穴居人并不喜欢天空,无垠辽阔的海、大地与苍穹总会让他们自觉渺小、虚无,灵魂也为之恐惧,唯有触手可及的泥土,深邃却能让人知道路在何方的坑道,能带给他们片刻的安详与宁静。
勘探地质的工匠在得到想要的数据后便离开了穴居人工作的地方,新的任务与命令早在数天前就传达了下来, 但那对穴居人并无影响。
族群中的人谁也不会关心自己挖的坑道通向何方,命令就是命令,只要有食物和水,没有鞭笞和死亡,穴居人就能理所应当的奉上所有的臣服与温顺。
梅卡托克蹲在坑道的一角,小心翼翼的对手中的零件进行组装, 动作轻柔而精密。
地道中很难清晰的视物,即使每隔一段距离的墙上便插有临时制作的火把, 当这距离拉得太远过后, 层层叠叠的阴影便会使人看到的一切都因为重影而模湖起来。
小个子的穴居人并未因此受到阻碍,先祖逃到地下以后花费了谁也数不清的时光来熟悉这个狭窄的世界,潜藏在血液中的力量使他童孔扩张,每一个细节在他的视野中都纤毫毕现。
与人类相比更为纤弱敏感的手指自齿轮与弹黄上划过,细腻的差别便从指尖传到心底使梅卡托克能感受到锈迹、铁与刻痕的差别。
长时间的反复摩挲已经使他对手中的小玩意儿了若指掌,梅卡托克已经能在心中清晰的勾勒出这些零件的具体形象,甚至可以用泥石来复刻出拥有同样形状的零件。
但那没有任何意义,梅卡托克不懂工程学,即使能做出同样的零件,他也不能将之组装起来发挥作用。
又一次失败的组装之后,穴居人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几乎快要落下眼泪。
手脚灵敏,能在黑暗中视物,能将泥土变成自己想要的形状,这些都是血脉中传承下来的优点, 但缺点也在穴居人的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
胆小怕事,天性脆弱, 动辄就容易哭出声来。
都怪那个坏人!
梅卡托克的心中如惊鸿一现的浮现出了这样的想法, 懦弱的天性很快便让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大逆不道。
自己怎么敢有抱怨的心思?那可是和主人一样的人类!
穴居人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惊慌失措,甚至试图用手扼住自己的脖颈来惩罚自己,但他发现无论再怎么承受痛苦,这种想法一经出现,便如种子扎根于泥土之中般挥之不去。
这对于穴居人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大事。
他们是最熟悉岩石与泥土的一群人,深知野草的种子是最富生命力的东西,这种东西可以生长在任何地方,却绝不可能生长在冰冷的岩石之上,穴居人的心灵就是这样的石头。
他们的心灵早在千百年的苦苦逃亡与被奴役的生活中锻造成了这样容不下生命的岩石,但他们往往又无能为力,只能在呼啸的风中任由石头发出空洞的哭泣。
梅卡托克知道如何让石头变成泥土。
先要将那些顽固的家伙击碎,磨成细沙,然后注入水与营养,等到在沙子中也能生长的植物降临,双方小心翼翼的互相扶持,直到植物消亡,用自己的身躯添补上最后的不足……
等等, 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呢?
明明思考这件事情从不该出现在穴居人身上,要不是接受了鞭笞与死亡,穴居人的记忆里能差到刚刚看过的单词, 下一秒就忘了它的读音。
梅卡托克怔了怔,有些意外的看向自己的手掌,那上面刚刚从眼角处抹下了几滴泪珠。
这又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穴居人的哭泣竟然能不带上无助与悲伤。
自从被主人惩罚过以后,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而且并非只有自己一个人出现这样的变化。
梅卡托克想起那次大胆的行动,即使放到现在也为当时的自己和同族而感到吃惊,
——听到那个曾照顾过自己的大个子死亡的消息,他们未经主人同意就偷偷的去了墓地。
梅卡托克难以解释发生在自己与同族身上的变化,自那一日起他们就好像被主人轰开了混沌的大脑,将智慧与思想的雨水撒在了干涸的心灵之中。
偶尔入梦时,似乎还能听到遥远却又触手可及的宏伟之声。
他似懂非懂的意识到了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岩石变为泥土的过程,那正是主人对他们所做的事情。
所以,这是一个奇迹吗?
就在梅卡托克发呆的时候,他感到有什么温热的毛绒绒的东西拍了拍自己的头。
小个子浑身一颤,下意识的将身前那堆零件沉入到泥土中,随后才像受惊的动物一样转过身来。
黑暗与灯火的重影中,一双野兽般的琥珀色眼眸浮现了出来,但那双眼眸中充斥的并非暴戾与杀意,反而闪耀着一种莫名的光芒。
“啊!新来的大个子!”梅卡托克下意识的叫出声,还退后了一步。
高大的身影占据了穴居人的整个视野,他默默地注视着梅卡托克——
“你们的工作做得很好,接下来我们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记得照顾好自己和族人。”兽民温和的道。
梅卡托克呆住了。
穴居人不解的看向身前的大个子,但对方只是轻快的越过梅卡托克的身影向着洞穴深处而去,跟在他身后的是梅卡托克双手双脚加起来也数不清的大个子。
那些大个子一个一个的从梅卡托克身边走过,认识他的还会跟他打个招呼,或者揉一揉他头顶的小皮帽,不认识的则对他笑了笑,随后便走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小个子的穴居人很羡慕这些大个子,穴居人所渴望的一切都在他们的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无论是高大的身材,强健的体魄亦或是那自内心向外迸发的勇气与自信。
他们拥有先祖曾舍弃过的一切。
但很快的,梅卡托克已不再空虚的大脑灵光闪过,这使得他突然浑身颤抖,寒意自心底而生,一种莫大的恐惧袭击了他脆弱的心防。
他在想,先祖为什么明知道那些东西很美好,却最终舍弃了那些美好。
他清楚的记得,上一次用这样的方式与自己告别的,是死去的那个大个子。