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宝嘉丽饭店七月初八的小宴会厅,连带着餐点全都给你安排好了,”孟繁诗递给她一张纸笺,“江培风可真是一点不罗曼蒂克啊,这种事居然让你先想到。”
阮霁云仔细看那张菜单:“谁先想到有什么要紧的?如今日子不太平,她比我压力更大,各种派捐也好、募饷也好,恨不得在她那工厂刮下一层皮......我想着替她做点事,让她也能开心一下。”
“知道小俩口感情好,也不用这么刺激我啊。”孟繁诗飞她一眼,“对了,你这宴席我也不知赶不赶得上,我家里出了点事,恐怕不久就要去美国。”
两个人都是一阵沉默,这些年以来,她们几人以孟繁诗公开牵头,组织了一支女子慈善会,捐钱捐物、兴办学校,做了不少大小事情,如今骤然要分别,阮霁云顿感意外。
然而她也知此时正逢乱世,人人都无法知晓明天是否还能重逢,只得露出笑容道:“那我预祝孟姐姐此行一帆风顺。”
空气中便染上些许愁绪,孟繁诗笑着停下车:“好啊,今晚我们两人先好好吃顿饯别饭,也算我贺你与培风——百年好合。”
03
对于阮霁云背地里的安排,江培风罕见地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她从法国回来后,便接到工厂和商会的一大堆杂事,千头万绪忙得不可开交,等这日晚上回家,才发现阮霁云正在等她。
江老爷被儿女劝着去香港养老,而江致宇和茱莉娅则到南京政府任职去了,江氏大宅里,如今只有她们两位主人。雪亮电气灯下,八仙桌上摆满热腾腾的菜肴,香气勾动胃口,江培风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有点饿了。
阮霁云应该是刚洗完澡,长发湿漉漉披在身后,整个人看起来清新宛如新开的莲花,她笑着揭开一只青花莲纹的大海碗。
碗中是煨好的鸡汤底,卧着雪白的银丝面,葱段、鸡蛋和青菜点缀其上,香气四溢,她看到阮霁云红唇轻启,对她说了四个字:“生辰喜乐。”
又是她的生日了。
江培风楞住:“我自己都给忙忘了。”她快步走到桌前,拉住阮霁云的手,动作轻柔地送到唇边轻吻一下。
唇边的手指缩了缩,她略微加了点力拉住那只手,没让她又害羞逃走:“这面条看着眼生,可不像王妈的手艺......”
“这是我做的。”阮霁云红着脸回她,“头一回下厨,江小姐可愿意赏脸尝上一尝?”
江培风看着她,那双清冷的凤眸中晕着光,阮霁云心里有点慌,她掩饰般去取桌上的汤勺,刚要放进碗里,手腕又被人握住了。
“不是给我吃的吗?”江培风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在她耳边问道,“还是说,你想先尝一口?”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暧昧起来,她坐在江培风腿上,不得不略微低下头看着她撒娇:“你这样子怎么吃饭呀?”
目光就这样落进另一双眼中,两个人挨得近了些,近得几乎能感觉到彼此蓬勃的心跳声,双唇间散逸出热意,若即若离般,蹭过温软的脸颊。
阮霁云被她一只手环住腰,另一只手则握住她的右手,与她十指紧密地扣住,恍恍惚惚有些热,她感觉到江培风爱怜地抚摸着她的手指,把一个东西套了上去。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惊醒,江培风已经放开手,她将手指凑到面前端详,发现无名指上多出一枚戒指,白金托底,三颗钻石呈冠冕状排列,两颗略小,中央则是一颗梨形美钻,光华璀璨,晶光闪烁。
“特意托人在法国订做的。”江培风轻轻在她发间吻了吻,“虽然这时候我应该用个更正式的姿势,但是,请你嫁给我吧,阮霁云。”
这句话一出,怀里的人明显愣了一下,红晕如同蔓延的花瓣,在脸上晕染出无边春色,阮霁云半是懊恼,半是羞涩地扭转身:“谁让你先说的......”
江培风愕然,怀里的人跳下来,拉着她的手把她拽起来,一路带到卧室里。
“我还想着等你吃完寿面,然后再给你看这个......”前面带路的人嘟囔着,好像被她破坏了某个十分重要的计划,掀开人台上的盖布。
那是一件婚纱。
纯白的婚纱,富丽蕾丝、璀璨水钻,层层叠叠的大裙摆上,用珍珠拼成玫瑰花形,整条裙子都浮着光晕,如同被月光染成般,精致而美丽。
阮霁云抿着嘴:“我花了大半个月做这条裙子......我亲手画的设计图,亲自挑选的配饰,然后一针针缝的......”
找到了所有我能找到最好的样式,用尽毕生所学,只想给你独一无二的礼物。
“江小姐,我也想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话音未落,已经被人用力抱进怀中,那个怀抱永远都是温热的、安全的,带着全心全意地纵容与宠爱,她感觉到额头被人亲了亲,然后那个人说:“阮小姐,若得你相伴,我此生别无所求。”
04
作为一位婚纱设计师,徐朝朝后来参加过许多次婚礼。那些婚礼极其盛大、豪华,然而留在她记忆中,最为珍贵的记忆,却是一场或许称不上是婚礼的小型晚宴。
那是她的校长阮霁宁主办的晚宴,她和另外几位风华的女生一起,原本是来帮忙布置会场,后来也作为嘉宾被邀请入席,见证了这次特殊的行礼。
宝嘉丽饭店的花园包间中,被馥郁白玫瑰所点缀笼罩着,参与这场夜宴的嘉宾人数不多,有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他身侧是位金发碧眼的洋夫人,而在另外一边,是几位打扮时髦的女性,所有人都看起来极有礼貌,安静地等待着新人入场。
乐队奏起悠扬的弦乐,在小提琴声中,徐朝朝看到阮校长穿着一身洁白婚纱,挽着另外一个女子一起走入会场中。
那或许是她一生见过最为美好的场景,两个女孩都穿着婚纱,她们的手紧紧牵在一起,凝望彼此的表情温柔而深情。
一位穿红裙的漂亮女士作为证婚人,她笑意盈然地读完誓词,分别问两位新人:“你是否愿意与她共度一生,彼此支持,彼此陪伴,无论岁月变迁,唯愿以爱永存?”
那是一段动人的誓词,那时的徐朝朝尚且不能理解这种感情是否惊世骇俗,又是否具有正确意义,但看到那两个女孩相视而笑时,她发现自己的眼泪涌了出来。
音乐声中,新人跳起第一支开场舞,来宾很快纷纷加入其中,乐曲声穿越夜风,越飘越远,天空中徐徐飘散的云层,擦亮一轮皎洁明月。
在十六岁这年,徐朝朝忽然读懂了一种名为爱情的东西。
无关地位、无关年龄、无关是否足够美貌及聪慧,同时也无关——性别,只因为茫茫人海中,遇到了一个此前虽然从未相遇,但是你却笃定知道,她的未来将属于你的人。
这场婚礼之后不久,战火再起,风华女校的学员们被临时组织起来,她们编成数十个小队,以高年级带领低年级,要连夜转移到广州去。
在火车站,徐朝朝紧紧拉着分配给自己照顾的小学妹,那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女孩,她虽然很紧张,却懂事的一言不发,两个人走到码头边,她又遇到了阮校长。
阮霁云摸摸她们的头发,温柔地说:“都要听话,姐姐照顾好妹妹,能不能做到?”
远处隐约传来炮火声,徐朝朝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一次并不平静的告别,她下意识地问:“姐姐,你害怕吗?”
“害怕。”阮霁云回答道,“但害怕也不能退缩,有你们在我身后,姐姐们会拼命努力保护好你们的。朝朝,带好妹妹,我们再会。”
她没有时间再多说,匆匆将人交给船上的人,徐朝朝看着她的身影继续在下方穿梭,过了一会儿,有个人走过来,牵住她的手。
耳边传来一声汽笛响声,船只徐徐启动了,身边的小女孩终于怯生生问道:“姐姐,我有点害怕。”
徐朝朝笑了,她蹲下身帮她整理一下围巾,轻声说道:“不怕,姐姐在。”
这世界上即使苦难重重,即使缺乏希望,要拼命熬下去才能熬过这些伤痛和难,但她已经有幸亲眼目睹过爱,那么就算前方有千百种困厄,她也要努力走下去。
因为她们还会一直走下去,走到那个能拥抱爱与未来的世界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