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就算在楚昭仪面前再得脸,再有仗势,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宫人罢了。楚昭仪还没说话,她就这样急急地发号施令,明显有越俎代庖之嫌。而且还是当着皇帝的面,这“僭越嚣张”的罪名只怕更重。 况且,以明渊的凉薄淡漠,他只要略一皱眉,映月也就完了。 楚昭仪心中微慌,急忙冲映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噤声,又小心翼翼地替她求情:“陛下,映月她只是一时性急才……” 明渊却似乎根本没把这放在心上。此时,他已踱到了书案旁,全副精神都放在了淑妃旧日手抄的一本心经上,一边细细地翻看,一边漫不经心地随口道: “沦落到浣衣局里去的,自然是获了罪的人。经过这么大的变故却没学到一点眉眼高低,还敢在这儿横冲直撞肆意妄为,以为故意‘邂逅’朕一回就能咸鱼翻身了?朕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自作聪明的蠢货了,就送到慎刑司处置了吧。” 楚昭仪“啊”了一声,用手帕掩了口,看向曲烟烟的目光就变得满是不忍。最终,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而黯然地向左右道:“把她带下去吧。” 殿外的四名太监进来就要动手。 曲烟烟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颜色不改,甚至唇角居然微微上翘,绽出了一抹极淡极凉的笑意。 “楚娘娘?”她一眨不眨地瞅着楚昭仪,淡淡地笑了笑:“怎么?您竟不帮我向圣上求个情么?不管怎么说,奴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不是么?” 她的声音和笑容里竟微微带了一丝戏谑的味道。 楚昭仪愣了片刻方垂了眼帘,愧疚地叹了口气,摇头道:“我私自去浣衣局提了你过来,连我自己都有过失。我又哪里还能替你求情……” 她顿了顿,又诚恳地低声道:“不过曲姑娘你放心,你应该还有家人的吧?我自会善待你的家人的,放心。” 曲烟烟实在没忍住,哈”地笑出声来。这一笑便不可收拾,最后直笑得连眼泪都迸了满脸。这是……威胁么? 她不再看楚昭仪,用力挣开了过来要架住她的两名太监,转身便向明渊直直地跪了下去,一板一眼地说道: “陛下,请您容奴婢去给淑妃娘娘上一炷香,磕三个头,再去慎刑司领刑,可以吗?奴婢求陛下成全。” 此言一出,殿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明渊从佛经上抬起头瞅了曲烟烟一眼,冷冷地说:“你要给淑妃上香磕头?为什么。” “因为淑妃娘娘是个心善的大好人,她曾是奴婢的旧主子,对奴婢有再生之恩!奴婢适才在正殿看见供着淑妃娘娘的长生牌位,刚刚在后殿又见四下无人,这才想着偷偷溜过来祭拜祭拜她。没想到陛下来了,罪婢来不及闪避,这才冲撞了陛下,实在罪该万死!但罪婢临死前,心愿未了,还想给淑妃娘娘上炷香,磕几个头,求陛下开恩!” 曲烟烟这一番从容不迫的侃侃而谈,简直如石破天惊,把殿内所有人都震住了。 楚昭仪迅速和映月交换了个无比惊诧的眼神。这都……哪儿跟哪儿,什么跟什么啊?! 明渊却似乎被曲烟烟这番话吸引住了。他放下手里的佛经,四平八稳地坐在了书案后面的紫檀圈椅上,定睛瞅着曲烟烟,沉声道: “你说淑妃于你有恩,是你的旧主子?你居然认识淑妃?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是。陛下容禀——”曲烟烟毫不避讳地迎视着明渊,从从容容地缓声道:“奴婢本是高平人氏。八年前,因家乡遭了百年不遇的蝗灾,颗粒无收,一家人活不下去,只得一路向北逃难,以乞讨为生。路上,我的父母兄长相继病饿而死,只剩下了奴婢孤苦无依的一个人。” 说到这里,曲烟烟声音微停,见明渊貌似慵懒地仰靠在椅背上,一手托腮,另一手随意地把玩着案上一只墨石冻的镇纸。但他眉眼间的神情却极是专注,似在仔细倾听她说的每一句话。 曲烟烟便垂下眼帘,继续缓缓道:“当时淑妃娘娘才十岁,还是辽东王府的二小姐。那一年她和辽王妃进京,在路边看见了奄奄一息的奴婢。淑妃娘娘不但让随行的医官为奴婢治病,后来见奴婢孤身一人实在可怜,还收了奴婢作侍女,随她一起进了京城。说来也巧,奴婢居然和淑妃娘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那一年也是十岁。” 曲烟烟又抬眸望向明渊,声音不知不觉有些微哽,“那一年陛下十二岁,与十岁的淑妃娘娘在太后宫中头一回相见,从此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时候陛下每日想方设法逃课,不去上书房读书,只领着淑妃娘娘在宫中四处游玩,奴婢便成了那顶缸的人,没少挨王妃的鞭子……不知陛下可还记得这些……?” 栖秀宫中一片静寂。 楚昭仪轻轻地咬着嘴唇,低下头静默不语,长长的睫毛敛尽了眼底心事——这件事她并没有亲历。那一年太后娘娘寿辰,原本她是要和母亲及妹妹一起进京的,谁知临行前突然上吐下泻发起了高热,只得在家养病,因此失去了那次进宫的机会。 妹妹后来回府后,兴奋地给她讲述宫里的种种,倒是的确提到过此事。再往后,妹妹开始和当时还是太子的明渊偷偷书信往来,每次接到信后都躲在房里一个人边看边笑。女儿家大了有了心事,却是不肯再跟她透露信里的内容了…… 而她自己第一次见到明渊,却比妹妹整整晚了三年。那时明渊已经十五岁了,跟随先皇出关外行围,就宿在辽东王府。她第一次见到身穿杏子黄箭袖驰骋于马上意气风发弯弓搭箭的太子爷,就对他生出了深深的爱慕。可惜,那时明渊的心已经全部放在了妹妹身上,眼睛里再也看不见别人。 午夜梦回,黯然神伤之际,她常常想:若是当年她没有染病,她就会和妹妹一起进宫,那么明渊爱上的可能就会是她,而不是云萝了;若是……一切的一切也许都不同了! 楚昭仪有些心神恍惚,低垂的双眸中氤氲着一层模糊的雾气。直到映月悄悄捅了捅她的胳膊,她才猛然惊觉过来,正听见明渊无可无不可地“唔”了一声,懒懒地说道:“似乎有点印象……你叫什么来着?” 曲烟烟低着头,轻轻咬了咬嘴唇,顿了顿,还是柔缓而清晰地说:“那时,淑妃娘娘给奴婢取的名字是‘怜奴’。” 怜奴……?这个名字的确是有些印象。 楚昭仪仔细思索了一会,记忆里依稀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那年云萝从京里回府,的确带回来个叫“怜奴”的瘦小的女孩。只是没过多久,妹妹便打听到那女孩还有个有钱的亲叔叔,于是就派人把她送到她叔叔家里去了,从此再无音讯。年头太久,那小女孩的样貌早都记不清了。 可是竟然这样巧,过去了这么多年,那女孩居然在这里出现了?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想到寝衣上那片绣得天衣无缝的白梅花瓣,再想到这罪婢之前连半个字都没透露出来,楚昭仪眸光渐冷。 好个有心机有城府深藏不露的丫头! 她不动声色地望向明渊。后者正歪靠在椅背上,纤长的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过了好一会,明渊方随意漫应道:“朕当年还逃过学么?太久了,不记得了……你刚说你和淑妃是同一天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