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声音,贾环便转过来看着赵姨娘,却见赵姨娘依旧只维持了一副缩头鹌鹑的样子坐在床边拧着帕子不动。可她这样子反倒是让贾环不由得好笑——方才她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怎么这会儿正主儿来了反倒不敢动了。 当下,贾环便干脆代替赵姨娘对着外头道:“我已醒了,还没起身,劳三姐姐等一等。” 话毕,贾环便径自在床上坐好,又拉紧了中衣,再从床边拿了外衣披上遮好,他这才对着外头道:“三姐姐进来罢。” 随即,外头便远远传来并不分明的一声:“你们就在外头等着。” 而后贾环便见一个约摸十岁出头、削肩细腰、瓜子脸儿杏核眼、身着烟色缀明桃裙装的少女一个人缓缓从屋子外头走进来。贾环一见,便知道这少女应是他如今身体的嫡亲姐姐——贾探春了。 只见这进得门来的贾探春面上并无贾环所想的抱怨、不满之色,倒让她好奇了。贾环却是知道,依着原身的记忆,这姐姐一向极其不待见原身母子两人不说,往日更是竭尽所能的在各处贬低他们,可如今再看……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贾探春却是不知道贾环所想,她抬眼一看,便只见畏畏缩缩的生母,和倚在床头、目光放空不知在想什么的弟弟。 贾探春便不由得叹了口气,又沉默了几息方才丧气道:“环儿这一回却是莽撞了,宝玉是老太太、太太何等宠爱的人物,你偏生去与他争个什么?若单单只丢人还好说,怕只怕老太太、太太怪罪下来。只好在你这回也受了些轻伤,倒可以借着养伤顺势避了过去,便也罢了,若非如此,只怕这事儿还没得完呢!” 这话倒是在理啊,就是说得太直接让人觉得不大好听。贾环想着,随即便暗暗寻思着他该怎么回答,能在不让人看出他不对劲的同时,还能将此事先翻过去。 可不想同样听见贾探春之语的赵姨娘却是不乐意了,她只觉贾探春这话是瞧不起她与贾环母子,反巴结王夫人母子的意思。 于是,她当即也不顾着装鹌鹑了,只“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指着贾探春怒色骂道:“好啊好啊,三姑娘如今翅膀也是硬了,竟连最亲的姨娘与弟弟也顾不上了,一心只想奔着自己的前程去呢!也是,我这里又算什么呢?我原不过一个丫鬟,环儿也是一个丫鬟生的,平日里连一碗白粥水也要去求,可不比得三姑娘净日里都是燕窝鱼翅人参灵芝!往后三姑娘也别往我们这里来了,这里腌.臜得很,可别脏了三姑娘的鞋!” 这话说完,赵姨娘也不看贾探春已然白得吓人的脸色,只径自扭回头走回贾环床边一屁股坐了不说,随后便一直拿着后脑袋对着贾探春。 可被赵姨娘这一番锥心之语狠狠责备了的贾探春此时却也难过得厉害了,她毕竟如今尚且才将将十岁出头,年纪尚小,忍性儿还没有被完全养出来。如此,心里难受的贾探春便只强忍着不叫眼泪掉下来,随即又想辩解几句,偏生她喉咙里也堵得厉害,一时之间竟发不出声音。 而如此难过之下,贾探春一跺脚就想走了,却被贾环赶紧叫住道:“三姐姐留步!是姨娘误会你了,环儿却是知到三姐姐是为着环儿好呢。” 此话一出,正待出门的贾探春倒是停住了脚步,可赵姨娘却不愿意了,只一个劲儿的拉扯着贾环的袖子。 贾环却不理赵姨娘,反作出一副难过的样子对着尚背对他的站着贾探春道:“这一回我也是知道自己的错处了的。二哥是嫡,我是庶,嫡庶有别,老爷又不是那等宠妾灭妻的,二哥的吃用本就应高于我才是。要说我这一回被那婆子一刺激,却反倒明白了过来,仔细一想倒也知道了三姐姐素日里的不易,三姐姐便原谅我们着一回,莫要与我和姨娘计较了。” “环儿!”被贾环这一番伏低做小的话说得心里狠狠一疼,赵姨娘便不由得轻轻低呵一声,又拿那心疼不已的眼神直盯着贾环,可她心里却反倒更厌这要亲弟弟赔礼的贾探春了。 而反观贾探春此时也是一副微微感动的样子。只见她转过头走到了贾环的床边,声音中带着丝丝愧疚道:“也是我的不是,往日从不与你们说,不怪你们误会我——姨娘总说我巴结太太和宝玉,可知我的日后都是系在太太身上的?再说环儿,环儿是庶出,往后要分家也是看老爷太太的意思,姨娘如今让环儿闹腾得越厉害,需知这往后环儿的错处就是越多!还不若先乖乖听话、以求后路才好呢!” 此话一出,不单是从没想过贾探春会这样掏心掏肺的赵姨娘吓了一跳,就是贾探春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心里虽时常这么琢磨,但却也是从来不打算将这话给明确说出来的!可思来想去,贾探春只觉得或许是此时气氛太好,她方才没忍住将话给说了出来,倒也罢了。 “三姑娘若是早将这话说出来,不就没有现在这事情了?”只听赵姨娘讪讪道:“我也不是那实在不通窍的,难不成三姑娘说了,我还径自拖后腿不成?若是三姑娘早些说了,兴许环儿这一回也就不用遭罪了,而三姑娘也不用多担心什么,岂不两全其美?”这话说到后来,赵姨娘还是没忍住心中隐隐的抱怨。 而此话一出,贾探春也微微垂下了眼帘,强忍住满腹心酸。 瞧瞧,同是亲生,姨娘叫环儿是“环儿”,叫她却是“三姑娘”,可谓亲疏立见。 这叫贾探春怎么不心酸? 嫡母向来最重视嫡兄,而生母一惯是最重视弟弟,她从来都是一个人夹在中间不上不下,可不得自求生?只好在环儿如今懂事了,知道她的苦楚了…… 想到这里,贾探春又回过头瞧了瞧今天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的贾环,便也顾不上一边的赵姨娘了,只温言软语的对着贾环道:“天色晚了,环儿好好休息,今天你也是遭了罪,明日我便差人送些补物来。姐姐这里没有什么太好的,不过是些寻常银耳黑耳、百合红枣等,让姨娘给你做了好好补补气血。” 说完,贾探春便用着一种暗含期待的目光盯着贾环。而贾环被她盯得莫名其妙,便也只能点点头作感动状道:“多谢姐姐。” 贾探春立时便笑了,又道:“环儿好好休息,我就先回去了。” 此话一出,贾探春也没打算与赵姨娘再说个什么,只径自转身走了,不过这回,她却是眼中含笑的出了门,真可谓难得一次。 待到贾探春走远了,赵姨娘方才对着贾环抱怨道:“你是她亲兄弟,她这会儿才是头一回想起往你这里送东西,还不知是不是那宝玉不要了的……” “姨娘~”贾环扁了扁嘴撒娇着赶紧打断赵姨娘的话,而赵姨娘果真吃他这一套,被他一阻,便立时就不说话了。 半晌后,又听贾环道:“姨娘,给我拿面镜子过来好不好?” “镜子?”赵姨娘一顿,而后便赶紧起身。虽她不知道贾环想做什么,但却也并没有多问。 她是不知道贾环心里的纠结、忐忑的。 从之前贾探春还没来的时候贾环就已经隐隐有些意识到了,在他初时与赵姨娘撒娇的时候,赵姨娘竟没有原来他遇到的那些人的那种先是犹豫答应,而后在看到他的脸时便立时改口的样子。而这一点,他在方才贾探春和赵姨娘身上又实验了一遍,果然。 直到这时,贾环方才想起自己是换了个身体的。他初时只道自己一直是“贾环”,想来长相应也不变才是,可如今等他发现了问题,这才忽而想起——原身生母长相清秀,亲姐更是明媚漂亮,想来原身的长相应该也不差才是! 恰到此时赵姨娘拿着镜子过来,贾环立马接过一看,便不由得松了口气,而后又是狂喜。 在昏暗的烛光下,铜镜中的脸看得并不多么清晰,却也让贾环轻易瞧出镜中人那与贾探春相似的眼睛和赵姨娘相似的口鼻。而绝不是贾环原来的长相! 这就够了,贾环已经很满意。 正待贾环准备让赵姨娘将镜子再拿下去的时候,便听屋外又有脚步声渐近,似乎比方才贾探春的要重一些。而赵姨娘一听这声音,当下也顾不得贾环了,只兴高采烈的迎出去,口中还道:“老爷来了!” 贾环一愣,便随手将镜子放到了床边的小几上头。 不多时,赵姨娘便跟着一个穿着墨青色衣裳的男人进来,贾环从原身记忆中看过,这男人就是在原身心里无比严肃的父亲——贾政了。 果然,才一进门,贾政便干脆的责问道:“孽子!今日你可是为着月例之事去为难你太太了?府中惯有定例,怎么你却独不同些?竟是娇生惯养成了如此!” 此话一出,赵姨娘就急了,她当即就想辩解,却被贾环一下子截住了话头。却说贾环此时正打算实验一下自己的“功力”呢,竟也不怕贾政会更生气。 当即,贾环便极其快速的整理了一些原主的记忆,又憋出了眼泪只让泪珠欲坠不坠的挂着,他方才可怜兮兮的对着贾政道:“老爷明鉴,环儿不敢的,太太如此威严的人物,若是无事环儿哪敢去打扰?实是这一回已近初秋,可那边送过来的秋衣环儿却穿得大了好些,想来应是下人偷懒,环儿胆小不敢大声说道,便想着只悄悄告诉太太,让太太悄悄给环儿换了就是。不想环儿却是错了,老爷要怪就怪环儿好了,和太太没有关系的。” 话毕,贾环就用袖子遮住了脸,却又时不时瞥一眼贾政的脸色,而果真,在听完贾环的话后,贾政的脸色几乎是立时就黑了。 贾环的话听起来似乎只是寻常叙述,但实则却是内含乾坤: “太太威严”——就是王夫人苛责庶子,才让贾环惧怕。 “衣裳穿得大了”——就是王夫人不关心贾环的生活,出了纰漏。 “下人偷懒”——就是王夫人管家不专心。 “悄悄告诉太太”,结果事情却闹得阖府皆知——就是王夫人在故意败坏贾环的名声! 要说往常贾政也不是这么好说话的,遇到这样的事,他更多是会责怪贾环不敬嫡母,可这会儿他被贾环影响着,这怒气竟只顾着往王夫人那里去了。 当下,贾政也顾不上寻人求证,只径自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去了王夫人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