她和他,不过是相敬如宾,绝对没有多余的感情。她能容忍异室之子,和采薇和平相处,但这是唐婉绝对做不到的事情。 十年内,辗转飘零各地,只为生民苍生计。 十年后,故地重游沈园,把盏凄然望河山。 陆游一个人喝闷酒,提笔在墙壁上写下一首《钗头凤》,听闻她已经嫁给了赵士程,夫妇感情甚笃,他又怎好借着仕途失意的借口去打扰她呢?他怎能那么自私?他只是,放不下而已,一腔的愁苦无人倾诉。 “请问,可是陆公子?”门外小厮道。 “大半辈子都过去了,还叫什么公子?”陆游苦笑。 小厮递过来一壶酒,“这是我们夫人让小的送过来的,夫人正是赵家唐氏。”小厮转身而去时喃喃道:“怎么和夫人画中不太一样呢,画中明明是个很清秀的男子,没想到现实中竟然如此苍老。” 画中? 薄酒? 陆游浊泪两行,颤抖着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一个月后,陆游准备起身离开这里时,受到了一纸信笺,字迹是熟悉的簪花小楷,只是那落笔处有一滴鲜血,混合着一滴清泪。 陆游展开信笺。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怅然北望,才知那人已去,我的心事又将说给谁听? 浊酒?回忆?瑶琴?还是永世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