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降时,小蛮扶着雪妒出了驿馆北楼。 早有两顶小轿在楼前候着,十几个下人端立在侧,亲兵也候在了门前。 驿馆距陈府不至一里地。轿行约两炷香时间,便听得轿外依稀有人语声,再走几步,只听得声音从外面传来,“陈府到了。” 小蛮挑起帘子下了轿,又去前面的轿里扶了雪妒下轿,却见轿旁立着几个雍容华贵的夫人,后面跟了一众丫鬟。 小蛮见前面的几位夫人中,有两个是先前去过驿馆的三夫人和六夫人,心里猜,那么另外四个妇人便是陈府的其它几位夫人了。 陈家此前虽有两位夫人到过驿馆,皆未见得那大将军夫人,早先又对大将军英姿勃发,南征北战事迹多有耳闻,更是对这位夫人是何许人物颇为好奇。 等到轿落时,眼睛齐刷刷地望过去,直待轿帘掀开,一众人却或多或少有些惊讶。 那女子耳畔系以轻纱,遮住了大半个面庞,只余一双眸子,盈盈若秋水。 大夫人心下暗忖,南方的姑娘家最是温婉懂礼数,这位夫人受邀赴宴,竟还面戴轻纱,实在是于礼多有不合。 心下虽这样想,面是却仍极是恭敬,上前一步,曲膝为礼,可算是把夫人给盼来了,陈府上官氏见过夫人。 后面的一众夫人和丫鬟也都跟着曲膝行礼,头上钗饰,腰间的环珮玲玲作响。 雪妒微微曲膝,算是回了礼,只是口中并不多言语。 众女眷不免又是一番恭维、迎接之辞。 小蛮和雪妒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进了门。 厅上正中有两个并排的位置,上官氏领着雪妒坐在了右边,自己朝着左边的座位坐下。 一众人也都按着位置坐了下来。 片刻,便有人奉上精致的茶点果盘。 上官氏从丫鬟手中接过细白瓷盏,递给雪妒“夫人请先用茶。听说晚些时候,大将军忙完军务会过来,开筵可能要晚些时候……夫人先用些茶点……” 片刻,便有温婉女子着南方时新衣裳婀娜步出,一曲《山月歌》竟唱得可和京城十六楼的姑娘媲美。 一曲唱罢,正好有下人上来。 向上官夫人禀道,“……老爷派人传话来,说是大将军军务在身,直接回了驿馆,就不过来了。” 此话一出,众人神色间大为失望。 陈府的歌舞乐曲自是极好的,看得旁人连声喝彩,击节叫好。 雪妒和小蛮本无心于此。 又一歌舞结束,小蛮行至上官夫人身旁道,“夫人,我家姑娘身子弱,现在突然觉得有些冷,先回去驿馆更衣,失陪一下。” 上官夫人探身,“都是我不好,没有提醒夫人塞上晚间天凉。不过这事不劳夫人亲自跑一趟,我这便叫人去驿馆给夫人取来就是。” 小蛮忙推辞,“谢夫人好意,府上到驿馆也是极近,再说了,府上的人过去了不一定找得到姑娘要的。” 上官夫人也不好说什么,见小蛮眼神笃定,便张罗着备轿。 二人出了前厅,刚走到院子里,小蛮便寻了个由头让领路的丫鬟离去。 再一瞧这陈府院子里除了当值丫鬟去来外,并无亲乐守卫,小蛮心下不禁更有希望。 二人穿过院子,往门口去,行至影壁下,却隐约见大门口有陆向谦的身影。 二人折了回去,径往后门而去,还好后门并不见亲兵。 快步出了院门,绕过院墙往南边的一条路上走去。 小蛮心却跳得厉害,一来是兴奋,这么久了,无论走哪里,都有人跟着。像现下这般悄悄离开,在营里不知想了多少回了。 只要一离开陈府,便可到附近的集市上找到马车,一路往南,不到两月便可以回应天府。 正走着,忽然见前面有两个人影慢慢地往这边来,夜色里看不甚分明,雪妒和小蛮也不留意。 人影越来越近…… 那人影在两丈开外便停脚步。 “夫人。”四下安静,这一声夫人却显得格外突兀,二人一听,心一落。 这不是林熙在的声音又是谁的? ——到底还是有亲兵跟着。 “夫人,太阳已经落山,北方入夜天寒,夫人在外面当心着凉。” “姑娘在府里坐得久了,想出来透透气,你们忙罢。我们随便走走便回去。” 小蛮说罢,和雪妒径直往前而去。 身后传来声音,“那么,属下让人替夫人打灯笼。” 火折子一晃,亲兵便点燃了手中一盏水红灯笼。 小蛮回头,“姑娘想一个人安静地走走,几位大人回去罢。” “这地方生疏,夫人要是出了意外,属下们担待不起。”亲兵始终跟在二人身后百步远,不见离去。 二人见这两亲兵难打发,暗暗着急。越走越快,哪知前面走得快,那亲兵也跟得快。 这情形,明摆着,离开无望! 小蛮心下黯然,声音也有些难过,难不成要真的一直到关外? 二人回到陈府前厅,厅上的丝竹管弦莺歌燕语之声愈胜,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 上官夫人却发现雪妒对歌舞并不十分感兴趣,忙探身向雪妒,“敝府的后园,海棠花开,甚是娇好,夫人可愿出去透透气?” 丫鬟执了灯走在前面。 热热闹闹的一大群人穿过垂花游廊。 廊下点亮了琉璃纱灯,团团光晕似要溢出一般。 晚风吹过,缕缕花香飘缈。 幽幽花香里,雪妒忽闻到一车熟悉的香气。 那香气让她讶异,更有如三春明媚日光欲将人包裹的暖意。 朦胧月色转过回廊,映出了青石地砖上的错杂人影。 上官夫人边走边笑:“东坡先生曾有诗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回,咱们也效东坡雅兴了。” 熟悉的香气似浓墨入水,慢慢化开,不经意间竟给雪妒一种回到小鉴湖的错觉,那是一种时移世移的恍然。 “你的园子里可是有上好的朱砂紫袍?” 雪妒的声音,如一蝶羽衣,安静一苑烛火。这是自打她进府的第一句话。 一群人见这位不苟言笑的夫人突然开口,为之轻怔。还是上官氏反应快些,旋即笑应道:“夫人所言的朱砂紫袍……是何物?” 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雪妒不再多问,缓步入园。 小蛮倒是听雪妒说过朱砂紫袍,和上官夫人闲话:“……朱砂紫袍是产自滇南的名贵茶花品种,是茶花中的上品呢。” 上官夫人笑道:“小蛮姑娘好见识,……只是,敝府此园名为海棠园,皆是品类不同的海棠,却没有夫人所言的茶花。” 小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陈三夫人一听此语,上前一步:“夫人可是忘记了?咱们园子里还有一株梅花。” 上官夫人恍然笑道:“你提醒我了。是有一株上好的粉妆台阁,”向雪妒,“……夫人许是将这梅花的香气当作了茶花?” 雪妒摇了一下头,向前去。 三夫人接过上官夫人的话,“南方有个善画者,名叫荆老子,多画台阁梅。老子的画极难求,北方爱画之人,求画不得,往往植台阁梅以自娱。” 荆老子? 小蛮一愣,“老子的画,风行到北地了么?” “可不是么,”陈三夫人本就是爽朗多话的,“小蛮姑娘对荆老子的画亦有研究?” 小蛮眼中带了一丝不可捉摸的浅浅笑意,“夫人抬举我了。” 三夫人打开了话匣子:“有人说荆老子是墨梅始祖华光长老的关门弟子,也有人说是华光长老嫡传弟子王冕的第七代孙,……说来说去,最终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何许人?……前年里,庆阳府有商人叫张千禄,南去行商中偶然得了一幅荆老子的画。这事一传开,张员外的大名便传开了,达官显贵公卿大夫登门者络绎不绝,想要品鉴那画。” 小蛮唇角带笑:“真的么?” “可不是么,”上官夫人也接过话,“我家老爷上回去庆阳府,也曾去过张员外府中。我家老爷本是不轻易臧否人的性子,回来后,可是盛赞不绝呢。” 小蛮掩口而笑,抬头时,却发现自己只顾着和夫人们说话,姑娘却早已去到曲径那边,不见了人影。 丫鬟执灯笼走在前,一行人穿花拂柳,往前赶去。 步出月拱门,小蛮四下一瞧,却没有姑娘的人影,正待启口呼时,却见树荫深处,正有一人影。 “姑娘……”小蛮走过去。 “呀,”小蛮望着面前的一株花树,惊声叫出来,“……居然真有一株茶花。” 雪妒微微颔首,凝眸处,仿佛那花树蕴藏了难以参透的过往。 众人皆走近。 眼前嘉木一株,枝青叶秀,月色下,花色朦胧绮美。 陈三夫人仔细瞧了瞧,“这株梅花北方甚少见,还是几年前一个花农从家乡带过来的。” 上官夫人心中怀疑,从丫鬟手上接过灯笼,仔细瞧过那花木:“此花花色深红,近于朱砂……”言及此,抬头向雪妒,“——莫非这便是夫人口中的朱砂紫袍?” “是的呢,我们姑娘不会认错。”小蛮道。 上官夫人此时方惊,“府里一直还以为这是一个上好的梅花品种呢。” 众人一时心里又有些奇怪,这位大将军夫人自打进府来,寡言少语,如今满园花木如此之多,她却能一进园子便闻知茶花的气息来。 不但如此,茶花品类凡多,她竟然还知道那便是朱砂紫袍,实在是奇了。 三夫人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惑。 众人皆屏息以闻,巴望这位大将军夫人能道出其中玄机。 “我只是猜测而已。”雪妒淡淡道。 众人情知这位夫人不欲多言,便也不多说。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有依稀的人声: “大将军来了,” “大将军来了……” 接着便听见一路丫鬟下人由远及近的见礼之声。 大伙都诧异,又有些激动,三夫人不由发问:“大将军不是回驿馆了么?老爷不是传话说大将军不来了么?” 须臾,便见得一群人拥着一个高大英武的将军行至月洞门。 ……园里众女眷纷纷见礼。 上官夫人在前,礼道:“听老爷说,大将军有军务在身,已经回了驿馆。却不料突然驾临,……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陈府的夫人丫鬟们从前皆听说过这位名扬天下的大将军,却从未见过本人。此时,莫不趁月色拿眼睛偷瞧。 果真如传闻那般,神色冷峻,英气逼人。 祈盎的眼睛在人群里搜寻。 饶是眼前人多,也一眼发现了站在人群后面的雪妒。 彼时的她立在一株花树旁,花枝斜倚,轻触她的罗裙。 素白的烟罗衫,极简单的银质步摇,杨妃色的束发丝绦从后面飘到前襟,是再熟悉不过的侧影…… 正是夜暮笼罩时,她身后的假山是清冷的灰色。 遥离众人的她,看起来有些落寞,有些缥缈。 众人见大将军的目光在夫人身上流连,早已知趣地退到两旁,从中间让出一条道来。 三夫人抬头,打破岑寂:“大将军是放心不下夫人,专门过来的么?” 祈盎不语。 园子里极静。 有夜虫的唧唧清唱。 气氛渐冷,六夫人“呵呵”笑了两声,道:“早就听闻范小姐是京城有名的大美人,今日一见,这气度风华,果真比想象里更好……” 其他几位夫人都连声附和。 雪妒在假山旁,背对众人而立,没有说话。 “范小姐?”祈盎声音疑惑。 三夫人上前,解释:“听说范侯爷的千金……与大将军有婚姻之约呢……” “哈哈……哪里来的谣言?” 祈盎身后的陈副将禁不住笑道,“你们又是从何处听得园中这位姑娘姓范?这位姑娘可不姓范。” 啊!不姓范? 众人实在想不出除了京师侯府千金外,谁还堪与大将军匹配。 一时皆露出了惊异神色。 三夫人亦是大惑,小心试问,“那么,敢问,……这位夫人,是哪家府上的?” 祈盎目色冷淡并不言语。 总不能说雪妒出自小鸿轩罢?陈副将转过话题,“大将军的谣言,竟从南边传到这北地来了。” 六夫人听此,笑道:“大将军年轻英武,……大将军的逸事,别说是这北直隶,便是关外,只怕也没几人不知道呢。” 到底是一众妇道人家,对于这位大将军婚姻之事颇为好奇,仿佛能探知一星半点也是莫大的荣幸一般。 故而,六夫人才说完这一席话,四夫人又回转话题:“夫人既不是范小姐,敢情是大将军纳的……第二位夫人?” 众女眷忙拿眼睛看着大将军,一心里等着回答。 却见祈盎一锁眉头,又抬头瞧了一眼雪妒背影,淡淡地道了声,“回去开席。” 说罢转身,径直去了。 一众女眷缓步在后,却是疑惑不已。这位大将军,一进园子,目光皆在那位夫人身上。对着夫人却又是一脸冰冷,一句话不同夫人说,竟又自顾自地去了。 还有,大将军的这位夫人也甚是奇怪。对着大将军非但不见礼不问安,至始至终,甚至对大将军瞧也未瞧一眼…… 一群人带着疑惑步出园子。 雪妒走在后头。 雪妒本来从不喜参加宴席。有一回白花国的太子到京,慕名到小鸿轩,送上白花国价值连城的沉香串,欲得单独与雪妒宴饮一叙。雪妒仍是不理。 此事后来还惊动了礼部,九善费了老大功夫才算解决。 隔墙,丝竹管弦之声又开始此起彼伏,夹杂了喧嚣的人语声、笑闹声、恭维声……雪妒停下脚步。 上官夫人见雪妒停步,笑问:“夫人怎么不走了?” “正要与你们告辞。” 什么? “夫人是打算……不打算出席……”上官夫人疑惑,“可是,大将军这才刚来,夫人便要走么?” 大将军在席中,姑娘更是不愿意同去了。小蛮忙上前,“实在抱歉!我家姑娘身子弱,方才又吹了晚风。这不,才跟我说头痛呢。……请夫人见谅。” “那……,是否去跟大将军说一声再回去?”陈夫人只得道。 “大将军整日忙于军务,些些小事还是不打扰大将军的好。” 小蛮道。 “若大将军问起呢?” 上官夫人犹不放心。 “夫人放心罢,大将军不会问起。” 小蛮安慰道。 上官夫人见是挽留不得,怀着忐忑的心情将二人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