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阿池的伤需要韩珈瑗医治,我们不得不在这小客栈里又逗留了两日,一来二去地便和她混熟了。韩珈瑗为人热忱,古道热肠,又因出身将门,比普通女子更为爽朗、不拘小节,我俩十分投缘,直恨相逢太晚。 她在次日白天终于认出了我来,还一直追问我,当天和我在一块的男子是谁。我知道她早晚会见到长越,便如实说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堂兄。她心思简单,从未怀疑我与长越的关系,也因此令我更加疑惑,韩仲……不,谢南殊当初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说到韩仲,也就是真正的韩闲逸,我在第二天时便和他偶然碰见。他的形象和他的名字倒是相去甚远,他身材高大,体格壮硕,古铜肤色,孔武有力,几乎继承了韩叔父所有的优点。但性格却沉敛地像一把藏尽锋芒的古剑,一副泼墨厚重的书画,完美避开了韩叔父最大的缺点。不过和古灵精怪的韩珈瑗站一块时,任谁也想不到这真的是兄妹俩。 至于韩珈瑗口中的谢储羲,是个少年气十足的白衣小将,笑起来时有一对尖尖的虎牙,就像阳光洒落在绿林之中一样生机澎湃。韩珈瑗爱黏着谢南殊,谢储羲对自家长兄有些敬畏放不开,但在韩闲逸面前却淘气得很,时不时就爱往他身上挂。 我们在第三日,便和他们一道启程回郢湘。韩珈瑗和谢储羲年纪相仿,一天到晚打打闹闹,没心没肺。总是给枯燥的旅途带来阵阵笑声。 这一路谢南殊知道我有意避开他,倒也没再主动找过我,我们十分默契地把对方当作隐形人。幸好同行人多,我们又各有分寸,还不至于关系差到人人皆知。 行了两日多,便到了距离武陵原不足三十里的地方。烈日当午,大家决定暂停休息,寻了块树林吃吃午饭,补充体力。 我正和韩珈瑗对坐闲聊吃东西时,见严武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后辞了珈瑗朝他走去。严武向我耳语道:“晴姑娘来信说,她此刻人在静慈庵,让殿下务必去庵里一趟。” 静慈庵所在的五福山就在前方十几里处,歇息片刻后出发正好能在天黑前赶到。 我回到方才和韩珈瑗坐聊的地方,她人已不见,布垫之上放着一只水囊。正好我的水囊已空且不知所踪,又被方才吃的馒头噎得不行,想着我们这几日同吃同睡,不分彼此,便借她的水囊喝了一口。 喝完后,正准备放回去,转身便瞧见韩珈瑗提这两个水囊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站在她旁边的谢储羲一扬手把她快掉到地上的下巴合了回去。 我看她这种反应,以为是她反感我喝了她的水囊,顿时有些羞愧,起身道:“不好意思,我就喝了一点点,我的水袋不见了,方才又吃噎了馒头。”说话间定睛一瞧,发现她右手上的那只水袋正是我的,显然是帮我打水去了。 韩珈瑗木木地摇了摇头说:“那不是我的。” 这会儿谢南殊的贴身护卫,就是那个日常黑脸的任行走了过来,问:“二少爷,大少爷的水袋你放哪去了?” 我看着谢储羲指了指我手里的水囊说:“在她那。” 我真的有很努力地在忍耐,但事实证明脸红这种事情,忍耐真的没用。我默默低头撑了撑额角,如果放在平时,眼前没有这么多人,我估计已经开始趴着捶地了。主要是这几天,我和韩珈瑗同进同出,明眼人都知道我是个女儿身。 韩珈瑗见此踢了谢储羲一脚说:“都怪你,不认识瞎拿什么鬼呀!” 其实我想说,算了吧,你们都别说话了,就当没有发生过。这时就看到几天没和我说过话的谢南殊慢慢踱了过来,问韩珈瑗:“哪个是你的水袋?” 韩珈瑗不明所以地举起了左边的水袋,谢南殊伸手拿过她右手那只,拧开,仰头,喝了一口,拿袖口极为随意地擦了擦唇角,再拧了回去,将水袋抛出一道弧线丢给我说:“这样就公平了。” 如果他不是故意的,那他真的,有点,莫名的蠢。如果他是故意的,那……更蠢了。算了,姑且算他是无心的吧。 韩珈瑗跟看神人似的看着谢南殊:“殊哥哥,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单身到现在了。” 倚在树根下的韩闲逸全程含笑看着,颇有意趣。 我顺手将他的水袋丢还给他,转身拎着自己的水袋回马车里去看阿池。 韩珈瑗来替谢南殊道歉时,我正好向她辞行,她一脸惊慌地说:“末末,你一定要相信我,殊哥哥他只是好心办坏事,他就是……就是……唉,你也知道他身边都是大老爷们,从来不懂女儿家的心思……” 我拍拍她的背道:“别慌,我没想太多。只是家人让我去静慈庵一趟,所以只好先走一步。” “静慈庵。”她默念这三个字后,忽然眸光一亮,撩起车帘,向外头喊道:“殊哥哥,前面就是五福山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你未来岳母娘?” 谢储羲不知从哪蹦了出来接话说:“好呀好呀,我听阿娘说,这王妃娘娘虽然有些可怜,却也不是个善茬,我老早就想去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逼着王爷娶了她……” 骑在马上的谢南殊一声沉喝道:“储羲。”谢储羲立马低下脑袋识相地闭了嘴。虽然对于母妃和父王之事,坊间早有些风言风语,我一直不大信,但谢夫人随谢侯爷跟在父王身边多年,她不可能跟自己的儿子说谎。所以母妃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韩珈瑗调解道:“反正事情都过了这么久,王爷也不在了,王妃吃斋念佛那么多年可能性子早改了。我上回和殊哥哥去庵里时,看她真的像个世外人,眼里除了经书菩萨什么也没了。殊哥哥拿出婚书时,她也不过就抬了抬眼。” 说着又拉着我的手臂甜甜地笑着:“反正我不管,我在这里也呆不了多久,好不容易交了个朋友,一定要好好珍惜。你们不去,我就自己去。” 谢南殊看向我,显然是将选择权交给了我。我确实也想和珈瑗多呆几天,遂同意了。珈瑗和谢储羲都十分高兴,欢呼雀跃地击掌庆贺。谢南殊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他看向我的目光也令我难以分辨,但只有他知道我这一点头是意味着什么。我要带他去见母妃。 未免人多给庵里带来困扰,谢南殊将大多数人都留在了山下的客栈里,阿池伤未痊愈也被一并留下,严武负责照顾,只有严诚与我同行。 我们在天黑之前赶到了静慈庵,桑晴早等在大石门前接我时,乍见一群人,吓了一跳,看到我依旧一身男装更是惊慌。环薇姑姑和母妃都不喜我私扮男子,若是给姑姑看见了,估计我们两都逃不过一通教训。只好让他们先从正门进,我随着桑晴悄悄从后门入内,先换衣服。 在路上才知,桑晴为何着急忙慌地把我叫上山来。之前因见平昌在宫里过得清贫,便吩咐宫里的熟人暗地里接济她些,前几天桑晴听到宫里的消息说,平昌似乎染了瘟疫,被皇后娘娘下旨赶到这静慈庵来了。 桑晴好意派人来瞧,才得到了潭心悄悄递出的消息。原来平昌根本没有得瘟疫,只是寻常伤风,但因掌事嬷嬷将从太医院领的几味好药私藏了卖到宫外换钱,平昌的病一直不得好,便拖成了咳症。掌事嬷嬷怕事情败露受到惩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到皇后娘娘那告了一状,说平昌得了瘟疫。皇后娘娘连忙命人把平昌从宫里抬了出来,送到这静慈庵。说是养病,其实就是任其自生自灭。 真是同人不同命,同样身在皇家,娴温,安乐就是金枝玉叶掌中宝,平昌却是命薄如纸脚底泥。连个下人都能欺她至此。 因一身臭汗,索性洗了个澡,故而拖延了一些时间,屋外一片漆黑时,我才将将穿好衣服,一边速战速决地擦着头发一边问:“请医了没有?” 佩儿正带人收拾着浴桶和衣物,桑晴便亲自替我扇着头发道:“请了,但公主门外一直有侍卫看守,大夫也不好一直看着,公主昨夜还烧得滚烫呢,潭心都要急哭了。” 来不及等头发干透,看摸着差不多了,便让桑晴、露琳一块上手,随便梳了梳去应付应付姑姑和母妃。 匆匆去见母妃时,被姑姑告知她在做晚课。于是转头去找珈瑗,他们正在餐堂里坐了一桌吃素斋,珈瑗和谢储羲吃得生无可恋,互相往对方碗里投野菜。 我进门后,他们几乎同时停住了筷子,谢储羲瞧了我半晌,睁大了眼问:“姑……姑娘,你找哪位?” 韩闲逸一筷子敲在他脑袋上,他立马抱着头痛呼:“韩大哥你打我干什么?” 韩珈瑗蹦了起来,快步走过来说:“虽然我之前看过你穿女装,但这忽然一反差,实在太好看了。估计我未来嫂嫂那‘皇城第一美人’的位置都得让给你。” 我刻意没去看谢南殊的反应,拉着珈瑗就往门外走,说:“我一会儿和你解释,你先跟我去看个病人?” 在出门前听到韩闲逸说:“我总算明白你之前说的‘一轮白月光’是个什么意思。” 谢储羲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你们两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们可不能因为我小,就看不起我呀……” 韩珈瑗一直由我拉着,跟着桑晴一路穿花拂叶地走到一座古木深深的小院前。 院前的四个侍卫正懒懒散散地唠着嗑,看有人过来后,便肃容站直了腰,一脸凶神恶煞地拦住了院门。桑晴拿出府上的令牌道:“煦王府的和颐公主来探望平昌公主。” 接牌来看的侍卫正要抬头往桑晴身后打眼,被桑晴喝斥道:“放肆,还不低头。” 侍卫们立马齐齐跪下,将令牌举过头顶道:“公主息怒,只是里头的人染有瘟疫,公主殿下金贵,可进去不得。” 我不愿在此纠缠,决断道:“无论出了何事,本公主一力承担,你们开门便是。” 桑晴接过令牌的同时,从袖兜内掏出一袋银子悄悄塞在那领头侍卫的手里道:“麻烦诸位大人了。” 那侍卫立马喜笑着开了门,躬身立在一旁道:“殿下请。” 我们前脚进来,院门随后便被关上。韩珈瑗忽然“哎呀”一声如遭棒喝道:“我早该想到,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况且殊哥哥可不是三心二意的人。” 我赔了一礼道:“之前人多,多有不便,还望韩小姐不要怪我隐瞒身份。” 她连忙扶起我:“末……殿下,哎呀,”她颇有些苦恼,“你这样弄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难道因为你现在是公主就不做我朋友了吗?” 我连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我是真把你当朋友。” 她立马喜上眉梢:“那不就好了,不管以后你要不要和殊哥哥成亲,我们一码归一码,就是朋友。”过了会儿,她双眼放光道,“你该不会是偷偷跑来接殊哥哥的吧?你们之前就认识吗?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殊哥哥之前什么也没说,果然有一天冷不丁地告诉我们他要成亲了,让我们备份大礼送给未来嫂嫂。” 韩珈瑗一堆问题,还没说到一半,就被忽然出现的潭心打断,她双眼红红地跪在地上道:“求殿下救救我们公主!”跪在她身边的另一个小宫女名叫海心,我之前似乎见过一面。 桑晴扶起潭心后,我们便一块进了屋里,屋里满是浓浓的草药味儿带着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儿,一进门便听见一阵剧烈的咳嗽。潭心和海心连忙奔了过去扶住了撑在床沿的平昌,拿起痰盂赶紧去接她吐出的秽物。 韩珈瑗因医者的本能一晃身就到了床沿,抓起平昌的手把脉。平昌一脸憔悴,面白如纸,水汪汪的双眼极为虚弱地看着我:“和颐……姐姐……”声音微弱而无力。 我走向前,握住她的手,果然十分滚烫,我看着她说:“你别怕,这位姐姐医术可厉害了,你只要安心睡一觉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想说话,又不停地咳了起来,咳得泪流满面,烧得嘴唇都起了干皮。 海心连忙端了碗药来,潭心正要喂给平昌喝,被韩珈瑗半道夺过。她先闻了闻,又尝了尝,不禁冷下脸:“庸医,这姑娘的身体这么虚,不先调理,便敢下猛药,难怪高烧不退。” 说着又问潭心道:“可有笔墨?” 潭心料想她是要写药方,连连点头道:“有,姑娘请随我来。” 韩珈瑗大笔一挥写好了药方,我转手便递给桑晴:“让严诚拿着王府的令牌去武陵原最近的药房抓药,若是城卫阻拦就说母妃病了,刻不容缓。” 桑晴正要出门,又听韩珈瑗道:“麻烦姑娘帮我找个叫谢储羲的,让他把我的药包交给你带进来。” 桑晴应声去后,韩珈瑗便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给平昌进行针灸。 我将忧心忡忡等在床边的潭心拉远了一些,低声问道:“为何嬷嬷一说,皇后娘娘便信了,不曾召过太医来瞧吗?” 潭心心底十分委屈,话未出口眼先红了:“召是召了,但是太医院一听说是瘟疫谁也不敢来,只到了门口瞧了一眼便回去了。” 实在没想到生为济世救人的医者也会如此草菅人命。 潭心看了我两眼,吞吞吐吐道:“有件事奴婢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里没有外人,但说无妨。” 她眼神闪躲着问:“殿下与安乐公主是否……是否有些误会?” 她这一问,我心里顿时明白了许多,问她道:“是我暗地帮你们的事被她知道了?” 潭心迟疑了一会儿,终是点了点头,不过她又立马解释道:“奴婢没有埋怨殿下的意思儿,此事本就因秦嬷嬷而起,安乐公主不过顺水推舟,而且宫里人也向来不把我们棠宫里的人当人看。之前公主几次大病都是上天保佑才扛过来的。” 我拍拍她的背试图缓解些她的紧张感:“此事确然是我连累了你们,但愿平昌无事,不然我难辞其咎。” 韩珈瑗走近两步撑腰道:“有我在,她怎么可能有事,不然砸了我师父他老人家的招牌,我可是要挨骂的。” 潭心喜极而泣道:“我们公主真的……真的没事吗?” 韩珈瑗被她这耿耿忠心感动了,收起玩笑正儿八经地说:“虽然一时半会好不了,但大事是没有的,最多以后比起风之时容易咳嗽些。你日后若是能督促她好好锻炼身体,也不是不能避免。” 潭心立马破涕而笑,跑到平昌床边团团转地看守着。 韩珈瑗看着她的背影十分感慨地说:“这样的忠仆可真不多见呀。” 我点头道:“她们自小相依为命,同甘共苦,平昌可没把她当下人。想来她对平昌也不仅仅是下人对主子。” 韩珈瑗有些心疼道:“这平昌公主我虽听说了一些,但今日一见才发现,她比我听说的还要苦上许多。都是上一辈的事,她有何辜呀?” 我心里也有些沉重道:“大概是命吧。” 我收回目光时,见珈瑗正难以为颜地看向我:“储羲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心上,他这人向来糊涂,听风是雨的……” 我朝她会心一笑道:“过去如何怕是除了当事人,谁也不清楚个中缘由。错错对对也不是我能评判的,还是专注眼前之事要紧。” 她亦是一笑,不再多说,转身去瞧平昌。其实无论母妃当初做了什么,现在她都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当年父王去世时,她绝望而空洞的眼神,我至今难忘。死者已矣,而活着的人还在不断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