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不宁走在回沈难清卧房的廊上。他喝得还是有点高了,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
他揉着头发,心烦意乱,还有点烦躁。
事到如今,他才终于和当年的沈难清感同身受了一些,那些因着他做奸臣而生出来的厌恶也散了个干净。
如今是真谈不上讨厌了。
跟他说实话吧。
洲不宁吹灭灯笼,唉声叹气地走回屋中——却和空空荡荡的床榻打了个照面。
沈难清没了身影。
洲不宁怔在门口,醉意一下散了大半,突然慌了。
灯笼从他手中脱落,掉到地上。
他转身跑走,跑出去没几步又慌慌张张地噔噔噔跑回来,拿起掉到地上的灯笼,点上火,拿着这光亮到处跑去找人。
早已夜深人静,洲不宁又不敢大声呼喊,只好捏着气音儿到处喊沈难清的名字,厨房仓库后院前院都找了一遍,全都没看到人影。
洲不宁焦急至极,站在后院直跳脚。
去哪儿了!?
大半夜的不在床上,这死病秧子能跑哪儿去!?总不能老大不小了还去找娘睡觉吧!?
洲不宁急得直揉头发,来回踱步。
突然,他想起了一个地方。
他一拍脑门,低声骂了句“草”,拔腿跑走。
他推开沈家大门,跑出了府,急匆匆地在空无一人的夜路上撒丫子狂奔,脑门被夜里的秋风吹得发冷,一路跑到了城门口。
果不其然,他在城门下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站在城门之下,仰头看着悬在城门之上的一排人头。
是沈难清。
……还真在这儿。
洲不宁松了口气,又心绪复杂起来,缓步走上了前。
他开口:“大晚上不睡觉,来这儿看这些,会做噩梦的。”
沈难清回头,瞧见他举着灯笼走来,蹩眉道:“大晚上不睡觉的……似乎也不止我一个。”
“我……我是去找朋友喝了点儿酒。”洲不宁干笑两声,“然后,我朋友建议我把实话告诉你,我觉得这是个好建议。”
“什么实话?”
洲不宁扬扬头,朝城门上从左数第二个的自己的脑袋撇了撇:“我就是上面那个被枪捅死的仁兄。”
沈难清:“……”
洲不宁眼瞅着他表情不耐烦起来。
“……你别不信,我说真的,我是死而复生回来的。你听我说啊,我小时候跟你第一次见面是在你家府上,你那年七岁,是我先跟你吵起来的,我说你闲着没事长得这么无辜干什么,吵吵的时候我阿姐还在旁边,是在一个小花园里。”
“后来你跟我见面就吵。有次咱俩在酒馆里碰上了,你非要坐我隔壁桌,咱俩互相阴阳怪气了半个时辰,酒馆老板都让咱俩给整哭了,这是几年前的事儿我不记得了,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吧?”
“七年前年初你回朝做臣,我让你气得要疯,在宫门口把你拽走的,你那时候在送赵大人……我跟你说……说了很多不该说的。那个,我当时确实是年轻,跟你说错话了。”
洲不宁挠了挠脸,道:“是我错了,你别放在心上,别念着了。这世道,黑黑白白是是非非都分不了那么清的,你是干净的。”
沈难清沉默地看他,眼神晦暗。
他收回目光:“别说了。”
沈难清回首,低头,背对着他道:“你不说这些,我也不会少你银子的,不用拼命到这个地步,你再怎么说也不是他本人,不用跟宁烬打听这么多。”
……谁打听了,我用跟他打听吗!!
“我要不是他本人,我敢在这儿说这些吗?!”洲不宁急得指着天嚷嚷,“沈难清!我要不是他本人,我敢在这儿说这些吗!我就不怕遭报应吗!我是啊我是洲不宁!!我对我家里人发誓我是!我要是不是现在落道天雷下来把我劈死!!”
沈难清沉默。
洲不宁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诡异地相对无言片刻后,洲不宁又指着天大叫:“你看!没有吧!没有天雷吧!老天爷都在跟你说我是啊!!”
沈难清啧了声:“天象自有天象的安排,哪儿是你说落雷它就落的,别闹了。”
“谁跟你闹了!我没闹!!那好啊!我要是是洲不宁,现在就落天雷下来!!”
空中轰隆一声响,一道惊雷惊九州。
沈难清:“……”
洲不宁:“……”
洲不宁刚这完完全全是句正好赶到话头的气话,他完全没想到老天爷会这么配合他。
他惊恐抬头,一滴雨点正巧啪嗒打在他面门上。
突然福至心灵,洲不宁懂了:“你看!!是我爹!!!也有可能是我娘!!!!”
“……什么乱七八糟的,闭嘴!”
沈难清气恼了,回身一掌狠狠拍到洲不宁额头上,打得啪一声脆响,洲不宁往后一仰,脑门上活活出了个红印子。
“别为了点儿银子和权利在这儿胡说八道!你就算说出花来洲不宁也死了,别在他跟前装他!!”
洲不宁捂着额头,吸着气抬起头:“你怎么就……”
你怎么就不信呢!
洲不宁一看清沈难清,话就一顿,没法把这话说出口了。
雨在一瞬里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洲不宁很难说清沈难清这一刻的神情,说他委屈或是绝望都太过浅薄,当浓烈到至深的感情盛进眼底漫上面庞时,一切的言语都失去了形容的能力。
他站在雨里,像站在地狱深处一般无助。
沈难清看着他,眼泪顺着眼角掉了出来,和落在脸上的雨混在了一起,滴滴答答地往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