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浑身狼狈的女孩,身上凌乱不堪的衣服勉强能看出点名牌的影子。 女孩睡着,确切来说是安静的昏迷着。 面包车一路颠簸,驾驶座上一个眉眼凶狠的中年胖子握着方向盘,副驾驶上一个满面沧桑的女人用力啃着一塑料袋葱油饼,后座两个黑瘦的年轻人盘腿对坐,中间是手脚被捆的严严实实的苏白。 面包车飞驰在乡间小道上,城市的灯光已然被抛在这群人身后。 “他妈的别吃了!不怕噎死你!” 葱油饼的味道充斥着车厢,中年胖子烦躁的捶上方向盘,面包车在夜色里响出一声刺耳的鸣笛。 女人本来面无表情,看着呆呆愣愣像是个不吭声的,此时却好像是被一句话给救活了过来。她狠狠咬了一口饼,挑衅似的放在嘴里狠狠磨着,一双眼死瞪着胖子。 “管天管地管不了人吃饭放屁!宁二狗我告诉你!好好供着你李奶奶我!你把人给弄丢了的事儿要是漏出去奶奶就看你怎么收场!” 坐在后边的俩小年轻安静如鸡,静静蹲在改装的后箱里,一双眼仔细研究着黑漆漆的车厢板,像什么都没听见。 “李朝英你别逼我!”胖子脸色铁青,面目紧绷,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前边的路,在夜色的映照下显得诡异而疯狂。 亡命之徒。 把人弄丢无所谓,但关键是人丢在了警局门口,说不准就要惹麻烦。 这一行四人做人命买卖,不是杀人,是买卖。 拐子,专拐年轻的小女孩,拐到山沟里,大山深处,当媳妇,生孩子,一辈子明媚阳光,就这样葬送。 今午宁二狗看的人,没看好,给脱手了,眼睁睁看着那女孩跳进警局大门,他急忙开车走了人,赶到集市上和李朝英一行三人碰面。 李朝英是在集市上的公共卫生间里捡着的苏白,一眼扫过这昏在隔间里的女孩,衣服破烂,昏睡里满脸也是掩不住的惊慌,李朝英当即出手——她眼光毒辣,扫一遍就肯定这是个拐了没人找的主。 苏白在做梦,梦里有人轻轻吻过她的脸颊,轻地跟鹅毛飘了一下似的,含的是无尽温柔,脚下土地温暖湿润,让人想陷进去打个滚。 苏白幸福得像是要晕过去,她含着笑睁开眼,吻她的人脸庞冷峻,眸子里却是藏不住的笑。 苏白于是害羞的低下头,然后僵直身子。 地上全是血,温热温热,潺潺淌过苏白的脚背。 吻她的人手里拿着刀和枪,枪口冒烟,白刃挂血。 苏白带着一身冷汗从梦里抽身,瞬间清醒。 这哪儿? 苏白看着漆黑的车厢,心里一瞬间的有些慌,这是被苏景逮着了? 不过一瞬间她就安静下来,这不可能是苏景干的——车里这么大一股子葱油饼味儿,还有这粗暴且毫无技巧捆扎手法,不可能是苏景身边人的做派。 苏白一瞬间就安心了,打量着周边,她嘴角一抽。 两个小年轻正呆滞的看着她,苏白赖皮赖脸冲两人笑了一笑。 小年轻估计是被吓着了,呆呆看着苏白没反应。 苏白在心里掂量一下,笑着眨眨眼,轻声道:“小兄弟第一次干这活?绑了我是要干什么去?” “李李李——李姑婆!她醒了!人醒了!”一个小年轻反应过来,立刻慌张地向后退了一步,头撞在车厢上一声闷响。 苏白冷眼看着,脸上笑嘻嘻地。 李朝英和宁二狗对峙的气氛瞬间被破坏了个一光二净,车身在黑夜里打了一个旋儿,宁二狗回头狠啐一口:“狗娘养的叫唤什么叫唤!多大点事儿怕成个龟孙样!” 李朝英向身后瞥一眼,面无表情扭过头,一只手牢牢攥着身侧扶手,仍是恶狠狠啃饼。 宁二狗看一眼苏白,苏白安生的不得了,乖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便扭过脖子回看前方的路。 小年轻怯怯地蹲回去,知晓自己方才行事太丢份儿,他便以一种很虚弱的狠恶眼神瞪苏白:“安生些!不然把你卖给六十岁的老光棍!” 被他威胁的小姑娘笑的很随和,小年轻觉得自己身为拐子的尊严受到了深深的折辱。 这孩子太嫩,苏白心里过一遍这话,她想她知道自己遇上了什么。 人贩子,专拐青年女性的那种,Z市地广人多,苏白知道不少这样的事。 她当记者的两年里,这社会的黑暗面像一条清晰的瀑布倾泻在她面前,更丑恶的,苏白什么没见过。 她现在一点都不害怕,甚至想着这样也不错——不是以任何记名方式出市,没有任何地方有她的信息,苏景找不到她,那这就是比一切都好的情况。 她甚至在心里很感激这群人贩子,太特么可爱了,这简直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天知道她昏过去前一刻是有多担心被捉到。 自从两年前,苏白就坚信一个道理,这世界上最坏的事情莫过于待在苏景的身边。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是瞎子,瞎一辈子,也许就不会觉得苏景身边即地狱。 苏白躺在车厢底,安静地感受来自乡间土路特有的颠簸,车内充满葱油味,一个胖子铁青着脸开车,两个少年在黑夜里半眯着眼呆呆对坐。 苏白想,去他妈的苏景,我终于自由了。 苏白现在心情很好,她抬眼望了望那两个少年。适才有些莽撞的小孩蹲在她右边,耳朵尖泛着红。 苏白心里边是带着点玩笑的意味,不着怎么突然就有些怔愣。她想:看,这少年就是年轻时的胖子司机,就是年轻时的啃油饼的女人。 如此青涩,像被雨打落的一地幼果,看着生嫩嫩,一眼就能望到散发着霉腐气息的尽头。 苏白突然觉得很可笑,她扯了扯嘴角,在脏呼呼的车厢底轻撞了下头。 多少年没明白过来的东西,一瞬间清晰地像烙在了心口上。 世家子弟,这群生活在底层的少年,真没什么不同。 苏白从小就极其崇拜那些背包客,当时的背包客和现在意义上有很大出入,那些年的背包客凭着真本事真性情走出去,带着一大串朋友和故事落脚。 苏白听说过不少他们的故事,徒步过沙漠,单骑上雪山,结伴游拉萨,吹最烈的风,晒最毒的阳,饮最冰的水。 风尘仆仆,灰土满面,大部分时间像十几年没洗过澡,主流眼里的神经病,苏白眼里的无冕之王。 她不懂事时曾认真地和苏景商量,说我以后要去拉萨流浪,你可以和我一起。 苏景笑了笑,她接着过的那个生日,布达拉宫看灵塔,雪山下面开派对,剽野的汉子纵马赛场,豪爽的女郎风情万种。 苏景陪着,身后是浩浩荡荡一行人跟着伺候。 苏白想也许苏景是没明白她的意思,于是白天玩的倒也心平气和,当天晚上她郑重地和苏景解释了一遍。 苏景还是笑,笑的包容又有些无奈,跟看小孩子似的。 苏白就有点明白了,她很安静地道了个晚安便利落滚回自己的房间。 她那时虽不懂事,但也好歹上到了高一,身边许多屌的不能行的玩伴拼死拼活不要怎样,最终却仍然怎样了的戏码一幕幕的上演。 她当时以为苏景和其他家长不一样。 苏景要她做个不知人间烟火不沾阳春水的小千金,那她不仅要做的合格,还要一丝一毫都不能有差错,这是游戏规则,不过当时她太浪漫,没悟出来。 苏白是在一阵嘈杂之中醒过来的,她先前在车上睡得很好——她不怕这种事,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换个更安全的地方歇一歇,暂时避一避苏景的风头。 苏白打小学武,苏景当初的预算是要她能自保。 老师是日本有名的武者,不是苏景执教,他舍不得,所以托付给了自己当年在日本的老师。 这位日本师父很严格,苏白是日后要当背包客人,也就用能走天下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这些辛苦最后没伴她闯天下,反倒在苏景的围捕中发挥了极大作用。苏景肯定不会后悔让她看见那些肮脏手段,反而会悔不当初送她去学武——苏景这种人,苏白知道的很。 “这次的货怎么这么久?天都亮了才送回来?”老人的声音,常年吸烟造成的沙哑在一片嘈杂中却异常清晰。 “容叔这您还知道的不清楚嘛?!最近戒严哪!为了躲条子咱几个饭都没得吃就赶回来啦!”中年汉子话里几分嗔怪掺着敬重,模糊响在黑暗之中。 “哼!”有尖锐的女音冷冷啐了一声。 苏白扭扭被缚住的手腕脚踝,她并不准备在这里搞事情,深山里也不错,苏白不介意去逛一逛。 她打算屠村。 这种村子,她发过誓,见一个屠一个。以前没机会,现在刚刚好,这也是她没在车上动手的原因之一。 苏白的三观很奇怪,她不觉得手上沾血是什么坏事,但有些东西又在她面前万万沾不得,沾上了,轻则损命,重则株连——手段也许不血腥,但一定是说到做到,说不放一个活口,那两岁以上的小孩都是活不了的。 八.九年前,习武师父摸着她头顶刚扎好的两颗黑亮小丸子,看着一双眼眸清澈见底的苏白。久久无言。临到头极轻地叹了口气:你到底是苏景养出的孩子。 那时苏白十三,刚放学回来,雪白的连衣裙衣摆上几片暗红,雪地梅花似的,风一吹硬的扎人。 她拿着师父送的短刀扎进了公园里一个男人的腰,很准,扎在左肾上。 短刀雕着古朴的纹路,血顺着纹路流的极快,苏白一脚压着男人,一手给苏景打电话,她说,我在惊鸿公园松树林里教育了一个人,你要来看一下吗? 男人在地上微颤着,瞳孔睁的极大,痛楚充斥了脑子,他控制着自己一丁点也不敢动,压在他身上的是地狱放出来的恶鬼。 压在他身上的苏白,高一新生。 苏景来的很快,他扫一眼地上渗进泥土里的血,男人已经没了动静,苏白在一棵树旁拿着书背单词。 你单词背到第几单元了?苏景上前抱住了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