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七凝坐在房中,视线停留在梦镜中沈弦音煞红的眸子上。 良久,闭眼。 她睁眼,四周白茫茫一片云雾中,这是梦里的九重天。 第一次入梦的月七就不曾惊惶,第二次,自然更加淡定的坐下,十分有经验的扯着微凉的云丝入嘴,等待入她梦之人的到来。 “小七儿。” 是祗天的声音。 眼前原本静止的云雾中,起了微微波澜,原本空无一人的云雾里,瞬间,幻化出了个人影。 她抬眸静静的看着来人,淡漠的眸子中带着一丝的诧异。 天界一日,人间一年。 他先前方才入过她的梦,虽在人间已然过了十数天,可于天界上却是半盏茶都不到的功夫,他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入了她的梦,他这般的不用心做事,就不怕天帝心生恼意? 她问:“你怎么来了?” 祗天从虚无中走出:“不放心你,看了看漱尘镜……” 九重天上的人要看凡尘世事,各有各的法宝,如她手上的姻缘簿和梦镜,如九霄手上的漱尘镜……若是天帝,据说只需要袖子一拂,云雾中就会显出他想看的尘世景物。 除非是天帝刻意禁止,九重天上的仙者们要窥探下凡历劫的神君简直就是轻而易举之事。 . 祗天在月七身侧坐了下来:“小七儿在月老殿里数百年,看过诸多分分合合,生老病死,为何此次就心乱了呢?” 月七转过了头,看着祗天。 没错,她虽面上不显,一如往常,可是她自己知道,她已然心乱。 月老殿里数百年,她透过姻缘簿看多了世上的生离死别,可没想到,隔着一张纸和近在咫尺的看一段生死离别,竟是如此的不同。 月七的眼底第一次毫无顾忌、毫无保留的流淌出了迷茫的神色。 两个小王孙不过是个娃娃,有些心事无法倾诉。 书生来历诡异,本就让人心生戒备,何况她又不喜与生人闲聊,故而一腔心事竟无人说。 却不想,那在千万里之外的祗天却关注到了,还知晓了她的困惑。 她迷茫的看着祗天,道:“昔年月老曾与我说,世上人,世上事,万般皆有定数,旁人插手不得。” 所以,她在明知女煞以身为引,以血做法幻化了大千世界时,并没有出手相阻。 因为她知道,女煞所为并不是为了真的加害李青辰,加害这谷中数千将士,她只不过是找个借口,结束这无边无际的寂寞,结束这静止的人生;只不过是想在离去之前,将自己的委屈倾泻一番。 一个心善的鬼煞,要下决定魂飞魄散在人世间,只要她不伤害任何一个人,那么不管用什么方式来倾泻,都是不为过的。 所以她坐在崖上不曾插手半分。 只是后来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都超乎意料,包括女煞一时气愤毁了那兵士的魂魄,包括那原本以为负心无情的儿郎竟是个痴情种。 可那时的女煞手上已经沾染了血腥,已无路可退。 月七躺在床榻上,思及此事,她知,自己的做法无半分错。 李青辰该在三年前死去,如今也不过是回到原地,如命中注定那般丧在唐国军将之手。 女煞沈弦音原本该孤独一世,如今却因为逆天改命,落得个灰飞烟灭的结局,也算是天道循环。 李青辰与女煞,三年前的结局便是生死相隔,如今李青辰身死成鬼,女煞灰飞烟灭,依旧是天涯海角不在一处,于姻缘簿而言,于她而言,并无什么不同。 倒是沈弦夕,她命中原本该有一夫一子,如今姻缘线牵在了李青辰的身上,李青辰一死,他俩的红线立断。 对于山谷中的诸人诸事,她只需去一趟京城,将沈弦夕与她命中之夫续上那根红线即可。 可有一念闪过脑海,若她一开始就插手,在女煞捏死那负心将士魂魄,让阵法沾染了血腥,变得不死不休之前插手,是不是,结局会有所不同,这个念头一经生起,便萦绕在脑中,丝丝缕缕,挥之不去。 . 祗天点头:“前世因,今世果,今世他们遭遇的一切,皆是前世作孽太深所致,他们……” 月七静静的等着祗天的话。 可祗天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却不再说下去,只是开口道:“小七儿,他们前世作孽太深,犯下的是无数的杀孽,故而才会有今世之灾。” “须知欠下的罪孽该还就得还,一世不清就再还一世,两世不清就还三世,生生世世直至一身罪孽偿清,旁人无法插手半分,这些小七儿该知晓?” 没错,是非对错,司命星君的簿子上全部记得清清楚楚,一时不报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时候一到,抽筋剥骨也要偿还。 月七点头,她知晓。 只是…… 她开口:“是,今日之局,许是因果循环,可时也命也,命也运也,一人之命会因人之善念恶念而有所改变,纵使他们前世有千错万错,可他们今生有救一国之心,凭此,难道不能换来一线生机,让她有来生来世,可以偿还罪孽吗?” 祗天瞅了一眼月七的衣袖,叹了口气:“小七儿心善,不是已经给了那女煞一线生机吗?” 月七低头,她的衣袖中几点亮光。 这一丝魂魄原是女煞以为自己会命丧大千世界之中,刻意抽出来给她的,让她在她死后,给那唐军将士下的一个梦,就是那三个幻境的梦。 没想到李青辰帮女煞挡了那柄剑,女煞竟没死,活着用剩下来的法力造了那三个幻境,这事先给她的魂魄竟无用处,被她用仙力困在了袖子中,反而成了如今女煞残留在世上的唯一一缕魂魄。 这也是为何她要远离山谷的原因之一。 沈弦音用数千魂魄的贪痴之念铸就的大千世界太强大了,丧失了大半仙法的她根本不可能救出她,反而可能会将她衣袖中的魂魄都给牵连到,所以她离开了,救不了全部,那么,救一缕也好。 凭着这缕魂魄,用上千万年的时光去滋养,许真还能再生出一个沈弦音出来。 . “你该知,若无你,她连这一丝缥缈的机会都无。” 祗天的眸光凝注在月七的身上,柔声问道:“小七儿,你可知为何月老前数百年只让你牵红线,不让你看梦镜和姻缘簿?” 月七摇头,她不知。 “月老也好,红娘也好,司命也罢,需得看透世事,冷情冷性,方可对世人不偏不倚,一视同仁,不然无法秉持公允。” 其实,千年前,他是不同意他的小七儿当红娘的。 月老殿寂静冰冷,是九重天上最不起眼的地方。 更何况做月老者、司命者,若不是冷情冷性之人,就是狂放不羁、心大如斗之人,不然年月一久,容易行差踏错,到时,善无善报,恶无恶报,天道不公,惨的是世间的万千生灵。 而他的小七儿,从来就不是冷情冷性之人,她若当红娘,不是将凡尘间的红线给搞得一塌糊涂,就是会将自己搞得满心皆是伤痕。 后者是他不愿意看的,而前者,他虽会纵容,可是九重天自有法规,他纵然是储君,也不能明着偏心,可若责罚,他舍不得,所以,他坚决不同意。 可那时候的小七儿…… 他们说,小七儿若能看透世事,冷情冷性,许还有活下去的可能,若不然,她只有灰飞烟灭一途可走。 他们一个、两个、三个……俱是这般的说。 而他纵使身为天帝之子,九重天上的储君,可是,却独独对此束手无策。 那人也是,身为目中无人的上神,他也不愿,也不想小七儿成为冷情冷性的红娘。 可他们都知,那些人说的都对的,所以纵使他们不想,纵使他们不愿,却也只能听从那些人的话。 九重天上从没有红娘一职,他们生生的生出了这一职,所有人一起将小七儿放在这冰冷无人的月老殿,一放就是千年。 他至少还比那人好,他能慢慢的一点点的靠近在她的身侧,总好过那人,片刻近不得她身,思之如狂的时候也只敢远远的,远远的看着,看着她的魂魄慢慢的稳固一点点,再稳固一点点……看着她的性子也一日的淡漠过一日…… 他原本以为千年的时光改了她的性子,他纵使不愿,纵使心疼,可她还活着,这便是上苍最大的赏赐,所以他认。 可是漱尘镜里的那一幕却告诉了他,她纵使性情冷漠了许多,可终究还是那个他认识的小七儿。 她会偷偷的藏起沈弦音的那缕魂魄,会悄悄的离开那个煞气四溢的结界,不让那处伤及她袖中的魂魄分毫。 她纵使在月老殿千年,纵使失了…… 她终究还是她,还是他的小七儿。 若是往常,他会纵她、容她、让她随心所欲,管那人是谁,只要小七儿想,他出手救下便是,可是如今,她千年静修,晋位之劫近在咫尺,若他有个轻举异动,劫难反噬在小七儿的身上该如何是好,她历劫成功的希望本就渺茫,他又怎么舍得让她再出现更多的意外。 更何况如今自己不在她的身侧,根本不可能在那些不知晓的意外来临之前护着她! 他本可以在她身侧护着她的! 他本可以的! 从两百年算出她的劫数,这两百年,他们花了无数的心力,找寻属于她的生路,他算好了能算的一切,包括从小七儿下凡的那一刻,他定时时刻刻护在她身侧。 却不想,被那人算计了去,乘着他受天帝指令外出行事之即,让两个娃娃闹进了月老殿,将小七儿下凡尘的时间足足提前了一月,而那人乘着他分身乏术一步步的接近小七儿。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该死的地上一年! 他纵使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便只能一次次入她的梦,一次次的告诉她,再告诉她,不可行差踏错! . 祗天看着月七,眸色温柔:“这一缕魂魄我且带回九重天上,看看有什么办法滋养她。小七儿——” 他凝视,语气凝重:“善恶终有报,什么因种什么果,小七儿晋位之劫近在眼前,切不可时时动恻隐之心,当知世上有反噬一词。你可记牢了?” 祗天不曾如今天这般的认真过,一直盯着她,大有一副你不点头、我就决不罢休的看到地老天荒的感觉。 月七缓缓的点了点头。 . 云雾涌动,渐起,迷了人眼。 月七睁眼,眼前红烛烈烈,她的视线停留在桌上的梦镜,纤细手指摸索在梦镜上那暗藏了玄机的纹理上,垂眸。 梦镜可以追溯到前世、前前世、前前前世…… 可就算知晓他们前前世做了什么孽又能如何呢?如今,诸事已成定局。 轻叹了口气,终还是收了回了手指。 . 第二日清晨,晨雾还未散去,雄鸡此起彼伏的叫着,书生已然在厨房里忙碌。 柴门处几声叩响。 月七前去开门,进门的居然是男煞浮蜃,他身后一溜的侍从,扛着各色箱柜,十足富家老爷的派头。 她微微蹙眉:“昨日不是跟你说了吗?不可!” 浮蜃摇晃着凡间富家公子哥必备的纸扇,边扇边哦了一声,道:“昨日夜间,我已与此屋的主人做了个买卖,用三锭金子换了这屋的房契,你现在住的,已是我的房子。” 月七愣了愣,这数百年来她一直住在月老殿中,除了偶尔在梦镜里看到凡世间的人和事,从不曾与凡人接触过,更不曾遇过——自己租住的地方一下子换了主人——这般凡尘味十足的问题,一下子,她竟不知该怎么办? “可……我们付了租金了。” “所以,我也没让你们搬出去。”浮蜃说得非常的理直气壮,“我把隔壁的那屋也买了,我就住在隔壁,今儿个我会让人将此处和隔壁给打通,以后你还是住你的,我还是住我的,咱俩互不相干。” 浮蜃此话说得似乎十分的有理,让月七一下子挑不出错来,可为什么她觉着这话的理怪得很呢?偏偏凡尘见识浅薄的她又说不出来哪里怪。 “还有——” 浮蜃伸手,空无一物的手上凭空的幻化出了一件衣物,红艳灼灼,金线刺就的凤凰在阳光下栩栩如生。 他说:“我总觉得这件嫁衣是你的,既可能是你的——” 捧着嫁衣的手往前一送:“你便拿走吧。” 月七有些愕然的看着浮蜃。 凡间再穷的女子嫁人尚且要一件新的嫁衣,他凭什么觉着她一仙人会要一只煞穿过的? 穿这嫁衣的煞还魂飞魄散了,这般不吉利的东西还能拿来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