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明若的双拳紧紧地攥了起来。

他浑身不停地颤抖着，锦袍下摆的蟒龙刺绣栩栩如生，似要从衣袍上颠簸着跃出。

一时间，心内哀戚非常。

慕芷萝抚了抚着男孩单薄的肩背，她默念了几句安神咒，这才令他重归平静。

下巴轻轻靠在他的发顶，她柔声说道：“如果我能出得去，一定会带你逃离妖宫。”

“可是我已经没有家了。”明若的声音落在耳朵里，轻飘飘像片羽毛。

几十年世易时移，王都覆灭，这世上同他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全都死光了。

离开妖宫，天下于他，又有何处能够容身？

“那我就带你回我的家！”

想到琼华山，想到桃苑木府，想到姐姐姐夫和小白霜，慕芷萝的唇边情不自禁浮现出一弯浅笑，“我认识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弟弟，如果你们能见面，一定会玩儿得很好，你不会孤单的！”

“是么……”

明若低垂着脑袋，面容埋在一片阴影里，神情难辨晦涩。

他惨然地笑了笑，缓缓开口：“但愿你能活过今晚……啊，记住一点，妖皇无论让你做什么，只需反其道而行之就对了。”

听完，慕芷萝感到满腹疑问。

然而怀里的男孩身体一扭，已脱离她的拥抱。

小朝靴吧嗒吧嗒地踩在地砖上，眨眼之间，人影便跑远了。

接着，她身侧不知何时幻化出两名宫娥打扮的小妖怪。

妖怪们携起梳妆镜奁前盛妆冕服的少女，将她带往金銮大殿的方向。

穿行在幽深盘郁的曲折回廊，可以感受到妖皇在极力复原人间的宫廷气象。

不过妖怪终究只是妖怪，那些化身的宫娥太监画虎类犬、妖气难掩，衬托得整座宫城浓重诡异的氛围。

更遑论在金銮殿上假扮的“朝臣”们。

外表衣冠楚楚，但未接受过人类的教育，形态举止皆暴露出原始兽性，评价一句不伦不类对它们都是褒义了。

殿中设食案，摆筵席，美酒佳肴飘香，女妖精轻歌曼舞。

妖怪们学着人的模样推杯举盏，谈笑喧声不绝，看上去一派祥和气氛。

不过，踏入门槛的瞬间。

慕芷萝一眼望见了被捆在食案旁的少年。

满面血迹未经擦拭，丝丝缕缕凝固在苍白的皮肤上，入目分外鲜明。

他也立刻看到了她。

乌黑瞳孔里映出少女头戴凤冠、身穿霞帔的模样。

周雪宥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

试着用力挣了几下捆缚四肢的绳索，却引起几名妖兵的注意。妖怪们恶狠狠地大步上前，将他按倒在桌面上。

在四面八方的注视中，明艳迫人的少女一步步走向大殿王座上的妖皇。

“元真……”

妖皇穿着与她同致式的大红婚服，见她来了，开口即唤，“元真殿下！”

刚踏上台阶第一节，慕芷萝的脑海里便挤压似的一阵阵传来闷痛感。

顷刻间，有重重叠叠的影像呈现在她眼前。

但这记忆不属于她本身，也不属于原身。

可想而知，是妖皇强行塞入她脑海的影像。

慕芷萝根本不想知道妖皇的过往经历，也不想去了解他有什么悲哀苦衷。

可对方却强迫使她从头至尾观看了一遍——

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只面目丑陋的小妖怪化形为人，还是一个模样畸形的小孩儿。

他所到之处过街老鼠般人人驱赶，小妖怪只好藏匿在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度日。

偶然的一天，宫廷长公主微服出游，前往皇家寺院求善祈福。下山途径一处荒僻田埂，车马外围的守卫登时发现这只畸形的小妖怪，一行人亮出兵刃严声呵斥。

长公主不但貌美，且心地仁善，她掀帘瞧见妖物尚且稚子小儿，于是吩咐守卫不可刁难于他。

彼时天气炎热，小妖怪口干唇裂，根本没有多余力气去害人。

心细的公主察觉到了，亲自倒了碗茶水，欲下马车给小妖怪解暑，被在旁伺候的婢女忙给拦了下来。

婢女接过公主手中的茶水，替她放置在小妖怪脚边，之后一簇车马便扬尘离去。

等人们走远了，小妖怪才敢慢慢俯下身，探出舌尖，去舔舐碗内的茶水。

茶水入口格外轻淳甘甜。

初次见面，他没怎么窥清公主的样貌。

只看到轻盈挂在车辕踏板上的双足，套着雪白的袜子，蹬着精巧的棠木屐。

不久之后，小妖怪逐渐打听到，那天施茶的少女即是朝廷的元真长公主。

奈何他法力低微，根本入不得有龙脉守护的皇宫。

小妖怪为了能进入皇宫，拼命地修炼，他开始杀人，不但杀人，同类亦不放过。

几年里，他吞噬下许多的人，许多的修士，还有无数妖魔，甚至是同族的父母兄弟。

小妖怪的力量一天天暴涨，逐渐长成了大妖怪，甚至于当上了妖界的妖皇。

终于可以无阻碍地踏入皇宫，与昔年的公主相见。

他化形为所吞噬的人类中最英俊的男子，正式向元真公主求爱。

因为自多年前的那一日，小妖怪已深深地爱着公主，他想将公主的身心占为己有，永生永世都要在一起。

却不料，以婚配沈家长子为由，元真公主断然拒绝了其他男子的示爱。

在滔天妒火之下，妖皇益发癫狂疯魔，他释放出毒物搅乱皇都，掳走元真公主，啮噬沈家儿子，还抓走了皇帝最宠爱的小儿子。

他将公主禁闭在妖界，为她建造了一座恢弘的妖宫，日复一日地讨好、祈求、低声下气……

可是，元真公主最后宁愿化成灰，也不愿成为他的皇后。

她宁愿死，也不想再见到他。

可是他真的好想她，他没有原因地深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