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一, 段缱被霍景安带去了韶州城外的一处山庄别苑,拜见她的公爹晋南王。
和想象中的不同,她这位公爹并不像淮阳郡王那样身形富态,也不像秦西王那样眼底带着狡诈之色,而是身材高瘦, 五官端正,就像是一个风雅居士一般端坐在厅堂之中, 怎么也无法让人把他和那个纵情声色、被儿子夺走了军政大权的无能庸碌之辈联想到一块。
在此之前, 段缱一直都以为霍景安的样貌是随了她那位早早逝去的婆母,不知是从谁那里听来的,说是先王妃有南疆第一美人之称,而霍景安的五官也比一般人较为深刻立体,有着部分南疆人的特征, 所以她一直把这当成是真的,直到见了晋南王,她才发觉是自己想错了,这对父子俩的容貌有六分相像, 只是眉眼之间流露出来的气质截然不同, 让前者显得更有锋芒,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而后者目光浑浊, 像是一棵已经老去的苍松。
看着晋南王, 她甚至能想象到霍景安二十年以后的模样。
“见过父王。”在堂中立定后, 霍景安开口说话了, 声音和平日里跟段缱谈话时不同,带着显而易见的冰冷与漠然,说的话也很简短,只是简单把段缱介绍了一下,甚至连新年拜会的贺词都没有说。
段缱见此,便也只跟着跪下伏身拜了一拜,道了声“儿媳见过父王”,就把茶敬给了她这位公爹。
晋南王接过茶盏,却没有动,而是道:“抬起头来,让本王看看。”
段缱抬起头,目不斜视,感受到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从头到脚地缓缓打量了一遍。
由于是来拜见长辈,她今日穿了红底白边的襦裙礼衣,长发也规规矩矩地绾了起来,头戴额饰,发簪金钗,打扮得端庄大体,任是谁看了也挑不出错处来。
“本王还以为,”一阵沉默过后,晋南王慢慢说道,“你不会娶这样的女人。”
这话明显是对霍景安说的,段缱心中一凉,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他又说了下一句话。
“不过可以理解,她毕竟是皇长公主和三军太尉的女儿,长得也很好……你一向是最会为自己打算的。”
霍景安抬起头,冷冷道:“我娶她只是因为我想娶她,没有别的理由,别把这世上的人都想得跟你一样。”
他的父亲低低笑了:“是与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不用在这里辩白。”
霍景安嚯的一下站起身来,“看来我今天来这里是个错误。”他把段缱从地上扶起,“缱缱,我们走。”
拉着段缱往外走出两步,他又转过身,冰冷的目光从吓得跪地的下人身上一扫而过,停留在他称之为父王的人身上。
“我不在晋南的这一段时间,我的人似乎有些松懈了,让你听到了一些外面的谣言,请父王放心,儿子定会严加管教,让父王从此耳根清净,可以安心静养。”
晋南王面色一沉,猛地摔了手中的茶盏,怒声骂道:“逆子!你竟敢这般对你父王大呼小叫!”
霍景安没再理他,转身揽着段缱大步离开。
回城途中,段缱坐在马车里,沉默着一言不发。
坐在她对面的霍景安有些着急,想要解释,又怕一个说得不好,让妻子误以为自己是在掩饰,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话,“缱缱,你别听他的胡话,我娶你不是因为任何外在的理由,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段缱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没有察觉外界的变化,直到此刻听见了他这一声解释,才抬起头来,发觉了丈夫对自己的着急紧张。
她莞尔一笑:“别担心,我没有误会,我刚才……是在想别的事情。”
“别的?什么事情?”霍景安追问,生怕她想岔了任何一件事。
段缱摇头:“没什么,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她刚才想的是,晋南王的那番话未必是空穴来风,任何事情都有因果,不过这番话的因或许不在现在,而是在二十年前,晋南王娶先晋南王妃为妻子的时候。或许,她的公爹当时就是怀抱着这样的心思娶了她的婆母,所以才会把她的丈夫也想得更他一样,以为这是父子间一脉相承的想法和做法。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先王妃也太可怜了,从头到尾都活在谎言里面,一切都是虚情假意……也许正是洞察了这点,她才会留下一枚银镯,交付给她的儿子,叮嘱他“一旦送出,就要一辈子爱她怜她,终身只她一人,不得三妻四妾”……
想着这些,段缱心里就一阵五味杂陈,既感叹她这婆母的一生,又感激她临终前的这一举动,忍不住靠进霍景安的怀里,依偎着柔声道,“自我们相识以来,你待我如何,我都清清楚楚,如果只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怀疑你的真心,那我也太不值得你喜欢了。我只是……没想到你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差到了这样。”
一提到晋南王,霍景安的声音里就多了份冷意,“旁人都是原配尸骨未寒,就有了新欢,他却是还在我母妃病中时,就已经连戏也懒得做了,这样的人不配为夫,更不配为父。我是脑子坏了才会想着带你去见他,他今天说的话你一句也别放在心上,都是鬼话。”
“我知道。”段缱仰起脸,搂住他的脖颈,埋进他的肩,“夫君,你还有我。”
回答她的是霍景安沉默却紧密的拥抱。
盛清八年的末尾就在这样一场小小的波澜中过去了,热闹的爆竹声中迎来了盛清九年,段缱在王府的生活更加安稳,天下大势却与之正好相反,进入了混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