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汉州城,又是戌时。不过伴随着夏的深入,白昼渐长,这个点倒是没有一点要入夜的趋势。 相较于冷冷清清的阳县,城中就要热闹许多了,不论是人流还是规模,近霞镇都远远不及。 祝盈未摘面纱,只身进了一家酒楼。掌柜见她从马车上下来,风尘仆仆,语气多有不快,然后被她拿出的银票闪了眼,忙领着她去楼上的雅间。 这种情况祝盈见得多了。 这儿的成衣铺也有不少,她思忖着,等吃完了饭就去置办几件新衣裳。嗯,身上这衣服是该换一换了。 连城对她这种换一件=丢一件的浪费行为感到深深不耻。 她大概一个人承担了整个魔教的开支吧。 魔教是怎么养出这种败家女来的? 彼时祝盈走进雅间,将面纱随手搁在一旁。 酒楼有几层,雅间呈环状分布,以珠帘相隔,中间是露天的,搭上了高台。 设计得很精巧,难怪她走过一路,就这家酒楼都快坐满了人,收费也最高。 祝盈来的时间还算巧。 店里的伙计刚端上茶水来,角儿们便粉墨登场了。 祝盈对戏没有多大兴趣,不过她乐于欣赏一切美好的事物。此刻倚着雕花木椅,一手懒洋洋地垂着,和着角儿的声音轻轻哼了几句。 戏腔有模有样的。 “你还会唱戏?”连城讶异。 知道这妖女是享受生活的,一路走下来,连城见过她吹笛、抚琴、弄棋……便连诗也会吟几句。不过,一旦说起大道理,引经据典,她马上就头疼了。 正经的四书五经女戒女训没读几下,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倒是学了不少。 不过,他尚以为江湖中人都是大字不识的粗人,祝盈当真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这样的素养,放在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姐里,也算是上乘了。 “本姑娘天资聪慧,随便哼几句也很像样,”见连城不想理她,她还死皮赖脸地反问一句,“不成?” 连城已经学会了顺着她的台阶下:“成。阿盈是天下第一才女。” 祝盈纠正:“是妖女。” “……”没见过哪个女子像她这样如此执着于“妖”一词,但这个,连城是万万不可认同的。 他才是世间唯一一只妖,地位不可动摇! 不久,店伙计端上了一桌子菜肴。分量都不多,但胜在五花八门、卖相精致,叫人很有食欲。 祝盈动了筷子,又想到什么,问道:“花花,人类的食物你能吃吗?” 连城:“没兴趣。” 这妖女,又想骗他变人形了是不是。 “啊,真可惜,错过多少佳肴啊,”祝盈摇头惋惜,“点的有点多,我也吃不完,只能浪费了。” 话是这么说,可从她脸上看不到一点内疚之意。 连城:“你的后辈会以你的浪费事迹为耻。” “收收你的酸味,”祝盈鄙夷,“欣赏美食也是一件人生大事。” 连城不置可否。 这妖女脑回路清奇,他早已习惯了。 等祝盈不紧不慢地把桌上的盘子扫了大半,台上的戏也唱完了。窗外天色全黑,似乎眨眼便入夜了。 但人丝毫不减,还有搬了凳子在戏台下的。 这时,才见店掌柜笑眯眯地走上了台,“诸位客官应知道,接下来才是本店的重头戏!” 祝盈挑眉:重头戏? 可来这儿的人似乎都是懂行的,店掌柜一说这话,底下掌声连连,还有直接扔钱打赏的。掌柜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捡钱捡得不亦乐乎,对此好像也习以为常了。 祝盈也在等。 随后见店掌柜与伙计离开,台上又挂起厚厚幕布。等幕布重新拉开,台上已多了几个奇装异服的人。 其中一个的装束,连城最眼熟,“道士。” 怎么又是道士!到哪都是道士,这年头道士是泛滥了吗?! 祝盈若有所思:“好像还有点意思。” 那几人则已经开始表演了。 都是些民间的把戏,胜在手段高深,有的祝盈一眼就看破了其中玄机,有的她没懂,但觉得有点意思。 “还有点香?”她嗅了嗅,“表演人抹的东西都传这儿来了吗。” 这种供人取乐的障眼法,乍一看觉得新奇,看多了就不足称道了。 祝盈从前作为圣女,也学了点小把戏,那是祭祀的时候需要用的。故而对这些,自然不大感兴趣。 只是看着看着,这表演,有些变了味。 面前已经不再是雅间和酒楼,戏台尚在,却被一道云雾隔开。 那几个表演的人个个腾云驾雾,宛若腾飞于空中,只手便是呼风唤雨。 眼前云雾重重,似步入云海。忽闻一声巨响,祝盈抬头一看,只见一只巨鸟踏破酒楼房顶展翼而来,似一团明火,发出尖锐的鸣叫之声。 它所奔向的,正是那腾云驾雾的几人。 四下已经发出了惊呼声。 “是朱雀!” “朱雀真的被召唤来了!” “朱雀五行主火,象征夏季……” 这样的场面…… 祝盈收回视线,猛地意识到什么,伸手去摸腰间随身携带的竹笛。 朱雀在空中飞舞,如梦如幻,火是灿烂的金色,燥热却不灼人,将半边天照得耀眼。 但闻一阵悠扬的笛声传入耳内。 笛声不急不缓,空灵如幻,仿佛山间涓涓细流,自山巅发源,顺流而下,汇入小溪,凝聚成江河向东流去。但见水击石,浪花奔腾,惊起林间群鸟,余音不绝。 众人如梦初醒,身下是座椅,眼前是看台,背景是酒楼。什么腾云驾雾、什么朱雀,统统消失不见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吹笛少女的身上。 少女已站起,珠帘遮去她的面容,隐隐约约间,只见到那握笛之手莹白如玉,再往上看,是色泽艳丽的红唇,仿若春日盛开的娇艳棠花。 她放下竹笛,摇摇头道:“多少年前的幻术把戏了,也在这里拿得出手。” 她有意打断这幻术,倒不是因为她闲得无聊想彰显自己的本事。只是要致幻,必然要准备药物。 先前闻到的香味,大抵不是这表演人无意间流出的香,而是有意而放。 曼陀罗。 是曼陀罗的味道。 这种花,再配合上他们的幻术,使人出现幻觉并非难事。祝盈的笛子乃魔教教主所赠,淬炼天地精华,音乐通人心底。她有意吹笛,是因为——这花有毒。 自己也在幻境之中,吹笛是唯一出来的方法。笛声一响,必然有更多的人听到,这一局,自然就破了。 店掌柜已经出来圆场,露出尴尬一笑:“这位姑娘真聪明,用的的确是幻术。这也是玄门之术,只愿博君一笑。” “这可不是玄门之术,”另一处雅间,青衣道士剥开花生壳,将红皮的花生送入嘴里,“道士学的哪有他们这样的。说起来,怎么哪里都有她……” 上次被祝盈逼迫,那种游走在死亡线边缘的感觉,仍让他记忆犹新。 他巴不得一辈子都别碰上这妖女,可这才过多久,这念想就破灭了? 老天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你认识那吹笛的姑娘?”他对面坐着身着蓝衣的男子,袖口轻挽,茶盏握在掌心。 “那就是祝盈啊!”青衣道士苦哈哈地说道,“殿……若谷兄,您远在朝堂,对江湖之事了解不多。但倘若叫几个门派中人来,没人认不出她这张脸的。魔教圣女祝盈,曾经江湖中流传着什么美人榜,这妖女高居榜首。” 这事玄乎的很,却说吧,第二的女子是正派中人,长得那叫一个仙,可仍没有比过这妖女,放在了第二。 妖女性子作了些,长得美却是不容置疑的,那张脸,更符合男人心目中美人的形象。 正派的仙子,更适合做梦中女神。 “魔教圣女?”蓝衣男子皱眉,又看了远处的少女几眼。 看上去倒是年纪轻轻。 若她是魔教中人,知道这幻术的破解之法,倒也不足为奇了。 他记得之前得到了消息,那批去寻找天灵地宝的江湖人中,除了两个只剩一口气侥幸活下来的天雷门弟子,就是这魔教圣女平安无恙地从中走了出去。 却没有从她那儿传来任何有关天灵地宝的事情。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可他却是清楚其中缘由的。 魔教要是真得了那天灵地宝,不早就生吞了武林,还有他们说话的份? 他可不信魔教没这个野心。 他与玄门合作,查到的消息是……当年天灵地宝红莲被封印,妖魂打散,如今无法复原,妖魂化作花瓣散落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