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看皇帝气得都快杀人了,想委婉点儿替他排解排解钢火,没想到那位爷丝毫不领情,反倒是像被提醒了什么一样,冷冰冰地哂了声,“要是武宁王当了皇帝,你也愿意跟他进宫?”
又开始胡说八道耍她玩儿了。照理说,禅位是国之大事,即便是帝王也不可随口胡诌,但夏和易是经历过上一世的人,皇帝在她跟前的信誉已经是无限等同于完全没有了。在上一世之前,要是有人跟她说皇帝会纡尊假扮成荣康公世子,戴着面罩当着一众权贵和命妇的面,哄着骗着她一道在荣康公夫妇面前拜堂成亲,她也绝不会信啊!
夏和易苦恼、困扰、不可思议,头发都难解地想要拔秃噜了,像是她头七都过了,他还要扒拉开她坟头的土,瞧瞧她最后一口气儿到底咽下去没有、最后一下腿儿到底蹬直了没有,太可怕了,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处心积虑到这种地步,明明做皇后的那一世见他每日被政务缠得分不开身,怎么现在能闲得发慌成这样?
她差点当场跟皇帝急眼,几乎要脱口而出“您别闹了成吗!多大的人了!有意思吗!”,是死咬着后牙槽才硬生生忍住了,往下顺了好几下气,才开口道:“臣女自幼执拗蠢钝,认定了一个人就不会撒手,此生非武宁王不嫁。王爷若是今天说愿意娶,臣女明日就愿意嫁。王爷若是不肯娶,臣女就静等着王爷回心转意的那一日。臣女一颗爱慕王爷的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纵使北地又何妨,更别说是进宫里,就算王爷将来要上刀山踏火海,臣女也永世相随。”
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抑扬顿挫的,都不带喘气儿,把皇帝说怔住了,把她自个儿也说懵了。以前没发现,原来她居然这么能瞎白活②的,要早有这种说瞎话也不眨眼的功力,对付后宫那些信口雌黄心口不一的嫔妃,还不是手到擒来。
连珠炮似的话带着一股郁气消散在空气中,这股郁气在她胸腔中憋了太久,终于借着说瞎话发泄出来,她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感到了一阵舒爽畅快。
可是她舒坦了,却把皇帝气得手抖,皇帝指着她一连说了几个“好”,冷笑道:“夏和易,朕即刻下旨,以夏家全家性命逼你嫁朕,你当如何!”
他算看清楚了,夏家对她不仁,她对夏家的不义却是有底线的,把二选一的抉择扔在她面前,她到底还是会退缩。
以这种手段对待一个小姑娘,皇帝自觉不耻,但是闹到如今,已经不是他们夫妻俩间的事儿了,是两个郁郁的人挺着脖子争一口气,非要把对方拉下来,冷眼看着对方痛哭流涕磕头认错,才能狠狠出一口三世以来堆积压抑的恶气。
话说到这里,夏和易更没什么怕的了,她气也出了,又是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虽跪着,却高高仰起头,直直瞪着他,浅表的谦卑只包含在语境里,“臣女有罪,辜负万岁爷赏识,身无所长无以为报,只能以一死报效您的恩情。”
“你放肆!”皇帝气得怒声高喝。
她这是认罪吗?她这是威胁!是犯上!罪大恶极,应该拉到菜市口砍头,不,简直该满门抄斩!
皇帝见过太多口口声声喊着要以死明志的人,但每当他真命人将一杯鸩酒端到面前,刚才还坦坦嚎着“天地良心”的孤傲君子,立马就屁滚尿流蹿起来不死了。
可他这回不能借势拿假鸩酒来试她,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她真的豁得出去,她脑袋里只有一根筋,是个说死就敢死的二愣子。
至少她表里一致。
这大概是她全身上下唯一可以称道的优点。
“混账!”
不能真处死这个狂妄的人,连吓唬都不能吓。皇帝越想越气,抬手一摔,“仓郎”的脆响声砸在墙壁上,瓷白四溅,夏公爷千金求来的茶盏终于碎了。
夏和易为这一声响猝然惊醒。
她徐徐开始感到后怕、感到懊悔,她本人是不怕死,但她不嫁皇帝的初衷,是为了让一切回归正途,大姐姐当上皇后,托着夏家往高处走,可现在她为了不嫁而如此开罪万岁爷,俩人急得都快掐起来了,要是万岁爷盛怒之下迁怒泾国公府,那她岂不是本末倒置?
可是眼下气氛已经僵到滴水成冰,怕是道歉认罪也轻易下不来台。夏和易努力调整了心绪,挤出一个笑脸来,尴尬地抬手鼓了鼓掌,“不愧是价值连城的白玉盏,连碎裂的声音都这么清脆。”她放柔了声调,用崇拜的眼神望着地上曾经价值连城的碎渣,“万岁爷,您扔得真好,准头真准,不亏是您,英姿飒爽。”
甩咧子甩到一半,对面突然撂挑子了,她拉了胯,皇帝的泼天震怒一下没了对手,“夏氏,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毕竟是做过皇后的人,肚里有能收能放的胸襟,夏和易谄笑着,抬出从前讨好太后的架势,“万岁爷,您消消气,臣女微贱之人,您脚踩着都嫌硌了龙足,万死不足惜的人儿,不配让您动怒。”
皇帝听不得她贬低自己,他们夫妻一体,她骂她,可不是捎带上连他也一起骂了,顿时寒了脸,“你少在朕面前糟改③自个儿。”
夏和易顺势踩着台阶下去,伏首做感恩状,“谢万岁爷开恩。”
这时门上传来“笃笃”两声轻轻的敲门声,很轻很轻,几乎不可查觉。
夏和易猜是府里的丫鬟,早前摔了茶盏的声儿传出去,潘氏大约是听屋里静下来了,才敢遣人进来收拾残局。
皇帝肃着脸掸了掸长袍,“进来。”
“是。”有人轻声应了声,门支开一条线,雨天的冷气一马当先从缝隙里钻进来,后面是夏凤鸣低头垂着眉眼,双手稳稳端着托盘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