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雾山,就是他们这一带的禁区。 抗战时,因为他们这片算是一个产粮区,又靠江,那江还能入海,所以一度被鬼子看中。借助水利,源源不断地对内对外输送粮食、金银、木材、武器等各种物资。 其中,狼雾山因为山势险峻,又恰好临江,就成为鬼子的据点。后来战败,鬼子撤退的时候,在山上埋了好多的地雷。部队过来清缴的时候,在被炸死好多人的情况下,清出了一条通往鬼子碉堡的路,收走了鬼子来不及带走的物资,就没再管,走了。 部队表示,剩下的地雷,只能等以后技术成熟,再来清除,然后对附近人下了警告,让离这座山远一点。 只是总有那饿得狠的,或者不信邪的往山里闯,然后大部分缺胳膊少腿的回来了,有些则干脆就没回来过。 时间久了,但凡这日子还能熬得下去的,就都不往那山上闯了。附近的村民们,也顶多只在山脚下的安全区域割割草、打打柴什么的。 陈妈妈怎么都没想到,这最招她疼的小儿子,竟然敢跑去狼雾山去打鸟! 她简直要气出血来。 那竹筐里打回来的鸟越多,被摸回来的鸟蛋也越多,就越说明这个儿子在往山的深处去! 否则,外围早就被村里人给搜遍了,哪会有那么多的鸟和蛋! 这个死娃子! 还敢说“就在外面绕了一圈”? 他当她这个当妈的白长一颗脑袋呢! 越是想,陈妈妈就越是气,就越控制不住打,打得大儿媳听到动静,急匆匆从屋里跑了出来。 “妈,怎么了,怎么了?” 陈妈妈不好让小儿在大儿媳面前丢了脸,就只能悻悻地扔了鞋子,重新套上。 “没什么,就是被道南给一时气得狠了。好好的衣裳,他穿出去一趟,回来就给我搞出那么大个裂口,简直是败家玩意儿!” 打不得,也就只能继续骂几声出气。 陈道南笑笑,也不辩驳。 道东家的立刻笑,“我当是什么事呢,原来只是衣服破了啊。没事,我给补补就好了。” “用得着你补吗?”陈妈妈没好气,“现在道南也是有媳妇的人了,让他媳妇给她补!” 想到那个惹得她小儿鬼迷了心窍的小儿媳,陈妈妈就有满满的怨念。见她都吵吵一阵了,小儿媳也不见人影,就问:“道南他媳妇呢,怎么没动静?” 道东家的一愣,摇了摇头。 陈妈妈就喊。可喊了好几声,连道西家的都被喊出来了,蒲苇就是没动静。 她气得面色都扭曲了,“那懒货该不会这会儿还在睡觉吧?” 喃喃着,她一边喊着“道南家的、苇苇”,一边朝蒲苇的房间走去。 她没看到,一边道西家的在瞅了瞅那光秃秃的晾衣架,又瞅了瞅天色之后,面色连连变换。 等到陈妈妈骂骂咧咧地出了屋,表示根本就没找到蒲苇,也不知道她这懒货是跑哪里去了之后,道西家的忍不住了,咬着唇有些害怕地凑了过来。 “妈——” 陈妈妈冷眼横了过来,“干嘛?你知道那懒货去了哪了?” 道西家的就半垂下了眼,双手搭住了自己的肚子,气弱地回道:“我下午突然肚子有点疼,就……就让蒲苇帮我去洗衣服去了。” “肚子疼?”陈妈妈的注意力一下就转移到了道西家的肚子上,有些紧张,“怎么了?怎么会突然肚子疼?吃坏东西了?” 倒是一边的陈道南因为脑子里一下晃过的不好的回忆,整个人都有些紧绷,连忙问:“苇苇什么时候去的,去了多久了?” 道西家的马上脸上一白,脑袋垂得就更低了,“下午……妈走了没多久,她就去了,这得有一阵了吧。” 陈妈妈下意识接嘴,“我走了之后,她就去的,这得有两个小时了吧。这个懒货,洗个衣服,都能给我洗出这么长的时间,这是磨什么洋工呢。” “妈!”陈道南着急,顾不上和她争论,急忙偏头问道西家的,“你知道她去哪处河边吗?” 村里洗衣服的河边地有好几处! 道西家的只能猛摇头。那会儿装腔作势地让蒲苇去河边把衣服给洗了,她就径自去睡囫囵觉了,哪有心思管她去哪里洗啊,又哪能想到,对方会到了这个时辰了,还没回家! 陈妈妈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就是再偷懒,也不能洗个衣服洗出两个小时来!这大冬天的,外面天寒地冻,河里的水也冰得扎手,谁能傻到在外面拖那么长时间! 糟糕! 她也是突然想到了前头那位小儿媳是怎么死的,当下一张脸猛地就白了。 “道……道南……” 她颤抖地招呼小儿子的时候,小儿已经宛如一道离弦的箭一样地奔了出去。 显然,对方也是想到了这个! 陈妈妈越发腿软,可也只得咬咬牙,赶紧追了上去。 陈道南一路奔跑,一路找,在找到村头西北边那个稍显偏僻,但地方比较大的洗衣地的时候,就看到了熟悉的大木盆,以及满满一木盆的被拧得像是麻花团的衣裳。还有摆放在旁边的,稍作折叠的棉衣棉裤,以及一双布鞋! 盆里,是湿润;盆外的,则是干的。 但人呢? 独独没那个想见的人! 而且,衣服干干净净地被折叠放在一边的模样,只会让人做不好的联想! 陈道南心里一咯噔,整个人都木了。脑子里嗡嗡嗡地响的时候,眼前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见了。细密的汗水,硬是在这寒意阵阵的天气里,犹如雨淋一般,一层层地爬了出来,很快就汗湿了整张脸。 他哆嗦,乍然变作青白的嘴唇数次抖动,却一次都没成功发出声来。 他想喊,脑子里已是模拟那山崩地裂的震动,让那喊声也可以响彻四野,可是,叫不出来!就是叫不出来! 他颤抖,从轻微到剧烈,整个人犹如狂风中的落叶,飘了起来,感觉不到根了…… 所有东西都远去,只有那疼,在脑中,一抽一抽地撕扯;在心中,一刀一刀地割过…… 不要! 他卑微地祈求,早已通红通红的眼眶,再次犹如染了血一般,似乎要在下一刻滴出血来。 不要! 他猛然嘶吼,在心里大声地呼唤她的名字! 苇苇!蒲苇!蒲苇! 不要,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他猛地瞳孔一缩,死死地瞪向了那条沉寂的小河,恍若瞪着宿世死敌。煞气腾腾的目光,一下阴戾凶狠得恨不能撕裂了这河。 他捏起了拳头,死死捏紧,瞪圆的眼里,涌现出残忍的血气;呼呼喷出的气息,也染上了远古巨兽般的凶意! 他抬腿,迈出了一步,整个人在刹那间,成了一把剑,一把誓要将此河给荡平的剑! 剑气冲天! 忽然间,“哗啦”一声,平静的河面被破开,一抹黑影,犹如河妖一般地从水下跃了出来。 “哈哈,抓住你了~” 嬉笑声,清脆得仿佛常年供奉在佛前的铃声,那么悦耳,那么动听,带着自带禅意的救赎! 那个捧着一尾大鱼,黑发淋面,笑靥如花的女子,简直鲜活地恍若从水底托生而出的莲花,白的白,红的红,娇滴滴、脆生生,鲜活到都能刺伤他的眼,也鲜活到让他的心里,重新奔涌起热血。 不受控制地,他飞奔而出,整个人跃入了水里。 “哎!” 看到他的蒲苇,正想高兴地招呼他呢,就看到他跳到了水里。 要帮她一起抓鱼吗? 她猜测着,高兴地身子一潜,双腿一摆,在水下,宛如美人鱼一般地滑开,直到滑到他的近前。 她再次破水而出,献宝似地要让他看看她抓到的大鱼,但是,她被抱住了,狠狠地抱住了。 对方太用力了,用力到她觉得自己要还是之前那弱鸡似的身子骨,肯定要被他给折断了。现在虽不至于那样,可是也好疼啊。 “你……” 她才刚开个口呢,就先被他给堵住了。 “别离开我!”他在她耳边低低地吼,“永远都不要!” 啊? 怎么了? 为什么啊? “你快放开我……”她挣扎。可越是挣扎,他反倒是抱得越紧了。 她都快要抓不住鱼了。 “鱼!我的鱼!”她急得直喊。 那鲜活的大鱼本就滑溜,被两人一挤,到底还是从蒲苇的手里跳脱了出来,使劲往旁边一蹦。 “哎!我的鱼!” 蒲苇急眼了。这可是她废了好大的功夫,在水底下抓住的! 明明到手的食物,她怎么可能会让它逃脱呢? 她运气,要对男人来硬的了。 食物当前,什么都得靠边站! 可男人以略略哽咽的口吻,突然在她耳畔低语:“你刚刚吓死我了!以后,不要再到水里了!再也不要到水里了!” 她一愣,灵光乍现间,突然就有些懂了。 远处,那一尾被她给好不容易逮住,又侥幸逃生的大鲤鱼摇摆着青灰色的尾巴,越逃越远,而她怔怔着,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最后,将自己的下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是哭了吗?”她小小声地问。 “没有!”他猛地扬声反驳,粗声粗气的。抱着她的双臂,更是一紧。 她蓦然一笑,在看到远处的那抹青白色彻底消失在水中后,轻轻闭上了眼。 算了。 而他就那样抱着她,也沉默着。 一下间,拥抱着、紧贴着,双双浮于水中的两位,静谧美好地宛如两尊游离在时间长河之外的水妖,在无声深处诉说着某种流传自上古的永恒。 但,陈妈妈的到来,无情地打破了这一幕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