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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谁将旧事写分明  善恶对错,恩怨相抵,谁又分得清.    我好容易把米粒咽尽了,顺了顺气,诉苦道:“啊呀你不知道,今儿我被德妃抓进去唧唧歪歪了许久,良妃宜妃也来了,三个女人一台戏,看得我脑子都重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他好整以暇地望着我,笑吟吟道:“哦,原来你还不是个女人啊?”  我瞪他一眼,道:“想哪里去了,我可不是演戏的,我是看戏的。喏,这钗子还是良妃送的呢,巴巴儿让丫头送来给我,谁知道是不是去请了宜妃来解围的。”  他缓慢的理清思绪,道:“哦,依你说的,这是良妃送你的见面礼,是吧?”  我点了点头,胡乱擦擦嘴凑过去看那盒子里面,发现是两支钗子,都是做工细致的上等,一支细腻,是用白玉雕琢成的盛放兰花,一共三朵,旁边用翡翠仔细雕琢成叶,并上鹅黄色的蕊,仿佛独占一脉春光。而另一支端重,烧蓝的叶,连成一个大大的倒三角,中间用珍珠宝石点缀出大大小小的五瓣白花,风格截然不同,我不禁“咦”了一声:“一对钗子怎么两种花式?良妃是个什么意思?”  他仿佛心绪烦乱,想要关上,却又恋恋不舍,他踌躇许久,终是把那一支做工精致细腻的钗子拿起,托在手上,目光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他的嘴唇闭合又张开,发出一个极低的音,手指触及钗上的装饰,留下一个温柔朦胧的侧影。  他的目光逐渐变冷,连一贯温和的唇角都酝酿出一丝冷意,而那支大气典雅的烧蓝发钗,在原本有些昏暗柔和的橙黄色的烛火下,显得前所未有的清冷。  他似乎是叹了口气,仔仔细细地将两只钗子都收好了递给睢儿,对着我道:“既然送了你,就好生收着,千万不要弄丢了,尤其是那支兰花的,不许碰坏了一点儿,知道吗?”  我不明白他想要干什么,却见他如此郑重的神色,也知道事情并不简单,于是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崔茂时不肯接手阿兕的病,王胜春又被八福晋叫走。今日正好崔茂时来请平安脉,我又一次磨破嘴皮的劝他去接手阿兕。  “崔太医,医者仁心,何况稚子无罪,开几帖药得以痊愈,那也是崔太医的功德。这见死不救算什么本事?”  “福晋大安,身体无恙。”他仿佛没有听见一样,捻着胡子,把完平安脉。  “喂,我跟你说事儿呢,崔老头,崔老头!哎你说一个小孩子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是不是?你干嘛冷血成这样?王胜春跟你的恩怨是私人的,你怪一个小孩子有什么意思啊?崔茂时,你不救我真的看不起你。”  “臣是太医,福晋自然不必太看得起老臣。”他收拾好医药箱,起身做了个礼,准备离开。  我又开始叫他:“哎哎,崔茂时!崔太医你别走啊你,去瞧瞧啊,瞧瞧也好啊!”  崔老头跟没听见一样像风一样的飘走了,才飘到院子门口,就被眉似拉住了衣角。  崔老头马上行了礼,一面道着“臣惶恐”,一面急着拉开袍角,道:“不能,不能。”  眉似哀哀地,她又瘦了,眼眶竟然微微有些凹进去,颧骨微凸,仿佛是许久都没有好好吃饭了,此刻竟然连幢也有些花,鬓发都没有理好,只是跪在门槛前哭。  “崔太医,求求您,救一救阿兕,救一救她!吴太医已经来过了,他说除了您和胡太医谁都救不了,崔太医,王胜春已经走了,只有您能救一救了,救一救吧!”  崔茂时又是急切又是无奈,皱纹拧成了一团,他越是挣扎,眉似就抓得越紧,他终于还是挣开了,慌忙地离开,像是在不顾一切的避免和逃离。  眉似还在跪着,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示意睢儿去扶起她,带着她入了里头,她忽然平静了,依着我按她坐下,让瑞香为她挽起鬓角,再重新上了珠钗,添了妆,人已经精神了许多,我在一旁慢慢地斟了杯茶,道:“将妆上好了就回去吧,以后不要失态了,那么多奴才看着。”  “我之前没有信你,崔茂时如今不肯医,是我的报应。”她出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伸出手,仿佛想要为镜中人拭去眼泪,她一遍一遍得拭,却永远都拭不掉,她低低叹了口气,起身对我做了个福,出去了。  镜中花,水中月,空梦影,孑然身。  这世间的恩怨对错太难分,太纠葛,太让人唏嘘。  我正对着镜子出神,外头忽然传来几声低呼,仿佛是槿枝的声音,无比的惶急:“来人啊!我家福晋昏过去了!来人啊!”    外头灯火通明,十一月初的夜里冷得很,眉似的院门外立者数十个丫头,崔茂时也在那里,只不过是站在了门槛外面,没有进去。  胤祥立在廊下,只是望着里头出神,我吩咐瑞香让小厨房熬了粥来给他垫肚子,珀钗打理着里外,玉楼指挥丫头看茶煎药,我站在里面,只觉得声音很聒噪,灯光很刺眼,一刻也待不下去,快步走出来,正好撞上崔茂时。  他惶恐地行礼,道:“福晋万安。”  我瞧着周围都没有人,正打算问他,他却探头往里面看了看,指着道:“眉福晋大安?”  “你现在想着人家大安不大安呢,人家求你的时候你跑到哪儿去了?阿兕又不大好,她也还没醒,你杵在这里不进去,又是干什么?”想起他白天干了什么,我不禁狠狠地吐槽。  他重重地垂下脑袋,只是一个劲儿地说:“造孽,造孽!”  我不耐烦,道:“你若是造孽,就赶紧进去给人家把脉开药,我那里小格格没人照料,我还得回去,或者你觉得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方便说,你告诉我,只你我和爷知道,你看怎么样?”  他连忙摆手,道:“爷不能知道!”  我好气又好笑,道:“崔茂时,你到底怕些什么呢?就算我们知道了,又会怎么样?你藏着掖着,你自己也不好受,我们也不好办,何必呢?”  他想了许久,就在我提着步子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像下了决心一样的,道:“福晋,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正要答应了,不防身后传来一个颇为闲适的男声,崔茂时眼尖马上作礼,我知道是谁,回身笑道:“怎么出来了,吴太医还在里头呢。”  他蹙了蹙眉,越过我只看着崔茂时,道:“来了怎么不进去,不进去怎么还要来?”  崔茂时这回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好意给他解围,便道:“他有些话要同我说,我便出来了,方才正要走,人家也是一片好心。”  胤祥盯着他,道:“什么话,我听得么?”  我知道他是有些生气了,崔老头有些固执,他又有些倔强,两个人若是杠上了和事佬也难做,正打算马上圆过去,冷不防崔茂时道:“请爷移步。”  我有些不安地把这两个大男人带到了园子里的凉亭,那儿有些冷,风吹得崔茂时的白胡子飘呀飘,有一些纠在了一团,等到那胡子开始上下地摆动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说话了。  “臣本来以为可以袖手旁观,躲掉这一次,但是臣躲不掉了。爷和福晋听臣说完,如何处罚臣都可以,臣这么多年给府里头看病,也算是抵掉了。”  此刻胤祥负着手,立在阑干旁,凝视着波澜涌动的湖心,月光照得温柔,使得水面波光荡漾,仿若漫天的繁星。我坐在石墩上,瑞香点亮了灯,昏昏的灯光仿佛在照亮昏昏的史册,诉说着一场早已被尘封的秘辛。  年老的沧桑的嗓音伴着风声幽微,空气仿佛被凝固,连良辰美景都有些不合时宜,反倒是崔茂时微微叹了口气,想要吹拂掉历史的灰尘。  “当年,在太医院里头,我也不过是一介小医,排不上名号,每月的银子也微薄。同我一起进太医院的,就是王胜春,我们俩极其要好,两家若是困难,都会互相帮衬。贱内有天生的顽疾,用药昂贵。要的是积年的好参,即使有俸,却也是难足所需,太医院御药房的药是给上头主子们用的,我万般无奈,只能在去抓药之时,悄悄儿拿几两药渣,毕竟宫里的药材总要比外头强上许多。一日要的量多了些,我冒着受罚的风险拿得多了,被御药房的伙计看见,上报管事公公,便要打我的板子,将我逐出去!我家里一家老小全靠我一人撑着,平素也不过勉强度日,大儿一年要许多银子,二子不孝,成日里赌场借贷,如何周转得来!但是终究我还是得以留了下来,并被赵龄存太医留下来收了徒弟,精益医术,分到永和宫去侍奉当年的德嫔,才晓得当年留我职位的居然就是德嫔,她见我可怜,暗地里教宫女吩咐了下去,留我一条命。正好那时王胜春也得了提拔,去伺候当时的张雅庶妃,也就是十三阿哥的额娘,后来追封的敏妃娘娘。”  崔茂时顿了顿,呷了口茶,继续道:“没过多久,张雅庶妃忽然遣了人来让我过去,赏了我两支上好的人参,还问了我贱内的情况如何,要不要紧,我很纳闷怎的会突然如此,王胜春才告诉我,原是他找了机会向娘娘说道了,娘娘仁心,让人从库房里找了两支人参出来赏我。”  “后来不知怎的,德妃曾多次让我给王胜春带几张纸条,仔细密封好了不许我看,我只是隐隐约约知道,张雅娘娘自从和万岁爷吵过一架后,身子就不大好,德主子和张雅主子情深,时常让我去瞧瞧,我也正好和王胜春在一起说说话,将方子斟酌斟酌,再由王胜春监督着熬药,他每次总喜欢对着那药壶闻一闻药味,用手扇一扇,再点头示意宫女端进去,我还总说他和老太医学久了,沾染上老太医的做派,他也只是笑笑。”  “我还记得张雅主子走的前几日,德主子来瞧过,说了好一会子话,然后良主子又来过,临走时带了个小匣子走了,张雅主子没了之后,十三阿哥被德主抚养,德主让我回了永和宫,侍奉十三阿哥。”  他不安的看向胤祥,道:“后来有一日我和王胜春在一起喝酒,他喝醉了才给我讲起这档子事,敏妃是他受人之命害死的,不过是为了让十三阿哥无母可依,让万岁爷再为他寻个养母,让那位主子巩固地位。毕竟万岁爷说过,‘国之将兴,必有禎祥。’这话的意思谁都明白。有了三位阿哥,无论是不是亲生,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也就保住了。”  “我晓得之后,便发现自己若有若无做了帮凶,王胜春已经下水,我不愿和他同流合污,所以十三阿哥开府之后便一直在这里伺候着,只盼能弥补我的罪责,不去搅那浑水,不料躲不过,侧福晋请了王胜春来了,我不愿和他碰面,他的事我也不想掺和,谁知道…谁知道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