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十年风雨共浮沉(1) 这十年的风风雨雨啊,也走到头了. “四哥说,平常多给你媳妇买些核桃补补脑子,杭白菊可以清火明目的,让她多喝点,肝火那样旺。” 这是在…说我话不过大脑,看不见拟棠示意我的眼神,说我火气大,说怼就怼,不管是谁? 原来四爷也是个隐藏的段子手,说个笑话还这么高级……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因为自从那天开始,无论我是看账本还是带孩子,我们的十三爷总会及时递上一杯茶,对,杭白菊泡的,所有的点心变成核桃仁,每天都要吃吐了。 每次我总会想起四爷的眼神,就像在电视里做广告的即视感。只见四爷左手拿着核桃仁右手抱着杭白菊,笑眯眯的弯起十度的嘴角,说:“杭白菊清火明目,核桃仁补脑,十三弟妹,你得多吃。” 后来四嫂来了我们家几次。她又是带着满满一包的东西,有给云镜的花样子,给云梨的小衣裳,给弘暾的书给弘晈的精致的竹笛子,还有调养弘眖身子的药。我一见她走进来我就开始笑,直到她瞪了我好久我才停了下来,忍不住又冒出一句:“哎呦呦,哪个地主家的婆子哟?” 拟棠也不怒,将东西给睢儿带下去,自顾自上炕做了,对着我抿嘴道:“算了,我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知趣地住了嘴,一众妯娌里我和这个嫂子最为亲近。我接过瑞香递来的茶恭恭敬敬奉给她,笑道:“好嫂子,请喝茶罢!” 拟棠不客气接过抿了一口,三句开始正题,她道:“前几日在永和宫里…难为你了。” “没有。”我坐好了,也拿杯盖撇着浮沫,道:“论理说额娘偏心也忒过了。你们不能说,我说几句,开罪就开罪了罢。” 拟棠澄澈明亮的眸子看着我,我对她笑。她忽然拉过我的手,道:“好妹子,我和你四哥的心,也就你和十三爷能体会体会。我们难做,连带着你们也难做!我这……” “嫂子。”我按按她的手,道:“我平心而论说一句,你们做的还少?给十四爷的药,那一样不是你们家里最好的?就算九爷门下有药铺,哪里有御赐的金贵?你们对额娘孝,多少年额娘偏心了,你们顶撞过几回?我们这里少了短了,去了养蜂夹道,那一样不是你们暗地里护我们周全了?我们家走到现在,妹子也是一句话,咱们,万万不要生分了!” 拟棠看着我,忽然拉过我紧紧抱住,头挨在我肩头。我也抱住她,我知道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甚至她比我更难更可怜。我不安慰她,她除了外表依旧坚强,还能怎么办呢? 时间总是会不经意的流逝,很多时候我们走着走着,以为不过是看一场花开,听一场花落,时光便在指缝间流走,我们回过头,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走了这么远。 我正打点着嫁妆单子,珀钗因为身上不舒服所以没在一旁。云梨云镜坐在榻上戏耍,不时云梨传来欢畅的笑声,让我的心里也轻松些许。 是啊,映月要嫁人了,老爷子指给了津济里氏萨克信,今年五月奉旨成婚。 五月榴花照眼明,我喜欢这种红色,命人摆了许多盆放在房里。云镜摘了一朵压在云梨的鬓边,鸦青的黑发浓密,穿上鹅黄的小衫子,小手儿拿着白扇,嚷嚷着要出去扑蝶。 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岁月这匹绸缎花纹繁复,一个接着一个,年轻的变老了,还有年轻的,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立在树下盈盈的,就像从前。 我每晚要熬夜看账本,自己感觉身体比前些年竟要虚了好多。眉似也时常来帮衬着,才算缓了一些。如我所料,弘昌那边的孙氏不是一个省心的,三天两头总要寻出事来和宋氏吵一吵,弘昌来告诉我,我不好干涉,毕竟是别人家的媳妇,只好委婉的找珀钗谈一谈,多半珀钗是纵容着孙氏,草草就翻过去了。 还好现在宋氏怀了弘昌的第一个孩子,已经五个月了,孙氏才算安分些,不敢太去闹。但是我始终觉得心里不安,就是当年素凝和珀钗之间关系的不安。 提起素凝,据珀钗说是安置在别院里了,有人伺候着,和浅婳在一处。素凝和浅婳这两个名字在我的记忆里即将要淡去,这个府邸里的女人,珀钗眉似,素凝浅婳,还有玉楼,有些我还记得面孔,有些数月才见一次,彼此间不熟络,更是连面孔都不记得,只是知道有这么个名字,名字而已。 其实来日史书工笔,我们这一个一个,也不过就是一个名字,不,连名字都没有,就是一个姓氏。 将单子核对好,命睢儿送去,一份给珀钗,一份给胤祥看。太阳穴突突得疼,从屉子里拿出薄荷膏准备涂,忽然看见木芙蓉纹样,玉质的盒子此时握在手中微微生凉,凉到记忆里,似乎在某个也是这么凉的冬天,暖阁里生着熏笼,某个女子歪在榻上,岁月静好,面容安详。 她也去了许多年。 映月出阁前两天的晚上,胤祥还在书房忙,我给他送完点心回来,黑黢黢的院子里,因着没人所以没有掌灯。过了大门,侍女们也忙忙将灯点亮,我看见廊下站着一个人,旁边的苏拉都呼啦啦跪下去,恭敬地喊:“月格格。” 是映月。 因为我和珀钗之间不挑明的关系,所以她也不常来,上一次我提着命入宫去面圣,万万没想到是她站了出来答应我替我照看一众弟妹。我还记得她小时候,被珀钗打,来我这里,她窝在我怀里,低低微微地叫了一声额娘。 思回往事,我嘴角的笑意也深了些许,吩咐跟着的人都下去,亲自拉着月儿的手到了里间,瑞香掌起灯,我们对坐在临窗的榻上,睢儿送来两盏玫瑰露就下去了,暖阁里静悄悄的就我们两个,我于是抬手拿起茶托,轻轻喝了一口,对着她笑道:“月姑娘真是愈发漂亮了。” 映月对着我露出一个如玫瑰般的微笑,也自顾自拿起茶盏,但是沉吟了一会儿终究是放下,她下榻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给我叩首三下,再次抬头依旧是笑着的,只是眼角眉梢多了几分涩意,她依依道:“月儿后日便要出嫁了,明日晚上必须陪着我额娘。只有今夜才能来这里,将该尽的礼数尽了!” 我赶忙扶起她,她就这我的手重新坐在我身边,我拉过她的手,仔仔细细看了半天,心里不知怎么有一种淡淡的,说不清的不舍,不留意眼泪竟然挂在了眼角。我别过头去赶快擦干净,才扭头对着她道:“萨克信是个好人,你皇玛法和阿玛看中的,自然不差。我们的好月儿也要嫁为人妇,洗手作羹汤啦。”我揉揉她的鬓发,声音却不自觉地哽咽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到我这儿来,那时候才这么大。才到我的腰呢。那天我带着你从你额娘那里出来,碰上那个——” 她也扑哧笑了出来,和我一起道:“是那个凶神恶煞的老嬷嬷!” “是啊。”我抿嘴,看着她盈盈的双眼,语重心长:“这一嫁可就不再是十三贝子的嫡女了,是别人家的小媳妇。受了委屈,额娘也不能替你出气了。没有其它好说的,该交待的,你额娘定然会给你悉数交待。额娘呢,只能给你一句话。” 我温柔的看着她,从小姑娘长到这么大,岁月匆匆流逝让我们居然无法察觉,从一开始的遇见到现在,也终于轮到告别了。 映月很认真地听着,我的目光延伸,到正堂里,那里放着博古架,垂着帘幔,兽形香炉里升起青烟袅袅,再越过去看到东暖阁,似乎还可以看见当年那个往地下掷菊花的男子,依旧是炕,是柜子,第几层还有清热去火的药。那边是衣柜,还有几个大箱子,临架子是一个书案,上面笔墨齐全……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她笑,无比温煦,我说:“额娘想跟你说呀,无论你走多么远,走多么久,家还在这里。累了,咱们就回家。家里永远有额娘和阿玛。” 映月出嫁的那天,是个明朗的天气,我折了朵榴花压在她鬓边,云镜立在我身后,我和珀钗在后院的正堂里,替她打理妆扮,火红的喜帕慢慢掩上,掩上映月如花的脸庞,阳光斜斜洒入窗棂,我将红苹果放在她的手上,握紧了她的手。我感觉她在颤抖了,我却依旧是笑着,苦涩而宛转地笑着,为她再理一理鬓发。 珀钗后退看了一看,顿了良久才道:“妥当了。” 我也和珀钗并肩,上上下下仔细看了看,大红的嫁衣是正室嫡夫人的尊贵,璎珞,项圈,八宝耳坠,凤鸾交项,连理枝一路,合欢美满,直直腻了人的眼。 但是那是遮掩不住的欣喜呀,是长长久久的祝愿,是花好月圆的期许。是知道路途还长,知道两个人会携手走下去,一直走下去,直到双鬓斑白,耳鬓厮磨里渐渐老去。 映月盈盈拜下,向我们行了礼,珀钗将她扶起,在她耳畔絮絮地说着母亲对女儿的私心话。我恍惚又看见我来这里的第一年,坐在胤祥身边,看着这几个福晋打着四人乒乓。那个时候映月还多么小呀,两三岁的小丫头,我看着她可爱,招呼她过来。 那个时候,我们还年轻啊。 走到前面的正厅,映月拜过胤祥,我站在胤祥身边,珀钗立于我下首,胤祥看了她许久,又说了一些安为人妇的话,才终究道:“时辰到了,走罢!”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那一句“走罢!”直直撞入了我的心里,让我泛起一阵钝痛。 阳光洒在脸上,我们目送着孩子上轿,在一片锣鼓唢呐声中慢慢远去,我们一直立在门口,看着最后一抹红色消失在天际,听着最后一点声音消失在耳畔。饶是珀钗那样坚强骄傲的人,也不禁留下了眼泪,快速拭去,向我们道了告退。 胤祥从袖子里握住我冰凉的手,低低叹了口气,道:“月儿是第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 我抓住他的手,迫切的与他十指交握,感受彼此传来的一点点暖意,我眯着眼,看着人来人往繁华的街道,声音渺茫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了。 “往后还有,云镜,云梨,都要从这里走出去。” 胤祥替我将没说完的话,继续说完:“最后呀,就剩咱们两个人了。” 映月回门那天,我们隆隆重重办了几桌席,外头欢声笑语,映月此时和我坐在里间暖阁里。我刚将一本账看完,有些头疼。崔老头赌气好多天不来了,都是他的徒弟,名叫刘胜芳的来瞧,我也随他反正开的药我很少吃,多半是悄悄儿倒掉。 映月有一搭没一搭和我说着话,眼角眉梢是新嫁娘的欣喜与羞涩。真好,孩子也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了。 云梨自从映月回来就一直嚷嚷着要看大姐姐,被云镜支出去玩了。我和映月彼此总算都得了闲,我絮絮问她一些关于萨克信家中的事情,听她说一切不错,也就稍稍安了心。 “待会去见你额娘吧,她可想你了。” “女儿知道。”映月微微点头,目光看过我桌上摆着的账本,不免有些惊讶,看了我一眼,我忙道:“喏,你额娘给我的,真是看着头疼。” “这个……”她拿起一本皱眉看了半天,才开口道:“不对。我额娘瞧的本子比这个精简多了,半个时辰就可以看完。半个时辰来理家中杂事,要这样的本子,瞧完一本收支至少要一日的功夫,更别说您了,先前不常看的。” 我心里隐隐约约泛起不好的感觉,在映月面前还是压了下去,她似乎也觉察到了,连忙支起笑开始别的话题。 “主子,月格格送来的。她说您先就着看,按照这个找后房里王三德让他照着做,这个人信得过的。用这种本子,看起来清楚些,也不太劳心费力。月格格另外说了,钗福晋的性子您是知道的,骄傲惯了,凡事求您看在她的面子上宽宥一些。”睢儿将手中本子递上,我打开来仔细看了,的确是精简一些,但是一重重疑虑又重新漫上心头,珀钗这样做,到底是要干什么?眉似或多或少陪我看了那么久,为什么明知道有问题,还不和我明说。如果是这样,那精简的账本其实还在珀钗手里,她死死攥着,想要保全谁? 这个女人骄傲到让我害怕。 我正兀自想着,忽然瑞香莽莽撞撞跑了进来,我心里气一沉,正要说话,她却抢在前头道:“主子!宋姑娘的孩子——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