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三百里路途,若是快马加鞭,不过两日时辰,这从贩子泄露消息到如今,二十余日了,只怕那裴家儿郎是落入……”
“照做便是!”李慕合了合眼。
空明颔首,亦领命归去。
从当年和离,到裴氏七万将士战死,到大郢国破,到她踏入大悲寺,二哥消息被截断,他浑噩六年,错过了多少?
错了多少?
房中剩的李慕一人,他摊开掌心那张信条,又打开锦盒中那八封信。
悬尸十七日,不见来人。
他的皇兄,就是这样对她的。
还有穆婕妤,他的养母,又是为了什么要骗自己?
穆婕妤养大了他,养大了涵儿,更是她母亲座下最受信任的医女,如何要这般做?
李慕一时理不清晰此间矛盾,只不自觉往对面厢房走去。
*
白马寺前些日子送了樽冰鉴过来,放在裴朝露屋内降暑。
她从前最是畏热,初夏日,便早早上了冰鉴。闺房寝室内,三四个地摆着。却不想,如今已是盛暑,不过一樽置于屋内,她躺在榻上明明额上黏着虚汗,却还是觉得腹中背脊阵阵冷寒。
“他死了。”,两个时辰前,她如是说、
是该死。李慕想。
他立在床畔半丈之处,看着榻上蜷缩的人睡得并不安稳,眉间微蹙,长睫战栗。
他缓缓走过去,想摸一摸她面庞,拍一拍她背脊。
然咫尺的距离,裴朝露似受惊吓,睁开朦胧睡眼,整个人惶恐地往后退去。
白日昭昭,她终究是被那盘樱桃刺激到了。从她说出那个少年郎死了的话起,她便知道,她连梦都没了。
没有年少绮梦,有的是东宫之中日日夜夜的噩梦。
便是方才,她又梦到,李禹打她的样子。
两棵被烧毁的樱桃树横旦在寝殿里,她被李禹推在焦木旁,木炭的焦烤味带着死亡的气息扑入她鼻腔,枯叶残枝的碎末散在她面颊发丝。
曾经苍翠欲滴的大树,付之一炬。
植树的少年无情远走,她的樱桃树也死了。
“阿昙——”李慕伸出手,凉白指腹触上她鬓边,“我知道了,这些年你过得很不好……”
“他对你不好,是不是?”
他开口唤她闺名,亦不再言“皇兄”,试着想要告诉她,他还是当年那个齐王府中的郎君,仍旧可以护她一生。
裴朝露余光一抹落在耳畔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然观面前人,却是模模糊糊,不甚清晰。
只觉得是极相似的两张脸,一点点重合起来。最后到底李禹胜了,他看似清雅温和的面庞,一点点吞噬那幅冷漠疏离的面容,最后对她温柔浅笑。
她却怕的喘不过气起来。
她猛地推开李慕的手,搂着被褥缩在角落里。低垂的眉眼间,过往一点点浮现开来。
山巅寺门关闭的一瞬,他说皇兄思念成疾要送她回去的一瞬,他阻了她寻得二哥讯息说她将他皇兄置于何地的一瞬,他将樱桃赠给旁人的一瞬,重重叠叠都不是齐王府里那个少年郎君会做的事情。
裴朝露缩在角落里,阳光照不到她。
她如扇的长睫,染着浓重的阴影颤了又颤,最后缓缓摇了摇头。如同身处东宫时无所依仗只得靠着谦卑静默的温柔伪装,保护自己。
她轻声道,“他、对我很好。”
“这些年……我过得很好。”
她试图想要告诉他这些年里的遭遇,但是被他一次次遏制了。
到如今,心门关上,她对他再也没有任何想象与奢望。
李慕伸在半空的手有一瞬的颤抖,到底还是收了回来,也没再纠缠这个问题,只低声道,“房子找到了,待那处收拾好,五日后你就可以搬过去。”
裴朝露垂着眼睑,点了点头。
李慕望了她几瞬,起身走了。转出寝门,走在廊下,他隔窗回望屋中人。
只见裴朝露已经下榻,面上多了两分松快且期待的神色,她铺开包袱整理衣物,原也没多少东西,唯一重要的便是那个白瓷坛。
李慕看她将瓷坛珍而重之的抱在怀中,小心翼翼放到衣物上,一旁还有她每次下山买回的东西,布偶娃娃,莲花珠钗,风干的糖葫芦……她都一一收拾齐整,紧挨着瓷坛放好。
她抚摸着那个白瓷坛,眼角染上一点久违的真实笑意。
终于可以走了,不用再整日看见一个人,便想起那些可笑的前尘,牵动着心绪,费力又伤身,催残所剩无几的时光。
两个孩子,涵儿已经安置好,有限的生命里她会如约回来看他。
至于芙蕖,她抚摸瓷坛,今生母女缘浅,未曾见过彼此。她总要贴身带着,让她熟悉自己的气息。
他日泉下相见,你要能识出阿娘的味道。她在心里轻轻说道。
带着女儿,去父母曾经生活的地方,等兄长归来。
今岁,她二十又二,曾烈火烹油、繁花锦簇,也曾悲凉孤苦,荒唐可笑,然在所剩无几的生命里,还能得此平静生活,她很知足。
裴朝露眼角的笑盈入眼眶,暮色下,桃花眼亮晶晶闪着光。
“阿昙——”
李慕去而又返,心绪起伏的厉害。他从第一次见到那个白瓷坛,就被莫名牵引,想问一问瓷坛中装有何物。然方才一刻怕笑灭光碎,遂静站了一会,返身走了。
她抗拒他,亦不再信任他,他如何看不出来。
原也是他活该,他认了。
却到底鬼使神差地走了回来,他赤红地目光凝在那个白瓷坛上,哑声道,“这里,你装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